非致命的叛逃者

阿 俊

1942年欧洲战火遍地燃烧，德国纳粹在欧洲横行一时，美国对德宣战也已有一年，但迟迟没有进入欧洲战场作战。美国似乎对这场战争的性质到底怎么判断还不清楚。这里的关键人物是希特勒。他作为德国的最高统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具有什么样的背景和什么样的人格，对整个西方上层，尤其美国都还是一个谜。对希特勒，当时远远不像今天人们了解得那样清楚。

1942年的冬天，在罗斯福的建议下，启动了一项特殊的研究项目，被称为S-项目。项目的目标是针对希特勒的人格进行分析，美国人希望通过对希特勒的人格分析，进而能够推算出战争的进程，分析结果也许对美国是否派兵到欧洲作战都会有影响。

要对希特勒的人格作出分析，最需要掌握关于希特勒的第一手材料。而这时的美国人手里握有一个难得的人物，他是1937年从德国叛逃到英国的希特勒的外事新闻局局长恩斯特·翰夫斯汤尔(Ernst

Hanfstaengl)。

在论述纳粹德国历史的书中，述及翰夫斯汤尔的不多，但他却是助希特勒走向权力巅峰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他叛逃之前，他不仅身居要职，而且希特勒还是他儿子的教父，他属于希特勒早年起家时身边不多的几个亲信之一。

翰夫斯汤尔作为一个出身慕尼黑艺术出版商家庭的富家子弟，又曾是哈佛学子，和当时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希特勒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也几乎没有机会认识希特勒这样穷困潦倒的退伍兵。但1922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不仅让他认识了希特勒，而且成为其帮凶，二人相识对欧洲历史的改变产生了巨大影响。

1922年是战后德国极不景气的一年。美国驻德使馆武官史密斯要离任，在离开慕尼黑前夕，他请翰夫斯汤尔去听一个德国人的讲演，想看看他对演讲人的印象。翰夫斯汤尔去了，而且印象极其深刻，演讲者正是希特勒。此时的希特勒虽然身无分文，又没有受过任何正式的教育，但在政治鼓动中找到了自己的天地。

希特勒的演讲在一家大众啤酒馆里举行，来听演讲的也都是德国社会的下层民众，啤酒馆的入口处挂着“犹太人不得入内!”的牌子。这天希特勒身着蓝色西装，留着一撇小胡子，和酒馆跑堂的一样。但当他开口演讲后，赢得的却是阵阵掌声。不仅那些德国老百姓大受感染，连翰夫斯汤尔这样的哈佛学子都被感动了。翰夫斯汤尔回忆说：“希特勒在两个半小时所能做到的，在一万年里都不会再重复。”

这次听讲，决定了翰夫斯汤尔和希特勒的特殊关系。他向希特勒敞开了他的家门，把他的家变成了纳粹起家的基地，同时也是希特勒的避难所。1923年希特勒策划了啤酒馆政变。政变败露后，翰夫斯汤尔逃去奥地利暂时躲避，而希特勒则躲在翰夫斯汤尔的家中。当警察来时，希特勒要自杀，是翰夫斯汤尔的妻子劝阻了他。

希特勒被判8个月的监禁。在他坐牢期间，翰夫斯汤尔化名前来探望，给他送来巧克力。此时希特勒虽然失去自由，但是翰夫斯汤尔等人承担了希特勒和狱外的联系，使纳粹党的活动得以继续。而希特勒在狱中也开始撰写他的《我的奋斗》一书。

8个月后，希特勒出狱，翰夫斯汤尔把他接到自己家中，给他接风。接下来，翰夫斯汤尔向希特勒敞开的不仅是他的家门，而且是整个德国的上层社会。翰夫斯汤尔把希特勒介绍给了他所认识的德国上层社会，于是不仅是翰夫斯汤尔本人为希特勒效劳，连德国的大资本家和银行家们也开始纷纷倒向希特勒。

通过翰夫斯汤尔，希特勒的那本臭名昭著的《我的奋斗》得到赞助出版，纳粹报刊《人民观察家》得以发行。翰夫斯汤尔本人还利用自己的音乐才能为德国灰衫党和希特勒青年军谱写了进行曲。

1923年和1932年德国大选，翰夫斯汤尔更是大显身手。当年在美国哈佛留学期间，他亲眼目睹了美国大选，现在他把从美国学来的竞选手段用来帮助希特勒。他亲自驾车，载着希特勒跑遍了德国的大小城镇。希特勒累了，他弹钢琴来给他安神；希特勒精神不振了，他讲笑话给他打气。在纳粹圈内，他被称为“希特勒的钢琴手”。终于在1933年，纳粹登上了德国权力高峰。在短短的10年之内，希特勒的纳粹党从默默无闻的啤酒馆暴动煽动者成为德国的第一大党。

翰夫斯汤尔和希特勒的密切关系也招来了其他纳粹人物的嫉妒，如戈培尔。据翰夫斯汤尔说，希特勒当选德国总理之前，处在两种抉择之间，一是那些打算拿犹太人开刀的戈培尔一派，再就是以他为代表的更加倾向于中产阶级主张的温和派。他说，他之所以一直贴近希特勒，是因为他努力用更开明的政治主张来影响希特勒。比如，他建议希特勒到国外去访问，以打开他的眼界。但希特勒拒绝了他的建议，理由是没有时间。1933年希特勒甚至拒绝会见当时到德国访问的丘吉尔。

在纳粹权力中心，围绕着希特勒，众人争宠，钩心斗角。翰夫斯汤尔在纳粹取得政权的过程中虽然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却没有得到一个部长的职务，他仅仅捞得了对外新闻局局长一职。希特勒把纳粹宣传部长的职位给了戈培尔。据翰夫斯汤尔自己说，他虽然是对外新闻局局长，但不受任何人管，他直接向希特勒负责。翰夫斯汤尔没有在职位上进入纳粹组织，这可能缘于他的中产阶级身份。也许他在美国受到的哈佛教育使他还没有完全堕落为一个纳粹分子。

希特勒夺得党政军大权之后，翰夫斯汤尔和他不仅在关系上疏远了，而且纳粹的一系列政治观点也越来越让他失望。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希特勒支持西班牙法西斯的态度让翰夫斯汤尔不满。而翰夫斯汤尔的态度也更让纳粹内部的戈林等人不满。

1937年2月，翰夫斯汤尔突然收到来自柏林希特勒总理府的紧急召唤，让他从慕尼黑乘专机飞往柏林。翰夫斯汤尔没有多问便上了飞机。来到柏林，翰夫斯汤尔被告知他将被派往西班牙，整个计划高度机密，假护照也为他准备好了。突如其来的任务，让翰夫斯汤尔不知所措，他连准备必要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第二天来到机场，翰夫斯汤尔问飞行员去什么地方，飞行员说他将被空投到西班牙巴塞罗纳或马德里。翰夫斯汤尔一听大为震惊，他被空投的地区乃是西班牙共产党人控制的区域。被空投到那里，无疑是送死。翰夫斯汤尔问：“有没有搞错?”飞行员说：“没有。我听说是你自愿的。”

此时，翰夫斯汤尔已经不再迷惑不解，而是心惊胆战。近些年来，希特勒有疏远自己的迹象，而在纳粹中心工作的几年中，不得宠的人神秘消失时有所闻，他担心，现在该轮到自己了，去西班牙肯定是借口，只是没想到希特勒要除掉他会使用这么一招。翰夫斯汤尔忧心忡忡地上了飞机，诅咒自己的愚蠢。

载着翰夫斯汤尔的飞机从柏林起飞后，在天上飞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飞行员说飞机出了故障，必须降落。飞机在莱比锡附近的一个人烟稀少的机场上降落。下了飞机，看到四周森林深深，翰夫斯汤尔更是胆战心惊，他太了解盖世太保的暗杀手段了。

此时此刻，翰夫斯汤尔面临的选择似乎也不多。他先给自己在柏林的女秘书打了电话，打算了解柏林方面的情况。柏林对他的离去，显然没有任何准备，相反人们正在筹备他临近的生日聚会。翰夫斯汤尔放下电话，心里萌生了铤而走险的计划。

翰夫斯汤尔对随行人员谎称希特勒通知他返回慕尼黑。当天晚上，他悄悄搭夜车回到了慕尼黑。清晨到达慕尼黑后，他又登上了开往瑞士苏黎士的火车。

战后发现的材料证明，翰夫斯汤尔被送上飞机，从一开始就是戈林等人的恶作剧。他们对翰夫斯汤尔一直不满：他嘲笑纳粹党团内的军事化，说戈林他们把国家政府机关搞得和兵营一样。而翰夫斯汤尔是唯一在希特勒身边胆敢对他们说三道四的人，他借着自己和希特勒的特殊关系独往独来，根本不把戈林等人放在眼里。为了给翰夫斯汤尔一点颜色看看，戈林等人想出了这场闹剧。但没想到，翰夫斯汤尔毕竟是个书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那天戈林等纳粹分子正等着看翰夫斯汤尔的笑话，突然听说翰夫斯汤尔去了瑞士，他们这才着了急。希特勒听说此事，更是大怒，命令手下人叫翰夫斯汤尔马上回到柏林，解释整个事情都是玩笑。

在苏黎世暂时得到安宁的翰夫斯汤尔，此时只有一件心事，他的儿子还在德国。两天后，柏林派人来找翰夫斯汤尔，威胁说：“如果不回德国，对他的家人将很不利。”翰夫斯汤尔对来人说：“告诉你的上司，想打人质的主意没有用。如果有谁敢威胁我的家人，我将把所有我知道的关于纳粹的事都公布出来。”

来人走了。三天内，柏林又派人来。这次来人带来了戈林的保证：一是既往不咎，二是，如果翰夫斯汤尔回柏林，工资由他自己来定。给翰夫斯汤尔的最后回答期限是在4月复活节前。和前一次一样，希特勒一直都没有出面调停。同一天晚上，翰夫斯汤尔的儿子艾龚到达苏黎世。

翰夫斯汤尔没有返回德国，而是带上儿子去了伦敦。翰夫斯汤尔来到伦敦后，德国纳粹仍没有放弃说服他回德国的努力。纳粹分子担心，翰夫斯汤尔可能会公开纳粹的内幕。对于柏林的一再要求，翰夫斯汤尔的回答是：除非希特勒本人亲自来信道歉，他不会回德国的。此时的翰夫斯汤尔对希特勒仍然抱着一丝幻想。但希特勒的道歉信始终没有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从德国传来的消息：翰夫斯汤尔的财产被没收，用于偿还所谓的42000马克的逃税。

翰夫斯汤尔出逃两年后，1939年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翰夫斯汤尔被转移到了加拿大。正是翰夫斯汤尔与希特勒这样一段渊源，又由于他和罗斯福的私交，罗斯福安排了S－项目，当然翰夫斯汤尔是S－项目的主角。

翰夫斯汤尔的重要性在于他是为数极少的能够贴近希特勒的圈内人。他伴随在希特勒身边，对希特勒从政治主张到私人生活都了如指掌。他的信息向世人展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希特勒。他的信息无疑是最可靠的。大量对希特勒人格的了解多是出于传说，而翰夫斯汤尔提供的材料却的的确确地反映出了一个真实的希特勒。该报告向世人展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德国怪人。

清洁：希特勒从不用香水。但他对身体的清洗十分严格。在世界上，没有人看到过希特勒洗澡。希特勒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的裸体。希特勒每天都要刮胡子，每周有理发匠专门修理他的小胡子。他的私人医生曾劝说希特勒改变小胡子，但希特勒回答说：“别担心我的小胡子。如果现在还不流行，那么将来它会因为我而流行。”

交际舞：在盛行交际舞的欧洲，希特勒从不跳舞是个很独特的现象。他宁可看别人跳舞，而自己不跳，他认为一个国家领袖不该去跳舞。希特勒也不喜爱去戏院，他去戏院仅仅是为听瓦格纳的歌剧。在登上权力高峰之前，他曾去看过杂技，尤其是爱看那些风险很高的绳上表演。对杂技演员的名字他都能记住，看完演出的第二天他会送给他们昂贵的鲜花和巧克力。

烟酒：希特勒在当兵的时候曾经吸烟，但自从1922年起他便放弃了吸烟，据说是为了能更好地演讲。逢希特勒演讲，原则上不允许有人吸烟，他不演讲时允许别人吸烟。但在重要的纳粹会议上，吸烟是不允许的。他把吸烟看成是没有礼貌的行为。

希特勒从1923年被捕之后就戒酒了，包括啤酒。德国人不喝啤酒，这的确很怪。他只有在感冒的时候才在茶中加一点朗姆酒作为药用。用他的话说：“我一旦认为吃什么东西对我不好，我就停止吃。知道肉、啤酒和尼古丁损害我的身体，我就不留恋。决心一下，即是永远。”

体育活动：希特勒对室内室外的体育活动都不感兴趣。他几乎根本就不进行任何体育锻炼。众所周知，纳粹德国大力提倡健身强国，1936年柏林奥运会是其顶峰。希特勒唯一的活动是走路，不停地走。虽然希特勒不进行活动，但常常在长达20多个小时的连续不断工作之后，看上去比身边的工作人员更耐疲劳。

饮食：希特勒基本上食素。偶尔吃一点鸡肉或三文鱼。他极爱吃甜食，尤其是巧克力。

音乐：德国是古典音乐大国，可希特勒却不爱听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海顿(德国国歌作曲者)、亨德尔、勃拉姆斯等著名音乐家的作品。这和当时纳粹德国推行的音乐政策都不一样。奇特的是，希特勒偏爱吉卜赛音乐，或带有吉卜赛色彩的音乐，如李斯特的作品。而吉普赛人在纳粹德国属于被灭绝的对象。很多吉普赛人都被送入了集中营。

翰夫斯汤尔描绘出的希特勒形象让参加S项目的心理学家们困惑不解。由于无法作出任何像样的结论，S项目也便草草结束了，并把这个谜题留给了后人。

留给后人的谜不仅是希特勒，而且还有翰夫斯汤尔本人。1939年10月英国内政部就对翰夫斯汤尔进行了审问，但他并没有像西方政府那样指责希特勒对战争负有直接责任，而是把责任推给了希特勒身边的人，如戈林、希姆莱、戈培尔等人，说希特勒不过是听了他们的胡言乱语。换言之，希特勒并非坏人，而是受了不良影响；如果希特勒听他的话，事情根本不会成为我们看到的这样。翰夫斯汤尔对希特勒的理解和西方盟国主流思想相差甚远，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态度，使得他提供的信息在西方研究德国的过程中，显得价值不高，也很少被提及。

翰夫斯汤尔走上支持希特勒的道路，当然有特殊的历史原因。翰夫斯汤尔出身德国中上层社会，并有机会到美国哈佛去读书，1909年学成之后，他在纽约继承家业，出入纽约上层社会，弹得一手好钢琴。值得一提的是在纽约的哈佛俱乐部，他认识了后来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先是他哥哥在战争中阵亡，然后是他在美国的财产被作为敌对国财产没收。1917年翰夫斯汤尔回到受尽战争创伤的德国。他面临家庭出版社停业，大部分财产沦丧的境地。而两年后1919年的《巴黎和约》更使德国雪上加霜，整个德国社会处在分崩离析的状态。正是在这种环境下，翰夫斯汤尔走上了支持希特勒的道路，而且后来一直态度不改。

1934年希特勒夺权的第二年，翰夫斯汤尔应邀来到美国哈佛出席同学会，在美国8月份的《科林周刊》上他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德国人!我认为我的国家和我的领导，阿道尔夫·希特勒在美国被人误解，或者说这里的人民对国家社会主义和总理希特勒的错误印象都无可救药。……希特勒的使命是要像外科大夫一样，把德国这颗大树上的死枝砍去，让其获得新生。”

翰夫斯汤尔在1937年逃到英国后，由于他对希特勒的态度原则上没有改变，或者说不符合英国政府的对德政策，所以翰夫斯汤尔在英国的身份并不是叛逃者，他被禁止在公开场合下发表自己的观点。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翰夫斯汤尔被遣送到了加拿大，后来又被美国人用来做了S-项目，但翰夫斯汤尔始终没有改变自己对希特勒的看法。

翰夫斯汤尔和希特勒的特殊关系直到2004年才被重新提起，次年他的自传也被允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