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蔡国庆
2009-04-20何东
何 东
大约是在1991年夏天,我曾在《北京广播电视报》(现在那张报早就没有了)上,发表过一篇直接对蔡国庆进行人身攻击的文章。如今回想,那文字用笔之尖酸刻薄、口气之刁毒,都堪称之最。我记得我父亲当时看见了这篇文章,人气得直哆嗦,痛骂我与人不善偏激片面而且用心不良。可那时我不但没把父亲的话听进耳朵里,心里还因为刚做记者不久就能如此哗众取宠而得意洋洋。
我所以会写那样的文章,也是迎合了那时的一种社会风气:是男人,就得作硬汉状,谁不糙谁就不算爷们儿。记得当年还有一本叫做《男子汉》的杂志,每期封面就是胡子拉碴或脱光膀子绷肌肉的糙男人。因此我才跟风骂蔡国庆从长相到唱歌,都太甜、太奶油,也根本不管这样的性别攻击,究竟会给蔡国庆带来怎样的伤害。
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社会对于男女的性别观念一直都在趋向宽容。人们越来越能够接受更多元的性别表现了。比如我那时骂蔡国庆还穿红西装登台歌唱,唱歌就唱歌吧,还要载歌载舞—还像个男人吗?
可后来呢?男歌星穿红衣服是问题吗?还有穿裙子戴好几个耳环登台唱歌的男歌星呢?
其实到上世纪90年代末,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但在中国的风气当中,让男人公开认错太难了,这既成了习惯也由历来的传统所影响。因此这个疙瘩就悄悄一直隐藏在我自己心里,别人不再提,我也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之后,是《半边天》主持人张越率先公开对我攻击蔡国庆表达了尖锐的批评:“你抨击人家总得有个理由吧,就有这么不文明的。你说男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应该跃马横刀,大大咧咧,穿着破衣烂衫,人家不符合就开始这么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当时看见也听到张越的批评,也知道她说得对,但能藏一天是一天,心里虽然默认了,但还是不肯开口说话。直到2005年,袁立出书《正午时分》,再一次提及此事,她直接说到,蔡国庆因为当年我那篇文章所受到的种种伤害、包括他父母连带受到的伤害。
本来袁立的书我根本也没打算细看,可恰恰就在一个晚上,我拿起《北京晚报》就看见一段袁立新书的连载,而那短短几百字,正是袁立痛贬攻击蔡国庆的人太无聊、太无耻、太无赖了。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事情也就这么巧,就这几百字真被我看见了。当看到袁立说,蔡国庆不但一向与人为善,同时他还收养残疾小动物时,我心里就觉得自己再也躲不过去了。我一夜难眠,第二天就写了一篇4000字长文,正式向蔡国庆表示郑重而真诚的道歉。我在公开发表的道歉文章里专门声明,之后,我一定要找一个公开的人多的场合,当面鞠躬向蔡国庆表示我的深切歉意。为什么非要当众鞠躬表示这个歉意呢?因为我最早就是在公众传播最广的一家报纸上攻击并且伤害了别人,所以光写一篇道歉文章不够,还必须要在一个有一定公众传播影响力的平台上当面鞠躬才成。
等啊等,机会终于来了。我自己主持的《非常道》,在今年年底,做了一个特别企划节目:“‘印记·三十年:四位符号人物的个人心灵史。
四位上世纪80年代的符号人物分别是:蔡国庆、陈佩斯、成方圆、李玲玉;而我第一个采访的,就是曾被我恶毒攻击过的蔡国庆。
从最初对一个无辜男人的性别攻击,到我一点一点认识到自己错了但同时还要藏着掖着,再到自己后悔不已并决定向对方道歉,再到当面向蔡国庆90度鞠躬,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
《非常道》的视频在网上挂出去之后,一个朋友看到了,他还链接在了自己的博客里,他说他深受震撼,而且下边跟帖的留言者还纷纷表示感动。另外还有人来我这里留言,夸奖我很男人。很男人?转这么一个弯,做错了事自己从心里承认再向别人鞠躬,居然用了整整20年,难道还不是应当应分—而且已经是很迟了呀!
当年我写那篇短文时,也曾赢得过一些廉价的欢呼,现在我鞠躬谢罪,还有人来夸我—怎么来回的好,全让我一个人落下了呢?
在采访中,我当时向蔡国庆当面鞠完躬,心里立即感觉有一块压了好久的石头被卸到了地上。
可我必须感谢当时蔡国庆的真诚。他并没有很中国特色地那样,过来拍拍我肩膀,手一挥故作大度地说:算了算了,一切都过去,大家一风吹,从此什么都不说了!
他没这样。他真是拿我当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及他的家人,由于我这篇短文对他的性别攻击给他造成了长期的伤害,还有他的家人长时间以来心里难以解开的疙瘩。
他告诉我,在他很小时,父母就被撵去了“五七干校”,他一个人在北京上小学就因此被人欺负并且形成了深深的自卑。好不容易,他凭着出色的歌声,重新为自己找回来一点自信,可刚刚在社会上用自己的温和和歌声建立起了一个很好的开始,偏偏这时,我那篇文章就向射钉一样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甚至后来一听人说起这件事,心里就会本能地产生对抗情绪。
我骂了人家,然后道歉—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这一边。但对方及家人因此所受到的伤害,我却是在十多年之后才确切地知道。
假如我生来就是一个过于自信的人,也许我还感觉不到这些。但我在刚刚下乡到黑龙江时才16岁,当年也有人像我攻击蔡国庆那样攻击过我,甚至造成我好几年时间都在知青当中抬不起头。可我日子刚刚过得好一点、刚刚当了记者,为什么就那样“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呢?
人啊人!
蔡国庆在接受采访时说:最初看见你文章时,我曾发誓,一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人。即使现在,我能原谅你,但过去留下的痕迹仍然无法从心里完全消除。当时听他细说这些,我是强忍住自己才没有哭出来。
有一位姑娘给我留言说:“刚才在看你对蔡国庆的访谈,……可是伤害造成了,就像钉子扎过,即使拔出之后,还有痕迹,可是您毕竟把它拔出来了,伤害不可避免,但是他会因为这样一个结的解开,而慢慢好起来。”
只能慢慢好起来……我复何言?
蔡国庆是我当年攻击的那样吗?在我采访他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真诚。他毫不藏着掖着。他表达自己时态度是那么坦荡。
说实在的,我多年以来是批评过很多人、很多事。其中很多,除了我会对自己语言表达的尖刻表示一定的自责。但对有的人、有的事情批评的内容实质,我即使现在也并不全都后悔。唯独对蔡国庆这样一个真诚有教养的男人,我心里真是歉疚不已。
包括他现在也开始去主持一档节目,他请我去现场观看并让我提点意见。我告诉他:采访比你年长的人,不要搭二郎腿,那样会让人感觉你不尊重。再去看他后来的采访,他果然就把腿放下来采访了。
误伤好人,这才是最难受的事情。
因此至今,我仍然感觉自己愧对年龄小于我的他。
如果有人愿意的话,请看看完整的采访视频并且记住—
何东曾经做过这样的错事。
是为戒!
又一个场合,一位蔡国庆的女歌迷,她当面一边流泪一边向我表示,我所伤害的不止蔡国庆同时还有她们。她居然保留着我2005年那篇道歉的文章,并且让我签字。我想也没想,就立即写下了“谢罪”。她说:我从现在开始,试着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