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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父辈

2009-04-20冯姚平

人物 2009年11期
关键词:伯伯

冯姚平

父辈,那曾经风华正茂的一代,我们真正懂得他们吗?他们几乎经历了整个风起云涌的20世纪,见证了祖国的苦难和屈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见了吗,季伯伯去世了!网上有消息”,妹妹来电话。不可能!我不信,前不久温总理去看望,季伯伯穿着挺喜兴的红衣服,还精神着呢,头脑清晰,说话有条理。然而,残酷的是,这是真的!我从书架上取下季伯伯的书,翻开,看着季伯伯写的“姚平留念季羡林”,心中悲凄,一幕幕往事在脑子里闪过。

我对季伯伯的认识可以说是通过两个渠道:一个是我父亲冯至和季伯伯的文章、照片,再就是我自己和季伯伯的接触。

自季伯伯回国来到北京大学教书,就和父亲成为同事,进而发展为知心朋友。一位是西语系主任,一位是东语系主任,在沙滩时,两系的办公室紧挨着,搬到燕园,两个系同在外文楼办公上课,用父亲的话说,是“那时我们两系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至今我妹妹姚明还时常津津乐道当年父亲如何拉着她的小手,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东语系的活动。可惜我那时求学在外,没有这个福分。

从此,季伯伯与父亲两人共同经历了很多:作为留德学者,两人都热心于中德学会的活动(这是一个由中德两国学术界人士创办的学术团体,从事中德文化的交流)。和大多数北大教授一样,两人都在期待中兴奋地迎来了北平的解放,又以饱满的热情投入新中国教育事业。他们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我的电脑里有一张照片,是从季伯伯的一本书里扫描下来的,我很珍爱它,因为这是父亲和季伯伯最早的一张照片,而且,上面还有我从小在昆明时期就非常敬爱的汤用彤伯伯。那是在北大签名支持抗美援朝的照片,背后墙上挂着横幅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前面一张长桌上铺着白纸,汤伯伯弯着腰正在签名,身后围着桌子站了大半圈人在等待签名,季伯伯紧挨着父亲站着。引人注目的是,汤伯伯满头白发,而他们二位的头发还都是乌黑的,大家都穿着棉袍。此外,由于他们的身份和专长,两人经常被委派去参加国际上的各种文化活动,各奔东西。两人都于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两人都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当然,两人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各种运动,痛苦而由衷地想脱胎换骨,把自己改造成“人民需要的”知识分子,直到“文化大革命”。这时,父亲已于1964年调任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虽然学部也是“重灾区”,但父亲要比季伯伯和其他的北大朋友们幸运些,至少少受了点皮肉之苦。然而,精神的折磨、心灵的重创是绝对不会含糊的。“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做子女的为父母少受皮肉之苦而稍感庆幸,而谁能估量出他们内心的伤痕有多么深呢!

十年忍辱含垢、无所作为的生活他们活过来了,因为他们心中有事业,有使命,有信念。同时,他们也明白了,人生最难得的是“自知之明”,明确了文章应该怎样写,学问应该怎样作,力求实事求是,不作违心之论。他们感到来日无多,要把失去的时间追补回来。

在打倒“四人帮”以后,百废俱兴,父亲为我国外国文学研究工作的恢复和发展全力奔走:1978年在广州开全国外国文学研究工作规划会议、《世界文学》正式复刊的编委会,1980年8月父亲和季伯伯作为主编和副主编在莫干山召开《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编委会,11月又到成都开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第一届年会,1982年在西安开外国文学学会理事扩大会议等等,我从照片上看到,他们两位总是并肩站在那里,当然还有朱光潜、曹靖华等许多可亲可敬的伯伯们。此外他们还要参加文联的、作协的、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的、人民代表大会的会议及其他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会。这些会给他们创造了更多见面谈心的机会,正如季伯伯所说:“在漫长的开会历程中,有多次我们住在一间房中。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对时事,对人物,对社会风气,对艺坛奇闻,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几乎没有丝毫分歧。我们谈话,从来用不着设防。我们直抒胸臆,尽兴而谈。自以为人生幸福,莫大于此。我们的友谊之所以历久不衰,而且与时俱增,原因当然就在这里。”

这是共同开会的快乐,还有开会的共同苦恼。季伯伯多次提到的父亲的打油诗《戏拟李后主(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小楼昨夜又秋风,岁月不堪回首座谈中。茶杯座椅应长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涡潭水不东流。这是1981年在某个会上的“小动作”,写在他的草稿本上。季伯伯看了,捧腹大笑,说“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实获我心!”我似乎想象得出两位老顽童交头接耳,相视一笑的情景。是呀,少开一些可有可无的会,他们能多干多少事,多出多少成果啊!

父亲和季伯伯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的最后一次谈话,也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季伯伯,是在1992年11月27日,他在日记中写下:“上午羡林、李铮来谈,赠《季羡林八十华诞纪念册》一部两大本,印刷精美。”原来,这是前一年8月季伯伯80岁生日,北大开的庆祝会上的发言及相关活动情况的结集。当时,父亲已经86岁,一般不怎么出门了,但是,老朋友的会,他一定要去参加,并作了发言。从北大到建国门外我家,挺老远的,季伯伯完全可以请个年轻人把书送来,但他亲自来了。见到老朋友的父亲很高兴,一再留他多谈谈。临走,他们还相约,待到春暖花开时节,接父亲去燕园住几天,会会老朋友们。可谁能想到,两个月后,当季伯伯得到消息赶到医院和父亲见最后一面时,父亲已处于弥留之际。看见季伯伯悲痛的样子,我很害怕,想起头天给我徐梵澄叔叔打电话,电话那边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起来,真把我吓坏了。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我忙把季伯伯搀扶出来,请到会客室坐下,一叠声地劝说:“季伯伯,您别难过!季伯伯,您别难过!”两天后,季伯伯写出了悼念父亲的《哭冯至先生》,那么真挚,那么动情,深深地撞击人心。

父亲没能见到他老朋友的这最后一面,却是我和季伯伯的第一次见面,从此开始了我和季伯伯的接触。

过了不久,我就去拜访季伯伯了。原来父亲曾答应为江苏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一套书《世界散文精华》写总序,并为此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但序写未半,却与世长辞。出版社考虑再三,要另请专家作序,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季伯伯,他们要我去向季伯伯说。

我和外文所的李永平抱着那一摞装满选目的牛皮纸袋,来到季伯伯家,季伯伯带我们走进对面的那个单元。猛然间我似乎是进入了某个图书馆的书库:几间屋子里门厅里排满书架,旁边桌上凳上也都是书,好像正在等待上架。季伯伯把我们引到屋里一个比较明亮的地方,和我们隔着一张书桌找地方坐下,把桌上的书稿往旁边推了推,好让我们放下手里的资料。这时我注意到,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也有一张大书桌,上面也这样铺满书稿。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季伯伯

这么大年纪,手头工作这么繁忙,我们却还来给他增加负担!

我们去的这天是1993年4月29日,父亲辞世两个月零七天,不承想,六天以后,5月5日,东语系季办来了消息,叫去取稿子。这就是季伯伯的效率!这就是季伯伯对父亲的深情!

我想起了父亲给季伯伯祝寿的发言,不长,但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把它整理出来编入父亲的遗作《文坛边缘随笔》时加上一个篇名《善于运用时间的人》。父亲说“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始,觉得羡林同志是最善于运用时间的人。时间对于生命的意义太重大了。有了时间就能做出许多工作”。50年代,天天开会,年年搞运动,大家都为没有时间进修业务而苦恼。“而羡林同志给人的印象,却仿佛处之泰然,行若无事”。粉碎“四人帮”后,“羡林同志社会活动频繁,学术贡献却更为惊人”。父亲惊佩季伯伯能在为东语系建设投入全部精力的同时,在中印文化的学术研究,《五卷书》、《沙恭达罗》、《罗摩衍那》等印度古典文学名著的翻译方面还作出那么多精彩的成绩,“我最钦佩他校注《大唐西域记》并为此写了一篇长达130多页的《前言》,里面探索而说明了许多中印两国宗教关系以及翻译问题。”而且,他还撰写了大量具有丰富学识和智慧的散文,还有闲情逸致翻译《家中的泰戈尔》和安娜·西格斯的小说。

我更多的见到季伯伯是在编父亲的全集的时候。季伯伯是编辑出版委员会的顾问,对此非常关心。篇目的选定,编委会对一些问题的处理意见,特别是遇到重大问题时我都去向季伯伯汇报,听取他的意见。

由于主编绿原先生的有力领导,编委们积极努力和河北教育出版社的有力配合,编辑工作进展顺利。稿子交出后,有的同志提出,父亲五六十年代写的个别篇章,受到当时政治形势的影响,如果像现在这样原样收录,会不会影响父亲的形象,最好做些处理。这是个重大问题,编委会一开始就研究过并作出决定:“为了尊重历史的原貌,仍照原样予以收录。”现在问题又被提出,虽然是出于好心。我打电话请示季伯伯,李玉洁老师接电话,我把事由和我的看法说了。她说季伯伯这一阵特别忙,她将插空向先生汇报。我感觉季伯伯怕是无暇顾及此事,请示绿原先生我们还是按既定方针办了。过了一阵,突然李老师来电话说:针对你上次的问题,先生给你写了个东西,现在给你挂号寄去。这是我整理资料时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先生放在那里也没对我们说!以下就是那封信:

编者按:冯至先生有一些文章写于五、六十年代极“左”思潮炙手可热的时期,今天读起来十分别扭。但是我们仍主张保留原样,一字不改。其目的是:一,历史真实不容掩盖,更不容篡改。二,当时中国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在高压之下,有意无意地说些违心的话,不得不尔。冯先生的内心未必如此。现在,我们在感谢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同时,保留像冯先生这样一个道德高尚、品质淳朴的诗人和学者当时的一些违心之论,对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是大有好处的。他们从中可以看到学者们正直真纯的灵魂会被扭曲到什么程度。这样的前车之鉴是十分难得的。

我一直珍藏着这封信,虽然是复印件。听到季伯伯逝世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赶回永安南里的家,找出这封信,捧读再三,感慨万千。这是何等坦荡的襟怀!父亲若九泉有灵,也会含笑言道:实获我心!

有一次,事情谈完了,不知怎的,季伯伯说起了婉如姐。我知道婉如姐逝世还在我父亲之前,季伯伯非常伤心,我从来不敢触及这方面的话题。那天,我印象很深,季伯伯看着我,深情地说:“她比你大。”我知道,他在想念自己的女儿,我不敢说什么,怕打断他的思念,只是轻声答了句“是,我知道”。李老师送我出来,叹道:要是婉如在,先生的日子就好多了。我一阵心酸,说,幸亏有你们这些弟子的关心和照顾。回家和姚明说起,她眼圈红了,说是啊,咱们得多去看看季伯伯。可是,季伯伯实在太忙了,来找他的人太多,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我想起父亲晚年为时间被无谓地占用时的痛苦,我心疼地问,不能替他挡掉一些吗?李老师说,不行呀,先生知道了会生气的,说人家来了,不能拒绝。是啊,当年有朋友建议我们在门口贴张谢客的纸条,父亲坚决不准,说这样不尊重别人。他们这一代学者,非常珍惜时间,更懂得尊重人。终于有一天,约好了去看望季伯伯。我们去友谊商店买了红皮硬奶酪,我从李老师处得知,季伯伯喜欢这种奶酪,放在冰箱里,工作累了,切一小块,调剂一下,所以我每次都要带一块去。出国探亲时一定要给季伯伯带回一块德国奶酪来,心想说不定正是他年轻时喜欢吃的那种。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孝敬老人呢?再带点什么?姚明说买盆花吧,季伯伯工作疲乏时可以抬头看看花。那天,很温馨。坐在客厅里,季伯伯关心母亲的病况,聊了家常,谈起往事。妹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季伯伯含笑慈祥地看着她,大概是在寻找当年那个小姑娘的痕迹吧。告别出来,我们为占用了季伯伯不少时间愧疚,李老师说,不,先生很高兴,先生说,冯至的女儿来一定要安排。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后来,季伯伯住进了301医院。我想这样很好,可以保护季伯伯少受干扰,集中精力做他要做的事。我尽量不去打扰他,只是有时发个信,寄本书。可每次从德国回来仍然给季伯伯带奶酪,指望能送进医院去,最后却不得不自己吃掉。我关注地从电视里、报纸上搜寻着他的消息,为他的健康,为他的新成就,为他睿智的言谈高兴。也为个别人的行为痛心。我的心在痛苦地呼喊:“不能让老人家安静些吗?”

6月初和李广田的女儿李岫通电话,说起季伯伯,我们都很想念他。我说起上个月见到曹彭龄(曹靖华之子),向他打听季伯伯的近况。他们曾到医院看望季伯伯,送去他们夫妇写的《伏牛山的儿子——曹靖华传》,和季伯伯聊了天。这个消息鼓舞了我们,我们商量,一定要想办法联系,两人一同去看望季伯伯一次。我们喜悦地想象,季伯伯见到两个老朋友的女儿一定会高兴的。对,就这么决定了,等她出差回来就行动。

谁知道,等来的是噩耗。我们约好,还是一起去,去看季伯伯。

7月19日,我和炳铮一早来到八宝山,不一会儿李岫来了。我们一起向季伯伯鞠躬告别。人太多,容不得我再替姚明鞠个躬,我只得边走边鞠躬,口中念叨着,季伯伯,我替姚明给您鞠躬,她有病没能自己来送您。

告别出来,李岫说,她看到乐黛云(汤用彤儿媳)在文章里说,最后的父辈离去了。我们相对无言,心里咀嚼着“最后的父辈”。父辈,那曾经风华正茂的一代,我们真正懂得他们吗?他们几乎经历了整个风起云涌的20世纪,见证了祖国的苦难和屈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他们个人身世、脾气秉性不尽相同,但作为中国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分担着祖国的命运;作为知识分子,他们承袭着中国的好的方面的传统,在任何艰难困苦(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的条件下都要工作而忍耐,认真做学问,满足社会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我想起父亲曾经引用过的里尔克的诗句:

……他们要开花,

开花是灿烂的,

可是我们要成熟,

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如今社会上有些人热衷于“开花”,虽然往往转瞬即逝,甚至有的根本就是假花。但是我相信,在中国,还是有许多人像父辈那样,“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地工作着,让我祝福他们。

2009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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