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大爷
2009-04-20邓九刚
邓九刚
1
六十九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许福祥有关。这一夜,许福祥将做出惊人壮举,大大改变他在许家夭村民眼中的大烟鬼形象,并使他那染上了红色色彩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八百里苍龙山区,进而在若干年后名扬天下。
不过,此刻许福祥对即将发生的事并不知晓也无预感,只是影伴孤灯,在香喷喷地抽大烟,陶醉在那香烟毒物之中,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入心。一间破泥屋地上什么摆设都没有,一盘大炕上大部裸露,只有他身下铺着一块羊毛条毡。一进门的地方是一个土坯砌成的大灶,上置一只七筲大锅,锅是冷的,灶是凉的。这一切都笼罩在蓝色的烟灯灯光之中,透着败落、穷困与凄凉,使你无法想象这会是苍龙山拥有上千顷土地和成群的牲畜的大地主许福安家公子的窝。重要的是我们的主人公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在许福祥看来,什么房屋田地金银财宝,统统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看重。许福祥不看重房屋田产金银财宝,他看重什么呢?他看重抽大烟。就像现在这样,在吱吱咝咝地吞吸过程中获得一种成仙入化的美妙感觉,他认为这才是真人生真享受。如此这般,短短几年间,他便将父亲留给他的上百顷土地、三处院宅、八头骡子、十二头毛驴和二十头耕牛,一点点都化作香喷喷的烟雾吸进肚子里去了,抽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头耕牛。
那时节日本人就在山下不到十里的苍龙县城驻扎着,只要日本人一出动,顺着山沟往山里开,三个小时就到许家夭。许家夭是进苍龙山的第一站。
顺着苍龙山的南麓铺着一条铁路,火车鸣叫着在铁道上日夜不停地跑来跑去。往西去的火车上拉的是日本人的军火,往东去的火车上装的全都是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抢来的煤、铁矿等各种物资。省城就在苍龙县以东二百里的地方,那里驻扎的日本人更多,常常有满列车的日本兵从省城的方向开过来。
时不时的,往往是在夜里,那繁忙的铁路上就会骤然发出艳红的火光,随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轻则铁路炸断,重则火车倾翻。日本人气得嗷嗷乱叫,找那爆破的人,硬是连鬼影也摸不着。日本人知道这些事都是八路军游击队干的,但就是抓不住。八路军游击队在哪儿?就在这苍龙山上!苍龙山东西八百里南北五十里,山路险林子密,你知道八路军游击队藏在哪一条旮旯哪一片林子哪一个山洞里?八路军游击队钻进大山里就像鱼儿跃进了大海鸟儿飞入了森林,鬼子连个人毛也摸不着。再说驻在苍龙县那百十来个小鬼子,也不敢贸然深入到莽莽苍苍的苍龙山腹地。黑夜里八路军游击队炸了铁路,天放亮了鬼子才敢出来追赶,顺着山沟摸摸索索走一上午,来到许家夭就再不敢前进,随便抓几个男人当作八路军游击队带走,放火烧几座房子,抢走些牛马牲畜,不等天黑就急急忙忙撤到山外去。就这样也常在撤退的路上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吃亏多了日本人就不肯甘心,由省城司令部直接指挥,调动了三个整编师再加上伪军总共两万的兵力对苍龙山的八路军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终于在鸡鸣岭与八路军的一支小部队相遇。两军对垒展开激战,鸡鸣岭一带枪炮声翻江倒海般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未能分出胜负。这是后来的事情。
一来二去许家夭就成了游击区。日本人白天杀人烧房子抢牲畜,八路军夜里来帮助老百姓修房子恢复生产。拉锯战打来打去就把个百十来户人家的许家夭打得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了。杀的被杀了,逃的逃掉了,投八路的投了八路,连狗都杀得一只不剩。唯一躲过了灾难的就是许福祥的一头牛,一头棕黄色皮毛的公牛。黄牛被藏在村子后面的山洞里,石头封的洞口外面盖了柴草,没人能看得出来。
这头公牛与今夜的许福祥和许福祥今后几十年的命运密切相关。
2
话说许福祥抽大烟抽得飘飘欲仙,烟瘾过足之后便熄了灯和衣入睡。当他猛然间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是被枪声吵醒的。竖起耳朵听,村子对面的南山头上枪声炒豆子似的响过来响过去。清脆的步枪射击声中夹杂了连成一片的机关枪的嗒嗒声。许福祥知道又是日本人进山了!黑夜的暗影里有人在匆忙跑动,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压抑的惊慌失措的呼喊,还有女人娃娃的哭泣声。他知道这是乡亲们在逃难。
枪声虽然在南山头上响得激烈,但日本人未必敢在黑夜里走进许家夭。许福祥这么想着就又躺下。家徒四壁,一个单身男人,就是日本人真的进了村他也不怕。
有人在敲他的窗户,喊:“许福祥!……许福祥!日本人来了,躲躲吧……”
声音急促,是个女人。凭着声音许福祥知道那说话的女人正是本村的年轻寡妇三闺女。三闺女的男人万根根过去是他家的佃农,去年秋天死的,是得痨病死的。那天许福祥卖了一头牛,怀里揣着买来的大烟走进村子,远远地就看见戴了孝的三闺女在自家的院子里嚎哭,院子里围了许多人。许福祥过去看了看,三闺女哭得他心里挺惨。他知道三闺女家本来就穷,加上万根根得的是痨病常年不能劳动。地里家里全凭着三闺女一个人,日子就更难。他一句话没说伸手到怀里把买大烟剩下的钱全部都给了三闺女。
三闺女接了钱愣怔了一会儿,倒在许福祥脚下就要磕头。许福祥一把将她拉起连连说:“俺受不起!俺受不起!俺是废人……一个洋烟鬼……”言罢扭身离去。
一年后,八路军苍龙山游击队三支队的队长王玉成腿部挂彩,三闺女把王玉成藏在自家的菜窖里服侍了三个月。日久天长,三闺女对王玉成生出爱慕之意;又过了一年,三闺女就为王玉成生下一个结结实实的胖小子,取名石蛋。
当下,许福祥又听见三闺女在外边喊:“许福祥!许福祥!快起来逃命吧,日本人进了村怕你脑袋难保!”
许福祥隔着窗户说:“你跑你的哇,俺许福祥神鬼不怕还害怕日本人不成!俺正犯困呢,俺睡呀。”
许福祥翻了个身又睡了。
后来枪声渐渐稀落了。
又过了一会儿枪声消失了。
正如许福祥所料,黑夜里日本人到底是没敢走进许家夭村。
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许福祥听见又有人敲他的窗户,他懵懵懂懂问:“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你是谁?”
来人的声音压得很低:“许福祥!快开开门,……俺是王玉成。”
“啊哈,原来是王司令!”
许福祥急忙下地开门将王司令迎进门。王玉成身高五尺五寸,隆鼻浓眉,双手使两管盒子枪,百步之内说打你眼皮不打你眼窝,是一个传奇般的英雄。就是这个王玉成,带着手下三四十号人,一天价下山炸铁路,端炮楼,袭击日本人占领的苍龙县城搅得鬼子日夜不得安宁。王玉成的队伍每次下山必经许家夭,于是游击队与许家夭的百姓混得十分熟络。王玉成的队伍正式番号是八路军苍龙山游击队大队三支队,可百姓都称王玉成为王司令,为的是长自己队伍的威风。
许福祥把王司令迎进门,问:“咋?和日本人接上火了?”
王司令没接茬儿,俯身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嘟喝了一气,然后把空水瓢递给身旁的通讯员许二青。许二青正是许家夭的人,那年才十五岁多一点,黑瘦黑瘦的身子很单薄,爹妈都被日本人打死了,他投了王司令。
许福祥没有注意到王司令左手抚在右臂上,将一块缠在臂上的毛巾紧了紧。他问王司令:
“咋?日本人黑夜也敢进山?”
“日本鬼子向苍龙县增兵了!”许二青把瓢扔回水缸里拿袖子抹抹嘴。
“他妈的,这回老子吃了亏,下山端炮楼,炮楼没端成反被鬼子咬住了尾巴。鬼子至少也有一个团人,咬着屁股追进山里来了,俺不敢回根据地也不敢进村,牵着鬼子绕山头,整整转了一天一夜……许福祥,你快想想办法给俺们弄点吃的,一天一夜了水米没打牙!”
“俺这儿只有半块饼子。”许福祥急忙去揭锅盖。
“半块饼子顶屁用!”王司令急哧哧地说,“你以为就俺和二青两个人啊?这回出来俺带着十几号人呢,你这半块饼子连塞牙缝也不够。快去找人,找乡亲们想办法……”
“村里的人一听见南山头响枪,半夜里就都逃了,俺知道都逃到哪里啦?你让俺到哪儿去找他们?”
许二青操着哭腔说:“许福祥,你想想办法。”
许福祥说:“深更半夜的叫我到哪儿想办法?”
“不行!许福祥,情况紧急,时候不等人。同志们这会儿都在东沟的山洞里躺着呢,一个个连走路的劲儿也没有了,还有五六个伤员……”
许二青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还死了两个人……连王司令也挂了彩。”
许二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王司令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瘫倒在地上。许福祥急忙上前和许二青一起把王司令抱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把王司令弄得醒转过来。许福祥点上了油灯,这才看清楚王司令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朝下滚。拿手捏捏,王司令的一只袖筒湿淋淋的已经被血浸透了。许福祥说:“王司令你受的伤不轻哩……”
“你别叫我司令!”王司令说,“我王玉成这会儿算个啥?你许福祥才是大爷!只有你能救藏在东沟山洞里的同志们……”
许二青两手轮流抹着泪说道:“许福祥,如今你就是大爷!游击队十几号人都盼着你呢。”
许福祥不说话了,伏倒身子在灶火旮旯里翻腾了一阵儿,重新爬起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块亮晶晶的银元。许福祥把手掌摊开来让王司令看:“这是我最后两块银元了,”许福祥说,“这两块银元可是十足的成色,能买两袋洋面呢。”
王玉成苦笑着说:“许福祥啊,我的大爷!你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势,我拿上银元敢到苍龙县去和日本人买洋面吗?”
“就算是有那份胆量,”许二青说,“我们这会儿也没有走到苍龙县的劲儿了。”
“许福祥,这会儿就是说塌了天,事情也得你去办!”王司令说,“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就连你也不好行动了。”
许福祥半跪在炕上,扭脸看看窗户,窗户外面黑黢黢的;再看看王司令,王司令是身负重伤躺在那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时候许福祥突然一拍大腿,说道:“王司令,算你命好,俺想起来了,俺还有一头牛呢,藏在后沟的山洞里。这么着,你带许二青先回东沟,牵了牛俺随后就到,俺把牛杀了给你们吃!”
3
许福祥杀了自家最后一头牛,救了王司令和王司令带领的十几号革命同志。许福祥的名字随着他杀牛救革命的英雄故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八路军抗日部队,传遍了八百里苍龙山区。
若干年后革命成功,有两个新闻记者翻山越岭来到许家夭,他们缠着许福祥问这问那,采访了两天记了满满一本笔记,回去了。不久后喇叭广播报纸登载,许福祥杀牛救革命的故事很快就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遍播全省,这一下许福祥就成为身居山野名扬天下的名人了。许福祥成了名人可他的名字叫的人越来越少,山村大爷却被喊得越来越响!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提山村大爷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革命成功,许福祥便是理所当然的革命老人,经常有学校将他请了去,摆在主席台上,由学生献上一条红领巾,请他讲革命传统。怎奈许福祥是不怎么会讲,也不知那扩音器喇叭筒为何物,说话依旧像群山之中隔着山头与人聊天一样,拼足了丹田之气地喊,震得台下的学生直捂耳朵,台上的老师校长张嘴又龇牙。不仅如此,许福祥还是一张嘴就是满口的村野俚句污言秽语。台下的小学生见他们无比崇敬的革命老人满口脏话不堪入耳,又是意外又是吃惊,却又不敢笑。陪在许福祥旁边的校长、老师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又不好劝阻。如此这般,一场革命传统课讲下来效果就极不佳。
许福祥讲革命传统,污言秽语还在其次,要命的是它一讲起来常常是阵线不清敌我不分,比如说到八路军游击队被日本鬼子追击,他就讲:“日本人在后面追,八路军吓得绕着山头蹿,跑得比兔子还快……”
许福祥就这么形容八路军游击队。更有甚者,有时候他讲着讲着竟会出人意料地赞扬起日本鬼子来,他讲到日本鬼子被八路军游击队包围,打得只剩下七八个人还都受了重伤,八路军喊“缴枪不杀,”日本鬼子顽固到底就是不降。这节骨眼儿上许福祥就突然冒出一句:“这些日本人也真够英武的……”一句话,把台上台下上千名师生搞得都像中了电似地呆在那里。
这样的人还配请来讲革命传统吗?当然不能,岂但是不配讲,当下不少阶级觉悟颇高的学生和教师就向县公安局反映,他们发现了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并且这反革命分子还十分嚣张。检举信递到了公安局局长的手里,局长只瞅了一眼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检举信丢在了一边。这局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苍龙山游击队王司令的通讯员许二青。许局长说:“许福祥嘛,哪里是什么反革命。他是大爷……”事情压下去了。
事情压是压下去了,但实在没哪个学校敢请许福祥去讲革命传统了。不请讲便不请讲,许福祥并不在乎。说起来许福祥原本就是不愿意去的,他嫌坐在台上讲话憋屈,不自由。要知道他是山野之中散漫惯了的人。许福祥依旧是许福祥,革命老人的牌子依旧是光闪闪红彤彤。
山里成立了农业社,谁入社谁光荣,人人都积极参加农业集体化的运动,许福祥用不着报名,理所当然成了农业社的人。从此后各家各户的小户农田尽都合在了一处。早晨钟声一响,大伙儿一起下地劳动,黄昏钟声敲响大伙儿一起收工。人人都是社员,人人都要参加劳动。只是许福祥这个地主家的少爷坯子,地里的活计任什么都不会。不会就不会吧,社里也不强难他,革命成功了,革命老人变得珍贵起来,理当受到尊敬和照顾才是。加之许福祥又是孤身一个,社里也就从不派什么活路给他。社长靳二保对许福祥说:“叔,你为革命做出过贡献,打天下坐天下有你一份,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俺说,这么大的农业社,养得起你。”
人人都受过革命的传统教育,大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没有人家当年闹革命,哪里会有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因此对许福祥的只吃不做谁也不去计较。不但不计较,逢什么大的节气,社长靳二保还要带着社里的干部提些礼物去慰问许福祥。有干部带头,对许福祥的敬重就在许家夭蔚然成风。社员中谁家做了稀罕的吃食,像包饺子了炸油糕了,不是把许福祥请到家里来吃就是打发孩子给他送去。许福祥呢,有请必到绝不推辞,送来的当然更不拒绝,一一留下享用。
4
时代不同了,吸食鸦片成为新社会最受鄙视和绝对禁止的事情,解放不久政府发动的大规模的禁烟运动的风暴就刮到了苍龙山区。许福祥戒烟,成了势在必行的事情。许福祥来到三闺女家,把一个纸包放在炕头上,说:“这些东西你替俺收起来。”
三闺女问:“是甚?”
“还能是甚,”许福祥说,“大烟!”
“你送这东西给我干什么?”三闺女把脸沉下来了,“你想害俺啊,现如今全国上上下下都在闹禁烟呢,俺一辈子没挨那东西,这会儿解放了俺还能粘那个坏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俺是让你给俺保管起来。”许福祥说,“戒烟的人眼里不能看见这些东西,只要看见了就忍不住,就想抽。”
“你快拿走吧!”三闺女把纸包拿起来,像手里抓了块火炭似的丢给了许福祥,“这些灰东西俺可不敢粘,谁粘了谁倒霉。”
三闺女没想到自己的动作猛了点儿,毫无思想准备的许福祥没有接着那烟包,烟包掉在了地上。许福祥一弯腰把烟包捡起来,转身走出了她的屋子。
三闺女知道自己伤了山村大爷的面子,第二天上午就牵着石蛋去看许福祥。石蛋怀里抱着一个小笸箩,里面盛得满满的山药蛋。乡下人的礼节,给人赔礼道歉功夫不用在嘴上,笑盈盈地把一箩筐煮山药蛋送过去就全有了。那冒着热气儿的山药蛋就像是赔礼人的一颗热乎乎的心了。
另一个说:“你一个小小的代销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就连王司令都管许福祥叫大爷呢!”
大人娃娃跟着嚷成一片,吵来吵去都觉得许福祥冤。
“这个青头太不晓得事理。”
“也不懂得幸福生活哪里来?”
……
众怒难犯,青头一见阵势不好,许家夭老老少少百十来口子人没有一个替他说话的,于是也就怀疑起自己的道理是否牢靠。青头不敢恋战,将脑袋缩回去,关上窗户,任外边吵翻天只是不再应战。
“许福祥,甭理他,”有人出主意,“到省城去,找王司令,告下他!告他个对革命不恭。”
众人都说是。
革命老人自有革命老人的风度,许福祥斜着眼睛瞄住代销点的小窗户看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鼻子里哼一声跺下脚扭身下山去了。
三天之后,许福祥回来了。没等许福祥进村,早有等候在山坡上的人飞跑回来报信,一路跑一路喊:“许福祥回来了!许福祥回来了!”
比社里上工的钟声还灵,全村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连平时不大出门的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在村人们交织成一片的目光中,许福祥披着一件半新的军大衣,从山坡下走上来了。军大衣的衣襟一扇一扇地越走越近,人群停止了嘁喳,都闭了嘴巴看。许福祥所到之处人们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许福祥脸上没有表情,走得不快亦不慢,一步一步来到代销点的小窗户口前。
“许福……大爷回来啦?”
青头急忙打开窗户向许福祥问候。
许福祥并不搭话,把一只胳膊肘子支在代销点的窗台上,另一只手慢慢伸向怀里。
青头提心吊胆地看着许福祥伸进怀里的手又慢慢拿出来。那手里是一张张崭新的票子,面额大得让青头倒吸一口凉气——拾元!这是他这个可怜的代销点几个月也未见得能收回来的大票子。
许福祥把那拾元大票“啪”地一个响拍在青头的窗口上,说:“这是王司令给的钱——买砖茶!”
围观的人众得意的鄙视的嘲讽的愤怒的目光一齐射向青头。青头慌慌地捧了砖茶给许福祥。太阳一照,青头鼻子尖上的汗珠直闪光。
许福祥仍不言语,将砖茶往腋下一掖,扭身离去。直到许福祥走远了,青头才怯怯地把那拾元大票收起了。
也不知道是青头收了王司令的钱胆怯,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以后许福祥“买”砖茶就再也不用付钱。砖茶一直喝到死也没断。
6
许福祥是革命老人,农业社不好给他安排活路,就让他坐着。吃饱饭没事干,许福祥觉得在屋子里一个人烦闷,就踱到屋外散心看热闹。
大山里的许家夭村,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盖在半山坡上的。许福祥的屋子也是如此,出门便是坡,抬眼便是山。春日和秋日的上午,吃过早饭之后,许福祥走出屋来拣一处高梢之地盘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观看乡亲们在田间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春来耕地播种,夏至锄草施肥,秋天收割打场,这山村的风景一应全都在他眼里。
许福祥那茶缸不同寻常,首先是出奇的大,缸口有一拃半,高也有一拃半,装满了二斤水也打不住。那茶缸不但大而且还破,茶缸沿儿茶缸底儿茶缸把儿到处都掉了磁儿。这茶缸虽然破旧意义却不同寻常,它可是王司令送给他的纪念物。许福祥与司令不但是革命群众与八路军的鱼水关系,而且两人还有着兄弟般的深情厚谊。当年王司令在三闺女家养伤最早只有许福祥知道,后来王司令与三闺女相亲相爱做成鸳鸯也是许福祥最先知道。再后来三闺女为王司令生下了石蛋,苍龙山游击大队要给王司令开除党籍撤销支队长职务的处分,是许福祥抱着小石蛋领着三闺女赶到游击队的驻地为王司令说了情,才使王司令免予处分。
那一次临离开游击队驻地的时候,王司令将许福祥和三闺女母子送出了有十几里地,告别时王司令抱着许福祥的脖子说:“许福祥,三闺女和石蛋俺就托靠给你了,今后你就是俺的亲哥,俺王玉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三闺女说:“俺想让石蛋认许福祥干爹。”
王司令说:“好主意。”
以后在许家夭许福祥真的对三闺女母子处处关照,逢人便讲:王司令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刘皇叔刘备,他就是千里走单骑保护嫂嫂的关云长。谁若敢欺负三闺女和石蛋,许福祥就要和他刀兵相见。
这一天,许福祥坐在阳坡地喝茶,不知咋的,一低头就看见王司令的面孔在茶水里面晃,吹吹没有了,不吹就又出现了。许福祥知道自己是想念王司令了,他决定进城去看望王司令。
7
许福祥头一次进省城去看王司令可不怎么顺利,从黎明一直走到掌灯才进了城。那时候城里的路他又不熟,东打听西打听七绕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省军区司令部,却又被站岗的士兵拦住不准他进大门。那站岗的士兵是个湖南人,他说的话许福祥大多听不懂。
许福祥走了大半夜又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饿眼冒金花双腿发软肚子里咕咕叫,与湖南兵说不通话便直着身子要往里闯。湖南兵不明许福祥的身份,脸变得十分严厉,将挎在肩上的步枪也摘了下来端在手上,厉声喝道:“这里是军区司令部,闲人不得入内,请你走开!”
哨兵的态度惹得山村大爷发起了性子,许福祥跺跺脚,手指点着湖南兵的鼻尖破口大骂起来。
吵着吵着惊动了一个人,那人从大门里边的值班室走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湖南兵收起了枪打了个立正敬了个礼,说:“报告排长!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硬要闯大门。”
值班的排长走到许福祥跟前,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问:“老乡,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吵闹?这儿是军事机关,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俺找王司令!”许福祥咻咻喘息道。
值班排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答复道:“我们司令部没有一个姓王的司令。”
“什么?没有王司令?你哄骗俺!当初王司令在苍龙山打游击,如今进了城,怎么竟会没有?!”
“苍龙山?……”值班排长思忖着态度缓和了许多,“你等等,老乡,别着急,你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找的王司令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王玉成!”
“啊哈,这就难怪了。”排长说,“老乡,王玉成我们司令部倒是有一个,可是他不是司令,我们这儿的王玉成是副参谋长,他当年倒是在苍龙山打过游击。也许你找的王司令就是王副参谋长?”
“副参谋长就副参谋长,俺就找他。”许福祥说,“让俺进去!”
“等等老乡,咱军区有规定要见首长得事先打电话约定。你叫什么名字?”
“日他祖宗……俺叫许福祥。你就告诉他王玉成,说苍龙山的许福祥来寻他。”
“什么?你就是许福祥?苍龙山上的山村大爷?当年杀牛救革命的许福祥就是你?”
“不是俺是谁?”许福祥怒气冲冲地翻起了白眼,看着排长质问说,“难道是你?”
排长笑了,连连道歉说:“哎呀呀,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许福祥啊,我的山村大爷!你怎么不早报出自己的大名呢?不然早就放你进去了。”
排长捡起许福祥的皮袄要拉他进屋。许福祥并不买账,一把夺过皮袄重新丢在地上,一扭身子扯开了排长的手,就势坐在皮袄上:“俺不走,俺就坐在这儿等他。”说完掏出烟袋摁上一锅烟丝,点着了不慌不忙地抽起来。
排长只得先去打电话,又遇上总机占线怎么也挂不通,急得额头上一层一层地冒汗。后来好不容易挂通了,那边又说王副参谋长在开会,请一个小时以后再来电话。
这边许福祥抽了一袋烟歇过劲儿来,又接着叫骂。也不听排长的解释,只顾自己指天画地地骂。排长和值岗的湖南兵束手无策。进出的车辆见一个脏兮兮的老乡坐在军区司令部的门口叫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停下来听听不像坏人,都小心翼翼绕过他走开了。
足足叫骂了一个时辰,看一辆吉普车从大院里面开出来,在许福祥面前停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许福祥定睛一看,正是他要找的王玉成。王玉成慌忙上前将许福祥拉起来,说:“哎呀呀,许福祥,你这洋相可算是出到家了……坐在省军区司令部门口叫骂……成何体统嘛?”
8
头一次进省城看王司令,许福祥出尽了洋相也享尽了风光。王司令把他安排在招待所的高级房间住下,肃静的房间,洁白的被褥,一日三餐顿顿有肉,有王司令陪着他喝酒。王司令夺了他的旱烟袋,请他抽带金纸的香烟;油腻腻脏兮兮的内衣和棉裤上生着许多虱子,全部都被王司令拿去不知扔到哪儿了,换上了崭新的军用棉衣棉裤。许福祥焕然一新,站在镜子前面简直不敢认自己了,除了没戴领章帽徽,俨然是一个军人。
正赶上第二天是元旦,许福祥就披着那件军大衣由王司令带着去参加军区的元旦座谈会。这一下许福祥可算是见了大世面。参加元旦座谈会的那可都是军区里有头有脸的首长,也有少数从地方上请来的干部。满桌子的瓜果点心和糖块儿随便他抓着吃,年轻漂亮的女兵绕着桌子走来走去,恭恭敬敬地为首长一一敬茶,也给许福祥敬茶。这场面让他心里一阵阵地吃惊一阵阵地激动。
座谈会进行至半,王司令拉着许福祥的手让他站起来,介绍给大家说:“这位就是我在苍龙山打游击的时候救过我们部队的许福祥同志……”
掌声雷动。会场各处发出一阵唏嘘感叹。
“哈哈,原来许福祥是这样的……”
“老英雄,看着就不简单,身高树大,相貌堂堂。”
“杀牛救革命的故事连我家的老婆孩子都知道……”
王司令拍拍许福祥的肩:“许福祥,你给大家说两句。”
许福祥瑟瑟缩缩忸怩了半天,脸红得就像块布,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胖胖的老军人走到许福祥跟前。王司令赶忙介绍说:“许福祥你可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司令呢!”
胖司令手里端着一只茶杯,在许福祥面前晃晃说:“许福祥,我是久仰大名了,你是来自山村的大爷!来,咱俩以茶代酒干一杯。”
许福祥不知什么意思,脸上干笑着拿手在衣襟上乱抓。王司令忙把一个茶杯交在他手里:“司令要和你碰杯。”
碰完杯胖司令又说:“许福祥,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让王副参谋长陪你在城里转转。”
第二天许福祥起得很晚,他睁开眼睛看见戎装整肃的王司令站在面前。王司令笑笑说:“睡好吗?”
“好!”
王司令又说:“我今天要下部队去视察,把你交给车干事,让他陪你到城里转转。有什么事你就和车干事讲,不要客气。”
车干事年纪很轻,也是高个子,脸上有一道紫红颜色的伤疤。车干事和许福祥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望着他,态度很是和善。
王司令说完话拍拍他的膀子就走了,吉普车就停在招待所的外面等着。许福祥昨晚喝多了酒,脑袋晕晕地从窗户上看到王司令的吉普车突突叫着跑远了。
又住了两天,街也逛过了,馆子也吃过了,许福祥便说要回。车干事也不再挽留,叫了军区的吉普车一直把他送到许家夭沟的沟口。车干事跳下车与许福祥告别,说:“实在对不起!山沟里没有路不能走车,不然是该把你一直送回许家夭的。”
许福祥说:“没事没事,俺自己能走。”
握手,告别。车干事的吉普车原路返回去了。
9
这一年石蛋10岁,许福祥决定带石蛋去见他的亲爹。三闺女请人给石蛋剃了头,额角两边都刮得光光的,只在天灵盖上蓄三指宽一绺头发,脑后整整齐齐编好扎个小辫,辫梢打着红线绳。三闺女亲手给石蛋换上浆洗干净的衣裳,把一个个布结的纽扣仔仔细细结住。
圪蹴在门槛上抽烟的许福祥等着不耐烦了,烟袋锅子嘣嘣嘣嘣敲打着门槛说:“哎呀呀,三闺女,你快点哇,石蛋这是去见他的亲爹,又不是大闺女上轿。”
三闺女的手指在自己衣襟子上捏着滑来滑去,怯怯地说:“还用去吗?他干爹……俺是说,如今革命成功了王司令也做了大官,他还能认俺母子吗?”
“你看看,早来你就念叨说让俺领着石蛋去见亲爹,这临到要去见了你又说这话!”
“俺是说这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是王司令心里还有俺们母子,他也该回山里看看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王司令如今官做大了,管的事情也多,有闲空他咋能不回来呢?”许福祥给三闺女解释道,“你放心,有俺许福祥在,他王司令飞不了。俺带石蛋进省城,你在家里好生等着。这一去俺准要和王司令定个好日子,到时候叫他花轿进山来接你。他王司令是建功立业的薛仁贵,你就是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
听许福祥这么一说,三闺女心扉敞开放声哭了出来。她呜呜咽咽地说:“他干爹,这次进省城,见着石蛋他亲爹,长短不说一定替俺讨个准信……王司令他是认还是不认尽由他,俺决不强求。不认也给个痛快话,俺也好另打主意……”
许福祥说:“你放心,长则五日短则三天,俺见了王司令就回山,你静等好消息就是了。”
许福祥带着石蛋沿着大沟向山外走,三个小时便出了山。如今沿着苍龙山的南麓顺着当年的铁路修了一条公路,许福祥在山口的公路截了一辆拉货的大汽车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省城。热心的司机知道自己拉的是山村大爷,还特地绕路把他送到省军区的大门口。
10
这次许福祥带着石蛋进省城路上倒是顺利,可是不凑巧的是没有见到王司令。接待他们的是许福祥熟悉的车干事。车干事十分热情地与许福祥握手问好。
许福祥把石蛋介绍给车干事认识。
车干事摸摸石蛋的头,似有很多感慨的样子,说:“噢,这就是石蛋啊……”
许福祥说:“是哩,石蛋今年都十岁了,还是头一次来见他亲爹呢。”
车干事说:“好娃娃。”
许福祥说:“娃娃早就嚷嚷着要来,那会儿他小俺不能带他,出山三四十里路呢,他一个娃娃家哪能走得动?”
许福祥没有注意到,车干事听了他的话,脸上滑过一道说不清楚的复杂表情。
一路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来到招待所。这回住的不是上次的房间,但一样的干净整洁。
车干事打来热水,替石蛋擦了脸,又换了一盆新水让许福祥洗。完了车干事说:“许福祥,你们这次来得很不凑巧,王副参谋长他出门了。”
“出门了?王司令他到哪儿去了?”
“到外地开会。”
“唉,真是不凑巧……那俺们等他,等他回来。石蛋头一次来见他亲爹,哪能见不上就走呢?”
车干事面呈难色,说:“王副参谋长开会要半个月呢,会后还要直接到下边的部队视察,怕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那可咋办?”许福祥一听有点急,从床上跳了下来,“俺们石蛋十年了想见他亲爹一面,来一趟不容易呢。”
“你先别急。”车干事双手按住许福祥让他重新坐到床上。
石蛋不说话,嘴撅撅着两个眼圈就有点红。
“你们先歇歇,有话咱们慢慢商量。”车干事看看表,“开饭的时间到了,过一会儿咱们先吃饭,有什么话咱们吃完饭再说。”
吃完午饭休息。下午车干事弄了一辆吉普车拉着许福祥和石蛋在城里转,逛了公园,转了商店。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车干事就掏钱给石蛋买,水果糖、糖葫芦、牛奶冰棍,一下子吃不了,就装在口袋里。结果石蛋衣服上所有的口袋全部装得满满的,连两只手里也拿着。在商店车干事为石蛋买了一套海军服的童装,就在柜台后面换上,弄得许福祥直感动。看见车干事还要再买什么东西,许福祥就抓住车干事的手死死不放,说:“不能让你再花钱了,够了够了!”
车干事拗不过就说:“许福祥你不要拦我,其实我花的也不是我自己的钱,是王副参谋长的钱。”
“王司令的钱?咋回事?”许福祥不相信说,“我带石蛋来之前王司令就去开会了,他咋会给你留下钱为石蛋买吃买穿?”
车干事吞吞吐吐有点说不清。
许福祥说:“这肯定是你的钱,你想瞒哄俺。石蛋他有亲爹,又做大官哪能让你破费?等王司令开会回来俺跟他说,叫他把钱还给你。”
回到司令部招待所,歇歇接着吃晚饭。车干事特意告诉厨房加了菜,一会儿端来一个,前头的菜还没动几筷子后头的菜又堆到面前。这一次车干事对他们比许福祥头一次来更热情,跑前跑后忙着照应。第二天上午车干事又要了车,拉着他和石蛋接着在城里转。这一回主要是转商店,钱花得更多,不是给石蛋买而是为石蛋妈买。冬天穿的棉袄,夏天穿的衬衣,上衣裤子好几套,连鞋还买了好几双。
开头许福祥还阻拦,后来想了想说:“买就买吧,等王司令开会回来跟他算账就是。再说这些东西迟早也用得着,王司令他明媒正娶迎三闺女进城那天就得穿几件好衣裳,买吧。”
于是许福祥帮着车干事一起挑。
回到军区以后,车干事又独自带着石蛋在司令部的操场看警卫连的战士操练。走以前车干事对许福祥说:“您老真刀真枪的场面都见的不待见了,这假玩意儿有甚意思,你就在屋里歇着吧。”
这天下午石蛋除了看操练还背着许福祥与车干事做成一件事情,这事儿许福祥还是在回到许家夭的第二天才知道。
又住了一夜,早晨起来吃过早饭,车干事就要了车把许福祥和石蛋送回了苍龙山。吉普车在许家夭沟的沟口停住,车干事把石蛋抱抱,又在他脸上亲亲,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车干事说:“石蛋,你人小在前头先走几步,我和你干爹说几句话。”
石蛋前头蹦跳蹦跳地走了。车干事把车上的包袱——里面包的全是给三闺女买的东西,拿出来交给许福祥,说:“麻烦你把这些东西交给石蛋妈。”
许福祥说:“你这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己人嘛,你跑前跑后的辛苦了好几天,俺得替石蛋妈谢谢你才是,王司令不在全靠你照应了,等王司令回来他也得谢你。”
车干事说:“谁也不用谢,我也是替王副参谋长办事。”
“车干事,”许福祥拉住车干事的手紧攥着说,“俺托你个事,等王司令开会回来一定替俺把话捎到。就说是石蛋妈实在是不易,从抗战胜利等到内战胜利活活一个王宝钏呀!如今革命成功,一家人也该团聚了,叫王司令择个吉日把她母子俩接进城里去,三闺女和石蛋也该享享福了。”
车干事没说话,光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就有些喑哑:“你不要讲了,许福祥,你是个好人,石蛋妈更是好人,可是木已成舟,事情已经晚了。”
“什么木已成舟?什么已经晚了?”许福祥吃了一惊。
“实话跟你说吧,王副参谋长已经结婚了。”
“结什么婚?跟谁结婚?”
“去年就举行了婚礼,娶的是军区医院的邹医生……”
“好哇,你个王玉成,兔崽子王八蛋!活活一个陈世美啊……”
“这事也不能全怪王副参谋长,”车干事一个劲儿地给许福祥解释,“刚解放那会儿,王副参谋长去找过石蛋和他妈,是没找到她们母子才……”
“那会儿许家夭土匪正闹得凶,村里的人都跑到后山躲去了。”
“所以才闹出这误会。”
“那也不成,事情总得有个先来后到。”许福祥把那包袱狠狠摔在车干事身上,骂道,“你告诉他王玉成,他要是敢不认石蛋娘儿俩,俺许福祥饶不了他。改日俺再进城,非把他的司令部闹个鸡犬不宁。俺要让首长撤他的职罢他的官!”
说罢一扭身回山去了。
11
夜里三闺女做了个梦,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云彩像海浪似的翻滚。醒来后吓出一身冷汗,心下觉着不是什么好兆。找隔壁知心的张婶圆梦,张婶说此梦象征是三分吉利七分凶险。
果然,三天后许福祥回村,一进门便带来了王司令已经另娶的坏消息。当时张婶也在场。三闺女将身着海军童装的石蛋抱住,两眼痴痴地盯着一个地方看,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俺早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许福祥跺脚怒骂:“俺操他王玉成八辈子祖宗,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俺与他割袍断义!”
“他干爹,你也不用骂,你也不用急。”三闺女倒十分平静,“俺也不恨他。王玉成他走他的阳关道,俺三闺女过俺的独木桥。他娶他的女大学生,好在俺还不算太老好歹也还能再嫁个人。”
“三闺女你不能嫁!”许福祥坚决地阻止道。
“俺为甚不能嫁?”
“城里那个女妖精夺了你的窝,篡了你的位,下不合人心,上不符天意,她注定不得好死。等她死了,你三闺女迟早还是王司令的正牌夫人。”
“俺不咒人死,”三闺女说,“俺也不做什么司令夫人。俺一个山野之中的庄户女人,还是寻一个正正经经的庄户人过日子才是正道。”
石蛋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对他的游击队的双枪司令亲爹说不清是爱还是恨,睁着一双酷似王司令的大眼睛望望母亲又望望干爹许福祥,后来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挣开母亲的手臂在自己的裤腰间翻腾一阵,摸出一个小包交给母亲:“娘,这是车干事给的,说是俺亲爹让他转交你的。”
三闺女打开小包,是一沓钱。她看了看,又把钱重新包住,交给石蛋:“这钱俺不要。”
石蛋说:“车干事告诉俺,说是俺亲爹说了,等俺长到上中学的年龄,他就接俺进省城,住省城最好的中学念书。”
三闺女没接儿子的话茬儿,脸上平平静静。
张婶子劝道:“石蛋妈,事到如今你也不必难过,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三闺女说:“俺不难过,事情说明白了,俺心里反倒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其实说到底俺一个山野女子也配不上他王司令。她婶子,有合适的人家替俺打问着,俺托靠你了,只要人好俺就嫁了。”
许福祥一听就急了,大声喊:“三闺女,你不能嫁!”
石蛋妈不再搭茬儿,起身说:“时候不早了,他干爹,你就在这儿吃饭吧。”
许福祥说:“俺没心思,俺回了。”
出了门许福祥又折回来将石蛋招出去,在一僻静处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番。言罢又叮咛:“你记住了?”
石蛋点头道:“记住了,只要一有动静俺就去告诉干爹。”
12
两个月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走进了许家夭村。此人身高五尺,神情稳重,头罩一块干干净净的白羊肚手巾,身着青布短褂,脚蹬白底黑面布鞋,全都是簇新簇新。他左手提一包用红纸包的点心,右手提了一个小包袱,进了村,见人就打听寡妇三闺女家的住处。他沿着一条山坡小道弯弯绕绕地走,最后终于找到三闺女的院子门口,那人刚要迈步进门,猛地听到身后一声断喝:“站住。”
就见院墙角上的山坡上站着一个男人,高大的身架松松垮垮,面色青黄却是满脸的严峻,正望着他。
“好啊,……你是?”陌生男子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致意。
“你可是苍龙县来的木匠?”
“是哩,是哩……”
“你今天来是要和三闺女相亲是不是?”
“是哩……”陌生人忸怩着,说:“敢问这位大哥姓名?”
“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告诉你,俺就是许福祥。”
“啊呀呀呀,”小木匠一听慌作一团,“俺正要拜见你呢,真是想不到。”
小木匠见许福祥的面色不见缓和,而且目光之中透出了凶狠,就更是胆怯。他听见许福祥说:“俺今天告诉你,你若是识相,就掉头回你的苍龙县去,今后再也不要来搅扰三闺女,不然俺许福祥就不客气了。”
“这是为甚?”小木匠说,“俺是来与三闺女相亲见面的,又没搅扰谁。”
“你好大的胆子,三闺女是王司令的人你难道不知道?”
“俺当然知道,三闺女还和王司令生了一个儿子。不过那可是过去的事,人家王司令进城另娶了女人,再说当初他们就没结婚手续。如今三闺女和俺,一个单身女人一个光棍男人,俺俩的事情合理合法……”
“合你妈的屁理,合你妈的屁法。王司令娶了女人是不假,可那妖精在后,三闺女在前,要做夫人三闺女也是大夫人。迟早一天王司令接三闺女和石蛋进省城去……”
许福祥的身后闪出一个小人石蛋。隔壁张婶子做媒给三闺女介绍苍龙县的小木匠和小木匠今日前来相亲的消息正是石蛋报告给许福祥的。小石蛋双手掐腰怒冲冲地对小木匠说:“小木匠你听着,俺的亲爹是王司令,俺爹在省城里做大官,你想做俺的爹连门儿也没有!”
“小孩子家不懂大人们的事,你到一边玩去。”
隔壁的张婶子把石蛋往后拉了拉。张婶子正是这桩婚事的介绍人,她正在屋子里陪着三闺女等候小木匠的到来,听见吵闹声她赶忙出来了。
“俺不走!”石蛋拗着性子,“俺不要这个木匠的爹,俺要俺的亲爹!”
“哎呀,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呀石蛋,你这是害你妈哩嘛。”张婶子拍着大腿只叹气。
石蛋又说:“俺就不,俺还有干爹呢。”
这时许福祥已经一步步来到万木匠面前,羊腿骨烟袋晃来晃去不离开万木匠的脑袋:“你听着,话呢俺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若是懂事理现在就向后转,哪来哪去。”
隔着许福祥的肩膀,万木匠看见石蛋妈正站在院门洞里,两眼噙满了泪水在望着他。小木匠强硬起来,争辩说:“俺不回去,俺名正言顺是来相亲的,男婚女嫁自由恋爱,是新婚姻法里规定的……”
“规定你妈……”许福祥没等万木匠说下去,手起烟袋落,打在万木匠的脑袋上,立刻小木匠的头上就肿起一个红红的包。
在许福祥面前,小木匠虽然胆怯,却没料到他真会动了手。这突然而至的一烟袋锅打得他脑袋生疼眼冒金星,急急拿手指护着脑袋往后退,没顾上手中的点心包掉了下来,各色点心滚了一地。许福祥仍不放过,步步紧逼,烟袋挥着还要打,小木匠光顾着招架许福祥的烟袋,没料到侧面又遭袭击,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砸在他的膝盖上,小木匠疼得跳了起来,扭脸一看,袭击者正是石蛋。小木匠一边骂一边退,退到弯路的拐角处转身跑起来,真正成了落荒而逃。
许福祥还在后边骂:“小木匠,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三闺女活着是王司令的人,死了是王司令家的鬼。你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胆敢再踏上许家夭的地俺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骂完了,许福祥谁也不看,冲石蛋挥了一下手,说:“石蛋——走!咱们收兵回营。”
许福祥摇摇晃晃地回家去,身后传来三闺女悲切的哭泣声。
从此后再没人敢给三闺女提亲,更没哪个男子敢上门来搅扰三闺女。
13
这一年苍龙山区大旱,从正月到七月滴雨未下。八百里苍龙山树蔫草枯,远远望去一片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挨到七月下旬灾情已经注定,坡地里庄稼只长了半尺高,与荒草混成一片。靳二保每天愁眉不展,脑袋皱成个酸枣疙瘩。这时的农业社已经变成了人民公社的生产队,靳二保由社长变成苍龙山公社许家夭大队的队长。叫法不同内容没变,就是组织全村人劳动,负责向上级交售公粮,管着许家夭几百老老少少的吃喝拉撒睡。靳二保不分白天黑夜组织社员抗旱,把希望寄托在沿沟的二十多亩水地上。所谓水地是由村子上游的沟里引出河水能灌溉的土地,现在大旱之年沟里的水细得变成了一条线,再也引不出水灌田,于是就在河沟里挖一个大坑用来蓄水,浇地就靠桶担脸盆端。白天把坑里的水淘干了晚上派人守着接着干。抗旱抗了一夏天,这二十几亩的小麦真的绿油油地长出了一番好模样。靳二保掐指算算,这二十几亩的收成摊到社员头上每人能有一百五六十斤的口粮好分,够吃是不够吃,不过掺和些南瓜野菜总还能马马虎虎混过这一年。岂料这一年适逢县里要放一个卫星,交公粮的数字定得比哪一年都高。公社下来通知,要各大队的队长支书去开会,当面锣对面鼓地报出各自交公粮的数字。
“你放你的卫星,俺顾俺的肚皮!”靳二保就抱了这么个主意和支书一起去公社参加会。
早晨出的山,第二天晌午靳二保一个人回来了,村人见了问他会开得咋样,靳二保唉声叹气拍大腿说:“糟了,事情麻烦了。”也顾不上回家就直接去找许福祥。
许福祥正盘着腿坐在炕上喝茶,见靳二保慌慌张张闯进门,问:“咋啦?你慌个甚?后边有狼追呢还是有鬼撵呢?”
靳二保扑到炕沿上说:“叔,我的大爷!……坏事了,这会非得你出面不可了。”
“出了甚事?还非得俺亲自出面?”
“咱支书被扣住了。”
“咱支书犯了甚法?谁敢扣他?”
“甚法也没犯,就是为了交公粮,公社李书记亲自召集的会,给各大队定数字,答应的回家,不答应的就扣住人,还不给吃饭,多会儿点了头才放人。俺也是找了个借口,说是回村和社员商量商量,这才放俺回来的。”
“他李书记给咱们许家夭定的多大的数字?”
“十五万斤原粮!”
“放他妈的狗屁!咱许家夭总共才打下不到两万斤粮食,到哪儿交他那十五万?”
“说的是哩。”
“不用搭理他。”
“可咱支书还在公社扣着哩。”
“俺操他李书记的祖宗。你没问他,他是土匪绑票呢还是共产党催公粮呢?”
“俺……哪敢?叔,这回您得走一趟啦,李书记口气硬着哩。俺跟他悄悄说,你也是庄户地出去的人,就放宽俺们一码吧。可他说,正因为他也是庄稼人出身,就更不能讲情面……”
“日他,一个小小的公社书记还反了天呢。”许福祥“咚”地将茶缸蹾在炕上,“走,俺跟你去见识见识这个李书记。”
靳二保弄了头毛驴,扶许福祥骑上去,自己牵着出了村。
公社机关就设在许家夭沟口的水涧沟门村。进了村拐了两个弯,远远看见公社大院的门,靳二保不肯往前走了,对许福祥说:“你一个人进去吧,支书就被扣在公社会议室里。”
天已擦黑,公社院内有两处地方亮着灯,一处是食堂,一处就是会议室。许福祥直通通走向会议室,他推开门一眼就看见支书许贤人耷拉着脑袋被绑在椅子上,另外几把椅子上还绑着四个人。
许贤人五十来岁的人,一见许福祥进来,眼圈一红,叫了一声便大放悲声:“许福祥……大爷,李书记他这哪里是在逼公粮……他,他,他实在逼人命啊!”
“不用尿他!”许福祥给许贤人解开了绳子,“走,跟俺回山去。”
许贤人犹犹豫豫不肯走,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说:“回山又能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另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大队的支书,岁数比许贤人还大,人瘦得黑里巴几的,哭丧着脸说:“许大爷,你替俺们求求情吧,你是老革命,你说话管用,俺们几个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许福祥说:“用不着求他,俺给你们解开。”
都解开了,许福祥又把门打开,可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出去。
屋子里的人没人敢走出去,倒有一个人从外边走了进来,那人站在门口的黑影里问:“这是谁呀?胆子也太大了点儿吧?”
几个被许福祥解开的支书又都乖乖坐回到椅子上。
许福祥一看,来的正是李书记,当年瘦得像单峰骆驼的李书记,如今身体饱满高大连肚子都腆起来了,额头上也很有风景地放着光。李书记刚刚在食堂里吃了饭,拿手绢抹嘴呢。
“是俺……许福祥。”许福祥斜瞄着李书记说,“咋?是不是连俺也绑起来?”
“哪儿的话。”李书记走到许福祥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遍说,“没你的事,许福祥,你走你的路……要是还没吃,公社食堂有饭呢。”
“俺带许贤人回山。”许福祥说。
“那不行!”李书记口气十分强硬,“他是支书,是干部。这事跟你没关系,这是工作上的事,党内的事。”
“放你妈的狗屁!工作就是往死里逼人?别的地方不知道许家夭你还不清楚?今年大旱,人均口粮连一百五十斤还不到,你让交十五万!去偷去抢?你说!”
“这是干部们的事情,你不懂。”
“可俺懂得人没粮吃就得饿死。连这一条都不懂,你就连人都不是!”
“许福祥,你太放肆!”
李书记一招呼,身后站出了两个荷枪的民兵,其中的一个喊:“你敢攻击公社书记!”
许福祥鼻子里哧一声:“球!”
“你这是反对大跃进!”李书记说。
“球!”
“你这是反对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球!”许福祥跺跺脚胳膊一挥放起泼来,“俺就反对了,你姓李的能把爷咋地?”
“弄住他!”
两个民兵一听李书记放了话,就上去从两边架住了许福祥。
“李书记,要绑吗?”一个民兵问。
李书记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盯住许福祥看了半天,吐出一口气,说:“俺念你过去对革命有功,不然就凭你刚才那番话,打你两回反革命也富富有余。”又冲两个民兵摆了一下头:“放他走人。”
两个民兵把许福祥一直推出大门,将大门关住,插上了门闩,任凭他叫骂只是不再搭理。
垂头丧气的靳二保将许福祥用毛驴载回山,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靳二保让媳妇做了早饭自己用瓷盆给许福祥送去。靳二保彻夜未眠眼球上罩满了红丝,他望着许福祥吃饭,试探着问:“叔,你说这事该咋办?”
“俺不再管这号事。”许福祥呼呼啦啦地只管吃自己的饭。
过了一会儿,靳二保又小心翼翼地说:“眼下这档子事,就怕是不寻王司令是过不去了……”
“俺不去!”虽然靳二保没把话说透,许福祥还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把饭碗往炕上一蹾,“他王玉成甩了咱们三闺女,俺跟他早就割袍断义了。”
许福祥这话可是真的。自从他知道了王司令在城里又另娶了女人以后,再也没进省城看过王司令,就是平日言头话语也很少提起。
靳二保搬不动许福祥,独自叹了一阵气,收拾了盆碗去了。
小麦成熟,靳二保紧赶着组织社员收割打场,思谋着只要赶着把粮食收拾出来,分到社员手里,到时候他李书记也没辙。至于村支书许贤人就只好受受委屈关在公社会议室算了,谅他李书记也不敢真叫他饿死。哪知道小麦刚上场,许贤人就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公社派来的毛驴运输队。公社的毛驴运输队是专门来驮粮食的,许贤人到底没有拗过李书记,按李书记画的道道点了头并在保证书上按了手印。过去是队干部与上面周旋,社员虽然心里着急毕竟还没有切身体验,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一点点救命度荒的粮食都装了口袋被公社的毛驴队驮走去放卫星,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急了眼。可是急眼又有什么用,胳膊拗不过大腿,乡亲们一个个只能是叹气和流泪,一天到晚围着支书和队长哭闹。不少人都说,求求许福祥吧,请他去找王司令,没有王司令发话,这一关注定是过不去。
靳二保说:“俺去过了,可许福祥为三闺女的事已经和王司令割袍断义,他不肯出马。”
“让三闺女出面求求他,或许行。”有人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许贤人答应了李书记,没脸再见许福祥,靳二保就带着三闺女去找许福祥,全村百十来口子男女老少都跟在后面围在了许福祥的房子周围。一进门,三闺女就“嗵”地一声跪下,哭着说:“他干爹!你就应许乡亲们这一回吧,啊?”
靳二保也在三闺女身边跪下,声泪俱下:“这是咱许家夭百口子人性命攸关的事啊!……你是大爷!答应吧,再去求王司令一回。”
许福祥拧着脖子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三闺女和靳二保,他披着一件衣服,叼着羊棒骨烟袋走到屋子外面去了。刚迈出门槛,许福祥被出现在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在他家的院子里和院子外面的空地上老老少少的乡亲们跪下了一大片!见许福祥走出来,乡亲们一起哀求着。
“许大爷,你救救乡亲们吧……”
“到出马的时候了,许家夭可就指着许大爷你了。”
“当年你杀牛救革命,今天该救一救全村人的性命了。”
“呜呜呜……”女人们禁不住哭了出来。
许福祥看着院里院外跪成一片的乡亲,早已是眼泪滚滚泣不成声,他把羊棒骨烟袋从嘴上拔下,丢了出去,紧走几步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要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你们……你们这是,要折俺的寿吗?”
但是那老人坠着身子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跪在旁边的一位老奶奶哭泣道:“许大爷,今日你若不答应乡亲们,俺们就一直跪到天黑。”
“俺去,俺去!”许福祥浑身颤栗着,“俺许福祥去就是了,乡亲们快起来。”
14
几年没进省城,省城里的变化很大,许多景物都让许福祥感到生疏了。这一次王司令对许福祥特别的热情,还没等许福祥把许家夭的事情从头至尾说完,王司令就拍了桌子,满口应承下来。王司令还大骂公社的李书记不是东西。许福祥早晨在沟口的公路上搭车进城,中午许福祥已经坐着王司令派的吉普车返回了苍龙县。许福祥把王司令写的亲笔信交给了县委书记许二青。与许二青见了面许福祥才知道,如今许二青早不在公安局当局长,到县委做书记也已经快三年了。看了王司令的信,许二青当下就变了脸色,他问许福祥:“你们公社真有这种事情发生?”
许福祥没看王司令的信,看了也是白看,他不识字,所以他不明白在问他什么,就问:“你说什么事?”
“就是公社书记非法囚禁人的事。”
“当然有。”
“不会有差错吗?”许二青又追问道,“是你亲眼所见吗?”
“俺敢拿俺许福祥的脑袋担保,”许福祥说,“俺的话有半点虚处,你许二青拿俺正法就是!”
当下许二青就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怒气冲冲地吼道:“立刻给我汽车!我要到苍龙公社去。”
说话的工夫一辆小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了许二青的办公室外面。许二青拉着许福祥的手钻进了轿车,小轿车一路疾驰往苍龙公社去了。
县委许书记出马,马到成功,在公社会议室,许书记当着众人的面命令苍龙公社李书记:已经从许家夭收上来的粮食必须在天黑之前全部运回许家夭;许家夭今年遭了灾,国家另行拨给四万斤返销粮,保证每口人分到三百六十斤……。
被关押的各大队的支书和队长当场全部释放。
苍龙公社李书记暂时调离工作岗位,回县委做检查,等候处理。
许福祥办成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可以说是搭救了许家夭全村人的性命。此后许福祥在许家夭人眼中岂止是一般的革命老人,简直就是活神仙一般地看待!乡亲们从干部到社员从大人到娃娃,无不对许福祥敬上加敬。尽管生产队很穷,但还是挤出一笔款子为他翻盖了房子,添置了几样简单的家具,用以表达生产队和社员们对许福祥的感激之情。
新春到来,许家夭人欢欢喜喜地过了个祥和之年。大年之后许家夭人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距离他们四十里的万家沟大队,因为粮食全部交给县里去放卫星,村人家家户户都没有包饺子的白面!四五个病弱的老人和两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都因为粮食短缺而丧失了性命。村支书自惭自愧也于新年的爆竹声中自缢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上。这噩耗使许家夭人于悲痛的同时也暗自庆幸,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许福祥的重要。虽然那万家沟距离许家夭仅有四十里,可它已经不属于苍龙县管辖。乡亲们惋惜地说:“倘若许福祥去省城找王司令的时候顺便也把万家沟的事情说说,万家沟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们说过,苍龙山属于干旱山区,十年难遇一个好年景,翌年干旱灾害又在许家夭重演了一遍。一个夏天滴雨未下,骄阳似火,土地龟裂,庄稼与枯黄的野草浑成了一片,灾情与去年一模一样。可许家夭人的心却并未像去年那样慌乱不安,人人心里都有个垫底的神仙,那就是许福祥。吃归吃,干归干,当然也抗旱,但秋后那二十几亩水地打下的粮食还不足上年的一半。
队长靳二保和支书许贤人提了酒肉,再一次去请许福祥这山村大爷出山。吃着喝着,靳二保就说:“叔,你看看咱们许家夭不走运,连老天爷都欺负咱们,今年又遭了个大旱。”支书说:“没别的法子了,大爷,看在百十口子乡亲们的情分上,你就再起驾进一趟省城吧。”
“日他,你们净是撵着王八下枯井。”许福祥说,“伸手去拿张口去要这营生实在是不美气。”
话是这么说,酒喝光肉吃完,许福祥还是答应了。
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就不难。许福祥不计前嫌,在王司令面前不再提三闺女这码事,只讲苍龙山遭了旱灾,乡亲们需要救济粮度荒年。王司令二话没说,提笔又替许福祥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了又装了信封,把信交在了许福祥手里。王司令又说:“其实我这是狗拿耗子干了越界的事情,救济灾民本来归政府的民政厅管,以后再有这种事你直接找他们办就是了。”
许福祥以为王司令嫌烦要推脱出手,就说:“俺不认得人家民政厅是个谁,人家咋会管俺的事。”
“咳,这话就错了。”王司令笑道,“你知道那民政厅厅长是谁?”
“谁?”
“正是咱当年游击队的武清玉啊。”
“啊哈,俺当是谁呢?原来是武清玉那小子呀。俺知道了,俺去找他看他敢不替俺办。妈了个巴子武清玉那小子那年胳膊上受了点小伤,硬抢着抽俺的大烟,说是抽大烟能止疼呢……如今也当官了?”
“当官?人家武厅长主大事呢,这发救灾物资的权就在他手里握着呢!”
王司令到底还是不忘旧情,临了送许福祥出来时又说:“唉,咱苍龙山区的老百姓也确实够苦的,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温饱问题还没解决。这么着吧,部队有一批替退下来的军衣,虽然是旧的也还有六七成新,我批几百套你带回去给乡亲们穿。”
真是搂草打兔子,许福祥回山双手都是收获。旱灾降临,许家夭人却是又有吃又有穿,喜不自胜。
社员肚子里有食身上有衣,欢喜完了。但是队长靳二保到底与一般社员不同,欢喜完了他又动开了脑筋。既然许福祥与民政厅长武清玉也惯熟,不就是又开辟了一条新的门路?有一次他到外地参观,回到山里就兴冲冲地去找许福祥,说:“叔,俺这回可看见一件稀罕物。”
许福祥不明白靳二保的意思,问:“啥?”
“就是水磨,”靳二保说,“磨起面来别提有多么快,磨出的面又白又细……”
“是啥物件?”许福祥问,“竟能这么玄?”
“道理也简单,就是拿水冲,咱们沟里有的是水,弄它一台安上可真是太美气了。”
“到哪儿去弄?”
“这就看你的了。”靳二保说,“叔,大爷你不是认识民政厅的武厅长吗?你找找他,杀鸡不用宰牛刀,这点小事儿用不着王司令张嘴,只要武厅长一句话就办了。”
开头许福祥还有点踌躇,可是经不住靳二保一再磨蹭,后来也就答应了。
许福祥一出马,事情果然不难办。武清玉批了条子叫他到地区公署民政局,地区民政局的局长又在条子签个字,让他找具体工作人员去办,三批两批一台水磨就批到手里了。半个月头上,一辆三套马车驶进了村子,车上装着地区民政局送来的大型水磨部件。水磨一经运转,立刻雪白的面粉就流了出来,乡亲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真是俗话说得好,吃惯了的嘴跑熟了的腿。由此及彼,举一反三,许福祥解开了一个理:当年苍龙山游击队三四十号人除了牺牲的眼下好歹都在各个岗位上做着官,这些人大小不等手里都握着些权,以后只要遇到了翻不过去的大沟大坎才去找王司令,一般的小事情当年那些游击队员就能替他办了。于是,要救济、要农业机械、要木材……许福祥频频出动,几乎是回回成功,所要的东西从吃的到穿的无不尽有,许福祥简直是为许家夭要回来一个世界。人人肚子吃的是许福祥要回来的粮食,大部分身上穿的是许福祥要来的军衣,不少人家的新房是使用许福祥要来的木材盖起来的……苍龙山区年年遭灾,可许家夭年年有人家在盖房,外边的姑娘听说是许家夭的后生,就愿意嫁。由此许家夭的许大爷名声也越来越响。
15
突然有一天山里来了一帮子青年学生,个个臂上戴着红袖章,上书“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小将闯进许福祥家,二话不说将其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就推到村子的场面上开起了批斗会。不知道这些学生娃娃是从哪里知道的,他们从许福祥的父亲许福安巧取豪夺剥削占有了苍龙山上千顷土地算起,到许福祥抽大烟,借着给学生讲革命传统故事,涨日本鬼子的志气,还污蔑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一一排队历数,结论是许福祥是一个隐藏颇深气焰嚣张的反革命分子。
亏得许家夭的人多势众鼎力相救,许福祥才没有被红卫兵带走。
许福祥没有被抓去,许家夭也不敢让他轻易下山。有社员从苍龙县回来,说是看见县委书记许二青被群众挂了黑牌子在街上游斗,才知道天下已经大乱。乡亲们有的劝许福祥到外村躲一躲,许福祥说:“俺身正不怕影子斜,俺不躲!”
靳二保说:“躲不是个办法,死呆着也不行,俺看还得到省城找一趟王司令了。遇到了这么大的坎儿,也该是请王司令说句话的时候了。想当年大爷你杀牛救革命的事情王司令他最清楚,请王司令他打个条子出个证明,看他红卫兵谁还敢来动你一根毫毛。”
众人都说是。于是许福祥就拣一时机走下山,他也不敢再拦截汽车,绕开公路趟荒而走。整整走了一天,掌灯时分终于来到省城军区司令部的门前。还未等许福祥说话,一个面孔生疏的门岗便“啪”地摘下枪来端在手上,喝问道:“干什么的?”
“俺找王司令。”许福祥说。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王司令,你走开!”门岗毫不客气。
许福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形势紧张,军区司令部的门岗神经也紧张。许福祥只是以为门岗跟他过不去,更不知道警卫连是新换防来的部队,心下想,不管你闹什么革命,这天下仍然是共产党的天下,既是共产党的天下俺就谁也不怕,更何况这是省军区司令部王司令的地界,于是张口便开骂:“俺日你祖宗,你个小新兵蛋子,跟俺耍什么威风?睁开狗眼看看你爷爷俺是谁?——俺就是苍龙山的山村大爷许福祥!难道你没听说过?!”
那门岗听许福祥张口就开骂也来了气,横眉立目道:“什么许福祥不许福祥的,我不认识你。赶快走开,不然我不客气。”
“操你妈妈,你去通报一声,告诉王司令,就说俺许福祥来了。”
这话真的把那当兵的惹生气了。就见那岗兵冲过来,那枪托朝许福祥的肩就砸了一下:“叫你骂,叫你再骂,你以为解放军好欺负吗?”
“哇啊——呀呀!”许福祥疼得嗷嗷叫,他万没想到如今解放军还敢动手打人,扯开嗓门痛骂起来。许多着军服的人出出进进竟无一人停下来过问。正跳着骂着,许福祥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定睛一看,正是王司令手下的车干事。
“这个兵崽拿枪托砸俺。”许大爷像见到了亲人,立刻向车干事告状。
车干事却不理那兵,拉着他离开大门口来到一个僻静之处,神色有些慌张:“许福祥,你怎么来了?”
“俺来找王司令。”
“唉,你不知道,现在闹起了‘文化大革命,到处都混乱极了……而且王副参谋长出了一点事情。”
“什么?王司令他也出了事?他可是当年抗日游击队的双枪司令,老革命啊!”
“唉,我跟你说不清,现在的事情……人家说他有问题就有问题,自己说没用。王副参谋长已被弄到外地进学习班了。”
“啊!……这不是要反天吗?”许福祥一听王司令也出了事,心中便没了底气,又问:“那,民政厅的武厅长呢?他没事吧?”
“别提了,地方上的干部更惨,昨天我还看见他被牵着游街示众呢。武厅长是王副参谋长的老战友了,我跟他也挺熟的。”
“那……俺的事情咋办?”
“你一个农民有什么事?”
“有事,一帮学生娃闯进山,硬说俺是地主反革命,拿俺开了斗争会。这不是,”许福祥伸出脑袋让车干事看,“头发还给揪去了一绺呢!”
“这种事,眼下我也没办法。”车干事摇摇头,“忍着点吧,回去以后少说话,等待吧,也许大形势会改变的。”
许福祥听了车干事的话,似有隔世之感,呆了一阵,默默地离开了省军区司令部,游魂似的在城市的街道移动,觉得这里的楼房、街道一切都变得陌生了。灯光变幻似乎都充满了诡异和恐怖。山村大爷许福祥不敢久留,沿着墙边走,出了城顺着山畔子走,走出约摸十几里路心里才宽松下来,心里一松就听见肚子里咕咕叫,这才想起来,一整天了他水米还没打牙呢,心里一软就瘫在地上,身后是冰凉的苍龙山,眼前是黑乎乎的旷野,扭头看看省城里是一片灯火灿烂,感觉是那么的遥远。这世界第一次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不可理解。想象过去的风光岁月,看看眼下的狼狈情景,许福祥止不住落下了几滴泪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回到许家夭。
16
下午石蛋妈来看许福祥。石蛋来了信,石蛋自从上了大学就自己改了名字,把石蛋的“蛋”字改成了“单”字。废了原来随王司令起的名字王建国。石蛋妈说,她请村子里的学生娃念了信。石蛋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前按照国家规定先到部队锻炼一年,如今石蛋在湖北的地方搞军训。
许福祥不识字,捏着石蛋的来信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那拿信的手忍不住一个劲儿地颤。
石蛋妈在一旁抹着泪说:“他干爹,石蛋在信里说,他问你好哩。还说,等他军训完了,分配了工作挣了钱,一定买好吃食回来看你。”
许福祥被石蛋妈说得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许福祥拿拳头抹了泪,说:“石蛋妈,俺许福祥也是对不住你呀,让你空等了王司令十几年。如今王司令人也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难预料。爹死娘嫁人,这会儿石蛋也长大了,你也老了,老虽老你还不算太老,你自个儿思谋着有合适人家就嫁了吧。”
听许福祥这么一说,石蛋妈禁不住掩面大哭起来。过了两个月,石蛋妈就嫁到山下去了。嫁的人家还是十五年前脑门上挨过许福祥一烟袋的那个木匠,只是小木匠如今已经变成了老木匠。老木匠当年求婚失败,后来就娶了一个甘肃女人过日子。谁知道,那甘肃女人命中没福只和木匠过了不到三年就得病死了。甘肃女人给老木匠留下一个闺女,今年十三岁大了。女人心细,当年石蛋妈和小木匠被许福祥棒打鸳鸯各奔东西之后,石蛋妈仍时时留意小木匠的消息。这次石蛋妈是主动找到老木匠门上的。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不时兴旧礼,成亲那天石蛋妈换了一身自己缝制的新衣裳,胸口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由隔壁张婶子陪着走进老木匠的家就算结了婚。
改嫁前,石蛋妈念着二十年来许福祥对她母子的悉心照顾,为许福祥收拾屋子,拆洗被褥和衣服,干了整整三天。临行时来迎亲的老木匠陪着石蛋妈来和许福祥告别。如今的许福祥人也老了,又走了背字,一张皱巴巴的脸又黄又瘦,让石蛋妈看了好不心酸。石蛋妈抻抻老木匠的衣襟,两人在许福祥跟前跪下,泪流满面的石蛋妈泣不成声:“他干爹……俺这就去了……往后你要自个儿好好保重。”
许福祥赶忙跳下地将石蛋妈和老木匠搀起来,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冲老木匠说:“你给俺记着,你娶了她就要和她好好地过日子,俺一旦听说你欺负她,俺一定饶不了你!”
老木匠诺诺称是。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许福祥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威风。“文革”之风从北京刮到了省城,从省城刮到了苍龙县又刮到了许家夭,许家夭这个山凹中的小村也出现了造反派。原来的书记许贤人和大队长靳二保都被赶下了台,村子里新的权力机构自称革命委员会,对许福祥就不再那么恭敬,说他在旧社会依靠出租土地过快乐日子,新社会依旧是白吃白喝不参加劳动,过的仍然是剥削生活,就派他喂牲口当饲养员。
可怜许福祥大半辈子横草不拿竖草不动,老来老了又要白天黑夜地干活儿,一天下来自然是精疲力竭,晚上还要起夜喂牲口;回家也没有人给他做口热汤热饭,还得自己打火造饭,也没人照应,粮食又不够吃,就这么猪饭狗食地胡乱对付着打发日子,有时候还被提出去挨斗。想想昔日的风光岁月,看看眼下吃屎喝尿的日子,山村大爷心里就郁郁地发闷,也不知道这苦日子熬到甚时是个头。日子长了终于积下了病。山里本来就缺医少药,加之他又无心疗治自己的病,那病就日日地见沉重。挨过半年之后到底支持不住,一命呜呼命归黄泉。
乡亲们放倒一棵大柳树,打了一口棺材将许福祥葬了。棺材板有一寸多厚,在贫困的苍龙山,这就算是厚殓了。
17
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谁料到若干年后土地又分到各家各户,分到个人手里的土地人们都像女人梳头般地细细侍弄,那地里长出的庄稼就比过去好得多,生活就此渐渐好转起来。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的,在山沟里居然掏出了煤,黑亮黑亮地闪光,一烧竟然没有烟,却原来是优质的无烟煤。没想到苍龙山里掖藏着如此的珍宝,报纸一登引起轰动,国家单位来修公路拉电线,准备开辟大型煤矿。国家的煤矿未动手之前,许家夭人呼啦啦一下子办起了好几个小煤窑。许家夭人转眼间由土里刨食的农民变成了煤矿工人,一车车的煤炭运出去,大把大把的票子赚回来。
赶上了好运气,人们都忙着发财,很少有谁再想起山村大爷许福祥。只有几个耄耋老者凑在阳坡地闲聊的时候,偶尔还有人会提起许福祥,十分怀念地说:“若是山村大爷活到现在,再去找王司令要拖拉机要汽车,不知道还灵不灵?”
其实他们不知道,王司令也已经死了。
只不过官话把死不叫死,叫逝世。
责任编辑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