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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你,蓝眼睛的老韩

2009-04-20吴显明

人物 2009年11期
关键词:机车农场

吴显明

你走后,我们开展了大规模的垦荒,两三年的时间里开垦出近20万亩土地,昔日的黄泛区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职工队伍不断扩大,机车不断增多。不少外国友人来这里参观这个现代化大型农场,可是你再也没能来,这也许是我们共有的遗憾吧。

老韩,时间真是太快了,从我们分别到你去世整整53年,从你去世到现在又是一年快过去了。

那是1950年夏初,我在河南省黄泛区复兴局(机关设在西华县城)工作,上级派我们5人到北京东郊双桥农场去学习驾驶康拜因(收割机)。到了双桥才知道我们接通知晚了,一个多月的训练班再有四天就要结业考试。就在这个训练班上,我们认识了你,一个高鼻子蓝眼睛显得很瘦削的美国农业机械专家,不少人喊你“老韩”——因为你的中国名字叫韩丁,其实你还是一个青年。你给我们发了讲义,我们就对照着机车开始了紧张的学习。你教得细致而认真,我们几个都感到你在农业方面有丰富的知识,在机械理论上有很大学问。我们所提的问题,你都能给我们满意的解答。

结业考试后,已是麦收季节,学员要分到几个地方去实习,你放弃了到北京看你的妻子和女儿,和我们一起坐火车到石家庄,然后再分道去不同的地点。火车上,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发刚刚改好的结业试卷。全国各地50多名学员中,有两个100分,都是河南省复兴局的,其中一个是我。也许因为我考了100分,再加上学员中只有我能和你用英语简单对话,你对我特别注意。

在火车上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你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放声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你的饱满情绪感染了全体学员,驱走了火车上的困乏和单调。

我们在石家庄下了火车,去河南博爱的继续前行。你带着我们一组要转车去衡水。当时的石家庄火车站只有10来间房子,人都站不下,我不忍让你和我们一样受累,就找到火车站领导,说有一位国际友人和我们在一起等车,希望给予照顾。他派人在站东边不远的地方开了一间房,我们走过去也只是坐坐而已。

从衡水下车,又赶到冀衡农场,苏联造的康拜因大小零部件早已堆在那里等待组装。当时我们都不懂俄文,你也左右为难,于是只有对着说明书上的图比虎画猫。你毕竟是专家,很快就看出了苏联造的门道,边看图边指挥,有时错了,再卸下来。紧张了几天总算把几部机车安装停当。可是一试车,不能进行脱粒,把割下的麦子投到车里,从后边出来还是圆囵麦穗,反复试车多次,就是解决不了问题。当时你对苏式机的性能颇感陌生,也是束手无策。在驾驶室里操作的是冀衡农场的我的同学李俊伦,眼看小麦枯熟在地里,机车用不上,他一急,大骂一声,用胳膊在驾驶室里横扫一下,准备下车休息,谁知无意间碰着了调油门的手柄(那时的机车是手柄调油门)。机车轰然大响。站在车后的人大喊“好了,脱下来了”。原来脱不下麦粒是因油门太小,转速不够。你一看试车成功,大声“OK”着笑了。

冀县是你到解放区的第一站,那里的人对你不仅熟悉而且友好,一个个和你老韩长老韩短的,对你显得亲切而尊重。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要说语言,你的汉语和我说的英语水平差不多。我在和你说英语时,总是夹杂着汉语,而你呢,说汉语时又总是夹杂着英语,但又能进行有效沟通,我们常常是相视大笑。我们谈论最多的是“tractor”,因为不论是说汉语英语,我们都可不通过母语而直接领会。

因为你喜欢中国著名的文化人——后来成为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给你起的韩丁这个名字,也喜欢人家喊你老韩,所以,我们也对你以老韩相称。虽然你并不老。

在冀衡农场,我慢慢知道了你的一些来历。

你的原名是William Hinton,生于1919年2月,幼年丧父。你的母亲是一位卓越的女性——独立、勇敢、有智慧、有魄力和有社会正义感。她创办了一所从小学到中学住宿的学校并任校长。她认为人必须知道自己吃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不能离开土地。她在学校办了个农场,每个学生都要参加体力劳动。不但学习书本知识,而且学习应用技能。她对自己的学校引以为豪。你们姐弟三个都是在这所学校毕业。1936年你考入哈佛大学后,想要到世界各地走走,希望能对社会和人生多增长一些认识,为此推迟了入学。临行,你坚持不要母亲给的钱和叔叔的帮助,在旧金山等船时,先做洗砖工,上了船,又在厨房做洗碗工。到日本后,你在一家美国报纸找到了一个记者的工作,后经韩国、中国、苏联、波兰、德国,又自己挣钱回到美国。这次远行,中国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曾在哈佛大学读了两年,因热爱农业,1939年转学到康乃尔读农业机械,由此走上了农学家的生涯。在康乃尔你结识了同班同学阳早,并成了好友。

你的姐姐是个进步的知识分子,给你介绍了不少进步书刊。上世纪40年代初,你读了埃得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受到强烈震撼。这本书使你对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产生了兴趣,一心想来中国。据你自己说,这本书改变了你的人生,转变了你的世界观,使你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1945年你以美国战争情报处分析员的身份来到中国。重庆谈判期间结识了毛泽东、周恩来。在同毛泽东等人的多次谈话中,你对中国革命及其前途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认识到只有共产党才能带领中国走向光明,并写文章揭露国民党的腐败无能。尔后,你到了延安。解放区热火朝天的革命生活,使你受到很大震撼。回国后你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同学阳早,并鼓励他来中国看一看。

1946年,27岁的阳早卖掉了家里的牛,以联合国总署养牛专家的身份前往上海,后来又辗转来到了延安。不久,阳早和解放区的其他几位外国友人受到了毛泽东的接见。

到1947年,联合国救济总署要给中国一批拖拉机,并招志愿者使用这些农机,于是你成为多位随行机务教员之一,先被派到中国的东北工作。因不满国民党的腐败,你自愿到河北解放区,被派往河北冀县。解放区的生活状况十分艰苦,可那里的人们的诚实和热情感动了你。你为解放区引进农业机械作出了贡献,也为解放区培养出了第一代农机人员。

1947年秋天,联合国结束了农机救援,救济总署工作要结束的时候,美籍技师都要被遣返回美,你却决定留在中国。但是农机没有燃料,无法使用,你只好来到山西长治附近的北方大学教英文。当看到大学组织土改工作队时,你立即认识到这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时期,“不了解土地问题,就不能了解中国革命;而不了解中国革命,也就不能了解今日的世界。”你想参加工作队,哪怕做个观察员,直接了解土改是怎么回事。你向范文澜校长请求,他满足了你这个愿望,于是你作为观察员对土改进行观察。你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参加土改会议,很仔细地做笔记,记述土改过程。

土改结束后,你被派驻京郊拖拉机学校,与中国的农业专家谭熙鸿、农机专家刘仙洲组成一个技术小组,指导农业机械的开发和利用。

在你和阳早的影响下,你妹妹寒春对中国的“小米加步枪”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设法在1948年以芝加哥大学学生的身份离开美国来到上海,在宋庆龄主办的福利会帮助下,一年后毅然投奔中国解放区,到延安参加了中国革命。

在冀县你还告诉我,寒春一到延安,你和阳早的同学+朋友的关系就变成了同学+朋友+妹夫的关系。你还和我讲了1950年初,寒春和宋庆龄一起参加了世界和平大会,在会上,寒春做了发言。她以参加研究制造原子弹专家的身份,呼吁全世界禁止用核武器屠杀人类。

你问我的情况,我告诉你我是河南人,1947年高中毕业,在学校里最喜学英语。毕业后通过考试,到联合国救济总署河南分署工作,参加了分署组织的曳引机(后称拖拉机)和康拜因训练班。解放后成立黄泛区复兴局,我又在复兴局工作,开着美制拖拉机垦荒,让回乡农民耕种。但康拜因学过,还没驾驶过。

在冀衡农场我学会了康拜因的驾驶技术,又跟你学了不少其他机械知识,一个多月很快过去了,我要回西华。分别时你对我说,抗日战争时期你就知道炸黄河水淹几省,造成无数人死亡的黄泛区,因为那是当时震惊世界的新闻。你还说有机会想到河南看看。

我从冀县回到西华后,在西华县的西夏亭开垦出的9000亩地,因没人种,复兴局就种上了麦。1950年底,周总理指示,黄泛区的土地种不完,可以办个农场,不要与农民争地。于是1951年元旦那天,国营黄泛区农场在复兴局的基础上挂牌成立了。到了收麦时,中南局军政委员会农林部副部长彭笑千(后任河南省副省长)亲临黄泛区指导麦收。当时康拜因也都装好了,因是第一年用机器收麦,我心里总怕机器在收麦时出问题。没想到正当我担心的时候,你奉农业部之命到黄泛区指导机车驾驶员收割。老友相见,我们特别高兴。我们一起检修、试车。当时,职工都怀着在中原大地上第一次用机器收割的喜悦心情忙碌着,我们还是亲切地称呼你老韩。不久,苏联的农机专家邱尔尼可夫和农业部兼做翻译的贾处长一起来支援麦收,这样在机械方面的技术力量就更强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并不是受欢迎的国际友人,因为中美两国正在朝鲜进行着残酷的战争。在全国都在抗美援朝的情况下,职工难免对你这个老美有偏见。当时农场的职工有不少是当年的老八路、新四军官兵,有的还是各级首长的警卫员,因年龄偏大,转到了农场。那年制订收麦计划的人,就是在延安中央社会部干了8年、直接受李克农领导的情报工作干部。而邱尔尼可夫又是以老大哥国家的专家身份来这里,大家对他是比较热情的,所以场长坐的全场唯一的一辆旧吉普,成了邱尔尼可夫的专车,而你只有靠两条腿来回跑。想想一年前朝鲜战争没爆发时,你在冀县受到当地人那样的欢迎和热情招待,这样大的反差,我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在乎,穿双破皮鞋和一身旧工作服,扣子丢了,你就用一个螺帽拧上,戴一顶破草帽,在地里跑来跑去。哪台机车有了毛病,你就过去爬上爬下,真是不辞劳苦。当时我发现康拜因机车经常出现的问题,就是传动的大皮带总是打滑,有时收不成,有时还掉皮带,打了厚厚一层皮带油还是不行。我把这个问题交给了你和邱尔尼可夫。我让机车熄火,你们俩都不让,而是用小油门儿慢转速通过松紧螺丝进行调整,这对我很有启发,原来在转动时调整更能准确感觉到皮带调整的松紧度,之前都是停下来调。我按了一下调整后的皮带,吃了一惊,无论如何我们也不敢弄这么紧,担心把车轴拉断,整台车就完了。你们走后的许多年里,不少外省的驾驶员来我场学农机,大多都提到紧皮带这个问题,我都是这样给他们解决的,他们感到非常满意。

老百姓听说不用人工割麦,也不打场,都像听神话一样;再听说还有外国人开车,更是稀罕。收麦一开始,远近几十里的人都来观看。他们是第一次见机械收割,也是第一次见外国人。当时8台康拜因下地时,你开一台,邱尔尼可夫开一台前面开道,有拖拉的,有自走的,有苏联造的,也有美国造的,在麦田里一字排开,再加上拉粮车,很是壮观。

我是收麦队长,负责全面人车调动,场领导给我配了一辆自行车。我看你实在劳累,就把车子给你骑,可是不到半天,你把车子还给了我,指着车子说:“你的这个不行,你的这个不行。”我一看,一米九几的你把车圈给压得变了形,咱俩一笑了之。

你和职工一个食堂吃饭,那时吃得很差,有时能吃上一碗水煮绿豆花子,你就高兴得直“OK”。你天生热爱农业,乐于吃苦。要说对你的优待,也就是你和彭笑千、贾处长、邱尔尼可夫住在新盖的几间草房里,职工都是住在一色的联合国救济总署运来的军用帐篷里。你和我们一样都是睡的可折叠的行军床。要说在机械上,你和邱尔尼可夫是很能互补的,你有很深的理论知识,而邱在驾驶和维修上比你熟练些。我后来猜想,邱不是什么机械专家,而是一个熟练的驾驶员。麦收结束以后,你的工作态度和热爱劳动的精神感动了同事们,他们也把你和美国决定政策的人区分开来,感到你不远万里,实在是真诚地在帮助中国人民。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深深感到,当时不少人不理解你,而你当时对中国人民的感情是理解的。所以你显得那样平静,从早到晚埋头工作。

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后,你回到美国。可是因受你的影响而来中国的妹妹和妹夫却坚持在中国工作下去。不管是什么原因使你离开中国,其中有一条还可能和你来黄泛区农场有关,就是在那年收麦时,你不慎把一根麦芒吸进了气管,再也弄不出来,使你很难受。我们再次分别时,你说如果到北京好不了,你要回国去治,这件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你走后,我们开展了大规模的垦荒,两三年的时间里开垦出近20万亩土地,昔日的黄泛区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职工队伍不断扩大,机车不断增多。不少外国友人来这里参观这个现代化大型农场,可是你再也没能来,这也许是我们共有的遗憾吧。离开黄泛区农场后,我一直关注着你的消息。后来听说你回国后遇到了很多磨难,原因就是你是从中国回去的。听说你还把美国政府告上法庭,十多年官司以你的胜诉而结束。在漫长的岁月里,你不断地大胆陈述中国革命的成功,让美国人民了解中国,这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60年代,我从做农业机械技术工作转为农场行政管理工作,渐渐对政治、新闻关注得多了些。1971年,中美开始对话,你应周总理的邀请重返中国。在7个月的访问中,周总理先后5次同你会面。周总理还同时接见了你的母亲——卡玛丽达·欣顿夫人、阳早、寒春夫妇和你在北京上学的女儿卡玛。那年你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报刊上、广播里,成为

中国人家喻户晓的老朋友。周总理接见你的报道,我是看了又看,又传给和你熟悉的老友看。总理多次接见你的时间和美国乒乓球队来访、基辛格秘密访华及1972年初尼克松来华的时间是交替的,可见你为中美建交做了很大努力,立下了汗马功劳。回国后,你参与创建了美中人民友好协会,并担任第一任主席。以后你又多次来到中国,受聘为联合国粮农组织中国项目专家和中国农业部高级顾问。你以丰富的科学知识和实践经验为改革开放中的中国作贡献,1978年《人民日报》还报道了你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建议。至于你为中国办了多少好事,绝不是我所都能知道的。

你是一个农业专家,可我听孩子们说你还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你根据在中国土地改革中积累的资料,写出了50多万字的纪实文学《翻身》,用10多种文字出版,畅销欧美,还被剧作家改成话剧演出。在周总理的亲自关心下,又得以在中国出版。你还以新中国刚刚建立时的农业机械化为背景写了《铁牛》,你还写了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长篇报告文学——《翻身》的续集《深翻》等6部作品。这些书把中国革命和建设介绍给了全世界人民。这就是你对中国人民的支持,也是你对中国革命和建设的贡献啊。

在漫长的半个多世纪里,因满腔热情地同情和支持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你赢得了中国人民对你的尊敬,周总理称你是“同中国人民患难与共的老朋友”;邓小平评价你“为中美友谊做出了卓越贡献”;邓颖超说:“韩丁对中国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表现了追求进步、坚持真理的高尚情操。”

你和寒春、阳早都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精神的具体实践者。你们几十年如一日,致力于发展中美人民的友谊,将永远受到中国人民的尊敬和爱戴。

从报上知道比你大一岁的阳早已于2003年12月在北京去世,而你也于2004年的5月在马萨诸塞州康克市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我知道你远行的不幸消息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了。最近从《中国农垦》杂志上得知,你的妹妹寒春身体很好,还在北京昌平农场里关心着她和阳早所创的养牛事业。

你的追悼会是按照中国传统方式举办的,悬挂挽联,墓地朝向中国。当然你也知道,按我们中国的传统,在有人去世一周年时,他的亲朋好友会到他墓前举行祭奠仪式。异国他乡,洋海阻隔,我除用回忆来表示对你的永不忘却外,还要向你墓地所在的方向说一声:“永远怀念你,老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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