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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勋章

2009-04-20尹德朝

长江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爷爷

尹德朝

在位于托里戈壁的核桃屯“无边月色”桑拿房里,一排坐着十来个年轻美貌的女孩,除了粟英是本地人之外,她们均来自周边的巴畜克乡。核桃屯临近国境线,被一条连接贡尕口岸的柏油马路一劈两半,口岸和马路均为2000年以后开放和修建的,据说马路一直通到大西洋海岸的阿姆斯特丹。口岸的开放招来了不同种族和肤色的客商,春夏两季,中外商客云集,一时间搅乱了核桃屯长达五十年的平静。那条看似漆黑平坦的柏油马路,在蓝天烈日的照耀之下,有如挥刀砍出的一条刀口,流出了除鲜血之外所有东西:餐馆里的残羹剩汤;发廊桑拿房里的胭脂洗发香波;酒店里的酒水呕液避孕套……

粟英27岁,是这群女孩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每天晚上,她以最大的耐心,等待商旅过客光顾她的按摩床。她的手艺并不是很出色,但生意却很好,这也许与她的美丽有关系,特别是她有一张白净的脸和一双柔软的手。顾客躺在她的按摩床上,心境就会很愉悦,因此不乏心怀他图者。粟英很原则,不做按摩以外的任何服务。美丽应该是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她选择这一职业的理由,美丽能够在这里得到充分地重复使用,钱挣得自然比别的行业多。虽然这是一种危险的使用,但却能够保证她即将读大学的弟弟以后不愁费用。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要实现祖辈留下来的一个愿望,回老家去,回到她从未见过的苏北老家。这是爷爷留给父亲的愿望,父亲又把这个愿望留给了弟弟和她。

要使这个愿望得以实现,弟弟的出路是上学,她的出路就应该是挣钱。挣正当的钱。当然,此时的粟英也完全可以立刻回到老家,但她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子,她不想去做打工妹,要回老家,就要当那里的老板。

据说核桃屯的孩子们,大多为原国民党某军三十四师残部起义官兵的孙辈。五十多年前,他们的祖父在大势已定的战火硝烟中,做出了起义的英明选择。从脱下美军制服的那一刻,祖辈们的命运便与西部戈壁连在了一起。他们换上了人民解放军军装,枪膛里依旧压满子弹,他们以剿匪的名义,成为到达新疆边垂的第一支军队。

祖国和平了,肩上的枪械突然之间,不如手里的农具更为实际了。在一个买西来甫(维吾尔族民间舞)狂欢的下午,祖辈们又接到了赴国境线囤垦戍边的命令,他们被告之,和平是暂时的,是火山夹缝中的喘息,苏联修正主义虎视眈眈……

于是,祖辈们农具在手,枪还在肩上,成为一支枪不离肩,农耕为业轻纺并举的四不像队伍。那时,祖辈们想,这也许仅仅是一次短暂的、带有歌声的休整而已,类似于当年延安的军民大生产。

粟英的爷爷和二爷曾跟随汤将军参加过抗击日寇的徐州会战。爷爷粟有财在台儿庄大捷中战功显赫,曾受到战区司令李长官的嘉奖,晋级为上尉军衔,倘若世态没有大的变化,粟有财当时前景可贺。然而好景不长,国民党官员们被抗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腐化堕落。随后淮海战役打响。汤将军和黄司令率领二十万豫苏子弟兵与人民解放军作战,数月之后,惨败的黄司令饮弹自尽,汤将军则抛下营级以下官兵,带领六十八团和警备连,也就是二爷粟发财所在的连队逃往台湾。粟有财所属残部倒戈起义,跟随王震将军的部队奔赴新疆,从此,粟家两兄弟天各一方。

数万士兵分别在中苏、中印、中蒙边境驻扎。在渺无人烟的风沙戈壁上,成建制地扎下一个又一个以连为单位的兵营村寨。粟英的祖父粟有财仍率领他的原班人马驻扎在中俄边境巴尔鲁克山下的核桃屯,他们砍土墁开出一块块贫脊的粮田,日月清苦,苍凉如风。

“没有女人安不了心,没有子孙扎不了根”,粟英的祖辈们这样想,高层领导们也这么想,只不过,前者想得更多的是前半句,而后者想得更多的却是后半句。于是,粟英的奶奶与数千湘豫女子在征招女兵的诱惑下纷至沓来。青春怒放的小女子们发现,发给她们的军装没有帽徽和领章,发在手里的不是枪,是木把的铁锨……

爷爷粟有财的女人是个瘸腿,出身在一个的富农家庭。因为她是个瘸子又是富农,她被所有的农垦战士剩下了,剩到了爷爷手里。栗英奶奶是一个勤劳多产却不善养育的妇女,她先后生下七个子女,除了排行老二的栗发财和排行老五的粟英父亲侥幸存活之外,其余全都夭折了。在以后的50余年里,岁月把不堪重负的老兵们以非战争的形式一个个都送进了戈壁浅浅的沙土层。

粟英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在地里种植玉米、小麦和棉花。这是一块爷爷留下来的土地,在浸透了昔日将士汗水的田边,便有一个个士兵的坟头。那低矮的承载着一段历史的坟茔,已被西伯利亚凌厉的寒风削剥得日渐矮小。它是后人尚能依稀想起这些起义者们的唯一记忆。父亲曾指着一座长满梭梭灌木的坟丘告诉她:“这是你的爷爷,他经历过徐州会战和台儿庄大捷……”这是最值得父亲炫耀的一段家族史,但是他省略了前辈们曾是三大战役失败者的历史,也省略了奶奶是一个富农的身份的细节。

粟英从懂事起,便在同龄者的嘴里读懂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个令人耻辱的加长词儿,这是爷爷强加给她的,这个背负着“反动国军”历史的前辈,酿成了后辈们的卑劣血统,导致他身后的两代人洗涮不尽,无形地摧残着粟英弱小稚嫩的心灵。尽管如此,每逢清明,父亲总是领着很小的她到墓前祭拜。父亲身无分文,两手空空地站在坟前,连一杯水酒都祭洒不起。

粟英的父母死得很惨,他们双双死在粟英弟弟未满周岁的那一年秋天。那是1980年,那一年栗英刚满9岁。

那一天,粟英的父母去割麦,粟英没有跟去,是因为她要照看未满周岁的弟弟。巴尔鲁克山的农作物长势喜人,大人们把连队里的麦子收完以后,便瞄上了远方更多更肥美的麦子,这些麦子都是长在国境线两边的野生植物。成千上万只候鸟的粪便和哈巴河水的天然灌溉,使这些没有归属的麦子颗颗饱满。中苏边境紧张之时,这里是一片终年被沼泽浸泡的敏感的无人地带,万亩麦田长于此,腐烂于此,沉积发酵年复一年,这里变成一个地肥水美的粮仓。上世纪70年代后期,边境的紧张局面有所缓解,中苏两国均感到粮食这样烂在地里委实可惜,于是两国开始了另一场秋季抢收的争夺战。一个兵团老战士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那些麦子呀都快长疯了,麦粒子肥得流油……人家(指苏联)用的是康拜英,就是收割机,可咱们用的是小镰刀,咋也抢不过人家机械化。不过,咱们的人多,人多力量大,两国抢来抢去,抢个平手……”

那一天,天刚蒙蒙亮,夫妻二人带上磨了一夜的镰刀出门了,他们一直干到黄昏。这时,粟英母亲的乳房胀得不行了,奶水在胸前湿了一大片,听着远处邻国的收割机突突突地越响越近,就催丈夫:“……咱们收工吧,人是肉长的,再拼也拼不过机器,孩子快要饿死了,我的奶也快要胀破了。”说完,夫妻俩就准备收工了。两人直起酸胀的腰来,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此地有些陌生,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是几声枪响。子弹是从边防哨卡里射过来的,两人像被风吹似的倒在了麦地里。人们听到枪声,抬头一看,明白了,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边境线。由于怕再遭射杀,没有人敢上前收尸。9岁的粟英闻讯赶来,疯了一般哭喊着向她的爹妈扑过去,却被大人们死死抱在怀里。粟英嘶厉的哭声,把那一望无际的麦粒都震落在地上。

最终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敌方哨卡所为,还是我方哨卡射出来的子弹,因为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射杀入侵者或偷越国境的人。那时,叛逃者,格杀勿论。第二年,在夫妻俩死的地方,方圆数里地,颗粒不长,都说这是粟英妈那颗回家给儿喂奶的不死心把麦苗烧死了。

两年以后,在边界双方的交涉下,勉强允许死者亲属进入边界地带收尸。粟英姐弟俩这才有幸把父母的尸骸从地里收回来。麦地里骨头很多,更多的是马骨和牛骨。在那条戒备森严的边界线上,不仅人不能通过,就连牲畜越境也要遭射杀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齐头深的麦地里找了一个上午,最终也没能把人骨和兽骨清晰地分开来。姐弟俩没有眼泪,在极度的恐惧中除了慌乱还是慌乱,他们慌乱地把一袋骨头背回来。大人们帮着把这一袋子不明不白的骨头埋在了爷爷的坟边,也算是了了两个孩子的心愿。

粟英10岁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了,记忆最深的是摘棉花,只要摘一天的棉花,她和弟弟就有一天饭吃。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那一朵又一朵永远也摘不完的白棉花延续着姐弟俩脆弱的生命,他们在棉花地里一天天长大。

15岁那年,粟英辍学走进了一家棉纺厂,在那里,她干了还不到五年时间,工厂就倒闭,她下岗了。她又回到地里,没完没了地摘棉花,那一朵一朵雪白的棉花,长时间充填着她的视线她的灵魂。棉花真白,都快要刺瞎她的眼睛了,白色把她身上的血液都冲淡了。弟弟粟戈生,在奎城读小学。他品学兼优,可是初中上到第二年,学费就成了问题。粟英心急如焚,弟弟才上到初中就挺不住了,要是上了大学又该如何是好?

作为第三代传人的粟英,她开始恨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埋下了亲人们的冤魂,还有她童年的苦难和少女的苍白。她想离开这里,圆祖辈回老家的梦想,这梦想如破土而出的希望之树肆意疯长。离开这里其实很容易,坐上南下的火车,加入到浩浩荡荡的打工群体中也算是一种实现。可是弟弟怎么办,他正在读书,需要她的照顾,再说,她也不想以外来妹的身份返回祖籍。

粟英的机遇好像是来了,国家在核桃屯的中哈边界开了一个口岸。一道宽大的石门建造起来,一条马路从石门底下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欧罗巴。很快,挂有铁锚的海关大楼、酒店大楼、外贸大楼拔地而起;卫生防疫站、商品检查站、边防检查站相继排开。这里变成了一个喧嚣之地,美曰:欧亚大陆桥。接下来就更热闹了,中西餐饮、日韩料理、歌舞厅、美容发廊、桑拿足浴、地下钱庄……花花绿绿不一而足。几乎在一夜之间,核桃屯说变就变了,人来车往,蓝眼睛的俄罗斯人,红面颊的哈萨克斯坦人、高颧骨的外蒙古人、港台商人、川妹子和东北嫚儿……遍布小小的核桃屯。

核桃屯的姑娘们与川妹子和东北嫚儿各有不同,但陪客伴舞皆无奴颜婢膝之色,眼神里也并无多少哀怨和无奈。她们遗传了祖辈江南水乡的基因,在戈壁弥漫的风沙吹打下依旧面若桃花出水芙蓉一般。粟英的按摩更是有所选择,决不服务那些俄国人和军人。她始终认为,杀死她的父母的正是那些高大的俄国人。她也从不与地方官僚们交杯换盏,她同样认为,是这些人左右和制造了她家三代人的不幸命运。

然而,核桃屯的地方官员们,为了扩大和开发口岸所剩无几的土地,增加地方税收,开始打起了已经死去的人的主意。

2005年春季,春节刚刚过去,核桃屯的许多墙上贴了告示,那是一张乡镇政府签署的迁坟告示:

……为了更好地落实改革开放政策,加快口岸建设速度,扩大我巴畜克镇核桃屯的经济发展,配合好屯西娱乐城和我屯的文化教育事业的开发建设,县乡两级党委决定,于本月十五日之前,屯西坟地迁至屯东河套一地。坟主每户补助500元迁移费。望相关的各家各户及时办理,若抵触迁移,镇政府将按照放弃迁移执行。

特此通知。

巴畜克乡人民政府

爷爷和父母的坟茔均在迁移之中。据说,筹建的屯西娱乐商城是一个台商的投资,他要在那块坟地上建什么人间天堂之类的娱乐城,还附带一所小学校,这应该是好事。

坟地离贡尕口岸不远,马路的西侧,被一片高高的芦苇覆盖。粟英每年都要用镰刀割掉那些高大的野草,野草吸足了尸体的养料,粗壮如树。粟英用镰刀对付它们时,更像是在使用一把斧头。这几天,她准备了铁锹和镐头,和乡亲们一起,打算把她家的祖坟迁过去。为了不影响弟弟的学业,她没有惊动他,粟家是最后一个迁坟的。父母的坟是合葬的,很好处理,挖开一层薄土,从一口薄板棺木里,取出一麻袋骨头扛过去就是了。爷爷的坟却很大,爷爷死的时候,粟英还小。粟英隐约记得,父亲为了给爷爷打一口像样的棺材,锯掉了爷爷栽在门前的两棵白桦树,那两棵树在粟英家门前长了二十五年,树上世世代代居住着一种大鸟,乌鸦。它们早晨飞出去,晚上飞回来,均以食腐物为生。它们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从一个聋哑学校里传出来的合唱。有时它们也会单独演唱,它想叫的时候会爬到树的最顶尖,呱呱地叫很长时间。听大人说,乌鸦这样一叫,屯上就会死人。

可是有时,它不这样叫,屯上也死人,爷爷死的那一天,它们一声都没有叫。那天,乌鸦们一大早就从窝里飞了出去,它们对粟家即将降临的不幸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小粟英一直静静地坐在树下眺望遥远的天空,她在树下等候乌鸦,她盼望着它们回来,又怕它们回来,她把爷爷那细如游丝的生命全都寄托给了这些黑鸟。未卜先知的乌鸦们如果不发出它们难听的叫声,她的爷爷就不会死了。太阳落山了,它们飞回来了,带着一身腐臭气味呼呼啦啦把树枝压得咯吱作响,它们扎进自己的巢穴里呼呼大睡了,一声都没有叫。粟英兴奋地拍着小手冲进屋里,大声对爸爸说:“爷爷死不了,乌鸦没有叫。”爷爷拼命抬起头看了看她,好像笑了一下。在太阳升起的时刻,爷爷死了。

树被伐倒的时候,乌鸦们都停留在屋檐上不肯走,它们站在那里整整叫了一天,它们在哭,哭那些散了的巢穴和摔碎在地上的即将孵出幼仔的蛋。

爷爷的棺木朽了,盖板轻轻一碰就成了碎块,酥如麻饼。沙土厚厚地填满棺木,拨开沙土,爷爷已成骨架,却很完整,短小坚硬,骨骼的连接处一触即散。有几样东西与爷爷一同安静地躺在棺里,那是一些铜制品,皮带上的铜环和钮扣之类。铜制品鲜绿的锈迹都浸透在发黄的骨头里了,擦去铜锈,八一五星清晰可辨。皮带很宽,空荡荡地环绕腰间,它与另一条较细的从肩骨上斜拉下来的皮带铜扣相连,这应该是一个下级军官的标准装束。最为醒目的是,在尸骸右胸骨的那个部位,一枚银制勋章鲜亮无比地接受了那天阳光的洗礼,在它与照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碰撞的时候,粟英仿佛听到了刀戟相拼的铮铮声响。

知父莫如子,粟英父亲为粟英爷爷下葬之时,对他战争岁月那段光荣形象的还原,应该是老人九泉之下最为欣慰的一件事情。

爷爷在地下躺了整整二十年,这几乎和他活在民国时代的岁月一样长。在阴阳相同的岁月里,他好像省去了西北戈壁的那段苍凉,一直都躺在他受勋最为光荣的那一刻。

粟英拽了拽皮带,还很结实,骨骼散架了,勋章从骨缝间滑落下去。待尸骸平稳移入新的棺木后,粟英捧起那枚勋章。勋章由一个印有国民党徽章的蓝缎长方形铜框和一个多角形银色金属体两部分组成。银链相连,上面刻有“民国三十年台儿庄战役二等功臣”的字样。

在满是沙土的棺木里,粟英还清出一个褪了色的红丝绸小包,里面包着一个小相册,好在地层干燥,照片没有完全腐蚀。照片只有一张,是爷爷兄弟俩的合影。兄弟俩着一身美式军装,荷枪实弹,肩并肩地站在一辆吉普车旁,他们的背景是一个秋天的景象,成熟的麦田没有收割,一股粗大的浓烟遮掩了大半个背景,他们像是偶然相遇……他们真年轻,可是年轻得一点也不自信,表情僵硬,没有笑容,眼神空洞而浑浊,与胸前的勋章和腰间的左轮手枪很不相称。

粟英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把那枚勋章和照片放回棺木,她把它们带在了身上。

她为什么这样做呢?不知道,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她觉得,这些珍贵的东西对于死去的人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它们早晚都会被岁月和尘土毁掉的,就像出土文物,在没有出土之前,它们与尘土毫无区别。反之,当她把这些珍藏在身边时,照片上的人就会在活人的眼里重新活跃起来,那枚勋章也会因呈现于世,公正地证实着爷爷一生辉煌的历史。总之,一切生命的意义都应该是活着的人为之书写的结果。当然,粟英似乎为祖父们什么也书写不了,不过,当粟英握住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另一种感受尤为强烈,那就是爷爷的血液在她的身上又重新开始澎湃流淌……她把它们揣在怀里,仿佛是她的家族再一次团聚,血液的再一次重组、融合和回归。她揣着它们,仿佛做任何事情目标都更加清晰起来。

然而,这两样东西却惹来了飞天横祸。

事情是从她接待了一个台湾商人开始变糟的。台商是一个中年人,姓裴,一副儒雅的样子。粟英在为裴先生按摩的时候,先生提出了能否与粟英“再进一步”的无理要求,粟英拒绝了:“对不起先生,我只做按摩。”

这样的客人在她的工作中经常遇到,一般都在她拒绝之后便到此为止了,可是商人喝了酒:“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的。说个价?”台商不想作罢,继续努力。

粟英笑一笑说:“这不是钱的事。”

台商也一笑,坐起来说:“在我们台湾,很少有不为钱所动的女孩子。”

粟英笑一下说:“这里不是台湾。其时,我也喜欢钱的,不过,我更喜欢我自己。”

台商有些无耻地大笑起来说:“说得真好,其实我也很喜欢我自己,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一个如此珍重自己的女孩,我喜欢她,胜过我自己。”

“您先躺一会儿,我去取个毛巾……”

粟英发现这个人有些无赖,就想借机离开。可是她刚转身就被拽住了。台商说:“我不信,羊头挂一挂给路人看看就算了,买主最终是要吃狗肉的。”

“请你放开我!”她一挣扎,吊带衫的带子从肩上滑脱下来。只听咣当一声,勋章和爷爷的照片从她的怀里掉出来。台商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定眼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天哪!……”台商瞠目结舌,他遇见宝物了,这可是用金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好东西呀。

这个姓裴的台商在台北国家军事博物馆里看到过粟英手里的东西,台湾军政两界长期以来,都在出高价收购战时遗留在大陆的历史物品,以此证明他们抗战之功绩。这会不会是一个赝品呢?他开始聚神看那张照片,不是,不是假的。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天哪,这张老照片更是稀世珍宝,台湾政府一直以来,都想从百姓的手里得到这些战乱时的历史照片,可是这样的藏品大多都流散在大陆,大陆又经文化大革命的洗劫,因而此类物品少之又少。当他正看得全神贯注之时,粟英一把抢了过来:“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一个抗日英雄。”

“小姐,可惜了,你拿在手里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这样好不好,你把它卖给我?两千元人民币怎么样?那就五千吧……要不,你开一个价……”

“不,我不卖。这不是可以买卖的东西。”粟英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个人很危险,赶紧把东西装好,想走。

“小姐,你别装了,我懂你的心思,你把它带到这里来不就是来卖的吗?不就是想要美金和欧元吗?我有,英镑我都有……小姐你别走,等一等,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喂,你的工作还没有完,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不想干了是不是?我要投诉的,告你们老板的……”

粟英走了出去。裴先生被精光光地扔在床上。裴先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一眨的,脑袋一下子空了很多,就好像做了一个美梦,似醒非醒的样子。难道一个无价之宝就这样在眼前晃了晃便瞬间消失了?

裴先生年轻时曾在美国留过几年学,读的是亚洲历史,很懂得姑娘手里两样东西的价值。如今他虽是一个商人,但是历史文化却是他渗进了骨头里的东西,两样具有一定历史意义的藏品一经出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要是能够得到它们,无限的收藏价值尚且不说,拿出来献给台湾政府也是一笔无可估量的政治资本,就是送给某个官员要人,那对他以后的发展也是大有好处的。可是,它只是在他的眼前昙花一现,就立刻变得无踪无影了。他光光地坐在按摩床上发愣,长时间沉浸在女孩的那两样东西之中。他情绪变得低落,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手机响了好半天,他才无精打采地接通。是门外的巴畜克乡的副乡长打进来的,问他按摩完了以后是否想再去歌厅里卡拉OK一下。

裴先生有些疲惫地说算了吧,你们这里的小姐服务很差,只按摩了一半就把我扔下不管了。乡长问是哪一个,不行就找他们经理,开了她。裴先生是这几年来乡政府招商引资最大的一个商户,不仅如此,他还做慈善事业,为屯里投资建小学。县里和地区都很重视,他们最怕的就是对这个贵客服务不周,让招商泡了汤。裴先生说算了吧,大陆女孩有份工作很不容易。我今天很不开心,你这里一点都不好玩,不过,女孩子手里有两样东西很有意思,我很喜欢……

粟英走出门后,心情一下复杂起来,想不到爷爷的这枚勋章如此昂贵,值那样多的钱,如果真的把它卖掉,弟弟的学费就有着落了,她也不必在这里做如此下作的营生了。但是,这可是爷爷一生的光荣呀,应是粟家世代相传的家宝,她怎么可以拿它卖钱呢?她后悔把爷爷的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了,她想回去了,没有一点心情给人按摩了。但是,今天总不能不挣钱吧,在那个台商的身上不仅一分钱也没挣上,还给她增加了许多心理负担,她这样空手回去又有些不甘心。要不,先把身上这些东西放回去再返回来?这样也是可以的,她想。就在她正要起身走时,就有人喊56号。这是她的代号,老板喊她,这是有客人的信号。今天是周末,客人很多,她犹疑了一下,还是迎了过去。这天晚上时间过得很慢,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男的女的都有,她觉得时间慢是因为身上的两样东西让她心理很沉重,她怕在这个人员复杂的地方把它们丢掉了。

然而,她越是担心,不好的事情偏偏来得越快。就在她做完最后一个客人打算回去的时候,乡派出所的警察们来了,还带了当地一些保安来配合。他们把整个桑拿楼围了起来,挨门逐户地把十几个女孩子和几个嫖客都赶进了一个面包车里,今天这是怎么了?口岸为了吸引外商,很少有这样大规模扫黄打非的行劫了。粟英拒不上车,她大声申辩:我不是小姐,我不卖淫,我只是一个按摩工。警察们不听,一个劲地把她往车上推,边推她边说:“这里的女孩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卖淫的,到地方你再解释吧。”

粟英还在不停地申辩:“你们不信去问我们老板。我只是一个按摩工。”

警察说:“你的老板,就那个老鸨子?她的事比你还严重。”

一个保安流里流气地凑过来说:“看你长得这么漂亮,男人还能放过你?”

粟英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粟英和其她女孩一起进了收容所后,被关进三楼一个大厅里,两个女警察让女孩子们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手机首饰之类由公安暂时保管起来,嫖娼卖淫的非法所得一律没收。不一会儿手机首饰钞票之类堆了半桌子。轮到粟英时,她站着不动,她说她没有什么可交的。警察说:“你不用担心,除了这些之外。”他指一下桌上的避孕套和嫖资,“各人的财产都会还给你们的。”但是她依旧站着。结果她遭到了搜身,那枚勋章和老照片被搜缴过去。警察们很好奇都围过来看,一个年长的警察看后问粟英:“这些国民党反动派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粟英回答:“我爷爷的。”

警察说:“你带在身上是想同外商做买卖,我没说错吧?”

粟英坚定地回答:“不是。”

“那又是什么?说!”

粟英无语。

“这些东西我个人认为,也应该属于不健康物品,当然,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鉴定。我们没收了。”

警察话刚落,粟英一惊,就疯了一般扑上去,一把从警察手里抢了过来。她夺路奔逃,可大门是锁着的,窗户上有铁条焊着,警察在身后拼命追她,她一头扎进厕所,窗户开着,没有铁条,她跳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所长刚迈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是乡长打来的,问他:“那个叫粟英的女孩身上的两样东西,你们搜到了吧?”

“搜到了搜到了,我现就给你们送去?”

“不急。我还忘了叮嘱你们,搜查的时候一定要人性化一些,要给她做一下工作,告诉她,那些东西都是反动派留下来的企图消灭我军的历史见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们决不可以强行搜夺,明白吗?现在的年轻人都懂法,不要叫人家反告你们了。”

“好好,我知道。”所长说这话的时候,头上不断出汗。

“东西既然拿到了就快把人放了,把东西尽快送来。算了,把所有的女孩也都放了吧,这样抓下去不好,以后还怎么招商引资。好了就这样。”乡长说。

所长挂了电话。擦了一把汗,一口气刚吐了一半,电话又响了。还是乡长的电话。“你通知一下那个叫粟英的女孩,让她到乡里来一下。”

乡长让粟英过去是打算给她一大笔钱的,这是台商裴老板的意思。

所长脑门上的汗再一次涌出:“乡长,那个女孩昨天跳楼了。”

“你说什么?”乡长大喊了一声。

“我们已经送医院了,医药费我们都垫上了。”

乡长大怒:“他妈的,你们是怎么搞的嘛。这么一点屁事让你搞成这样,混球!”

粟英一直昏迷。她的脑部严重受伤,肝脏破裂,腹腔大量淤血。由于昂贵的手术费无人支付,没有手术。两天以后,她死在医院里。

这一年,粟英的弟弟考上了南方沿海城市一所重点大学。乡政府以资助贫困大学生的名义,给了他一张数额不小的存折。

台商裴先生为粟英的爷爷立了一个很大的墓碑,上面刻了“抗战枭雄,永垂不朽”几个大字。不过,他在粟英的墓前一句话也没有,长时间跪在那里。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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