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特沉默了
2009-04-20方柏林
2008年圣诞,我在堪萨斯城与人聚会,宾馆人很多,很多人排队等电梯,我选择步行,从楼梯上十楼,顺便掏出Ipod上网,结果就看到这么一则新闻:品特死了。
我想我要是坐电梯就好了。
不是坐电梯品特就不死,而是在电梯里收到这个消息,可能更“品特”一点。想起这位2005年诺奖作家品特的戏剧,总是这么一个情形:一个狭小的空间,我们和他人困在一起。换言之,一间屋子,两个人,或站着,或坐着,或说话,或沉默,这就是品特式的戏剧,这也就是人生在世,大部分时候我们所处的状态。 品特自己也说:舞台剧很不好写,它是最为“赤裸”的一种,写作的人完全受到限制。品特还写过一些电影剧本,如《法国中尉的女人》。但是拍电影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剪掉。舞台剧中,“人就那么站在舞台上,困在那里,你得和他们一起,对付他们。我不像其它剧作家那样,能搞出那么多技术性花样来,你看布莱希特!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使用舞台,我没有这个想象力,所以我发觉自己常常和这些舞台人物困在一起,不是站着,就是坐着,不是进门,就是出门,他们只能做这些。”
哈罗德·品特没有上过大学。16岁就辍学了,自称对大学感到厌倦、烦躁。当时学校里惟一让他感兴趣的是英语语言文学,可是他那时候又没有学过拉丁文,上不了大学,后来去过几个戏校,“也没有好好学习,主要时间都忙着恋爱。”品特写的第一部戏是《房间》。27岁那年,品特有个哥们,布里斯托大学戏剧系学生亨利·伍尔夫(Henry Woolf),要执导一部戏,想请品特来写。伍尔夫知道品特有部戏要写,当时品特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出来。那时候他还在剧团演习,演的都是些传统剧目。伍尔夫说,“下周我要演一部戏,你去写吧”。品特说“真荒唐,六个月交稿还差不多”,结果四天给写好了《房间》。品特从此走上剧本写作的道路。
品特是一个反对对其阐释的剧作家。若是别人发觉他的某个倾向,他立刻撒腿就跑。《生日晚会》中Petey对Stanley喊:“斯坦,别让他们对你颐指气使。”这句话用在品特自己身上也颇合适。品特1952年偷了一本荒诞派作家贝克特的作品被抓,有人说他就是贝克特的传人,他就是一荒诞派。可是这个标签刚一贴上,品特就开始了“录音机式”对话,精确到多一个停顿少一个停顿都要明确写出来。另外他还开始摆脱荒诞派特有的那种玄学层面的思索,走向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他自己也称他很早就在看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亨利·米勒,还有卡夫卡。他看过贝克特的小说,不过他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尤奈斯库,只是写完了几部戏之后才想起他的。国内研究戏剧的人常将品特和尤奈斯库等人作为比较先锋的“荒诞派”一锅煮,品特自己十分反感这个做法,他说他是个极其现实主义,很老派的剧作家。
品特写过戏剧《情人》。《情人》让评论者怀疑品特是不是要玩“性”的主题,毕竟那时候是欧美性解放思潮刚刚兴起的时候。但是品特的一席回答,直到今天对我们都还有借鉴意义:“关于性,有一点我很反对:很多‘自由派人士觉得应该放开淫秽的话语,让一般观众能听到。这个应该是台面下的隐秘的语言。这些词汇本来也就不多,不要用来用去,反倒把它们给毁了。我对‘言论自由这种炒作很厌烦,因为这玩意作秀成份多,而无实质内容。”我觉得品特这简直是在隔空喊话,是在骂那些今日脏字不离口,胡乱给人贴标签的评论者,尤其是气势汹汹的网络“评论家”们。其实自由是手段不是目的,拿这些自由来说事,真的是很无聊,也在网络的迅速传播中成为新的陈腐。
后来又有人说他的戏剧是“胁迫剧”(Theater of Menace)。他后来的作品,如《归家》,立刻就有了诗意有了温馨不跟你玩胁迫了。总而言之,他总能在你将他装进某个贴好标签的笼子之前,成功变法,狡猾得就如 “鸡尾酒柜子下的黄鼠狼”(他自己的戏称)。这绝对不是一个评论家好对付的家伙。事实上评论家看他也常看走眼,自取其辱。好多人开始并不看好,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扶摇直上,也只好喟然长叹。1967年《巴黎评论》曾经对品特进行了一次采访,采访中品特连没有特定所指的“品特式”(Pinteresque)作品都很不感冒,一提到这个词他就发火:“又是这个鬼词!这些该死的说法,尤其是这个混帐的‘品特式!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这对我是个负担,对其他作家也是个负担。”换言之,任何意义的标签,他都坚决拒绝。
品特的戏剧可以说是最基本的“话剧”。他将戏剧元素的运用减到最少却用至极大。品特的戏剧,其实又是纯粹的“话剧”,没有多少奇技淫巧在里头,这恐怕也和他演出传统戏剧的经历有关。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戏剧系Hannah教授曾称品特为“极简主义者”(minimalist)。在品特的剧作中,推动戏剧行动的,不是惊心动魄的情节和光怪陆离的人物,而是语言。 这样的戏剧会让评论者和观众抓狂。英国批评家肯尼斯·泰南(Kenneth Tynan)说,别的剧作家写戏剧,总想方设法吊观众胃口,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品特的戏剧不好懂,他想方设法让观众发问:“到底现在发生着什么?”
怎么会是这样呢?一部话剧,没英雄你总得有情节吧?没情节你总得有人物吧?没人物你总得有震撼的台词吧?非也。品特的台词不像莎士比亚般华美,也不像萧伯纳般雄辩。品特的语言是你在地铁里偷听到的那种语言,有一搭没一搭,充满重复、迂回、躲闪、罗嗦、沉默……以及其它沟通专家让你回避的东西。他的戏剧注重人物的潜台词,尤其是那种招牌式沉默和停顿中体现出来的潜台词。品特是当之无愧的 “潜台词之王”。
这样戏剧情节、人物、台词这三围都不突出的话剧究竟有什么看头?关键一点,是他极简主义的对话,落在极简主义的环境里头,实在创造了很多让生活对号入座的机会。品特戏剧里,人物的交流,常常是“持续的回避,是我们在不惜一切代价自我防卫,不让别人接近我们。沟通太可怕了”(品特语)。是的,沟通很可怕。一句说到人痛处的话,威力不亚于一把尖刀一颗炸弹。世界上多少交锋,多少樯橹灰飞烟灭,不过是在一些人的谈笑之间。话语的塑造能力,甚至体现在创世的故事里。上帝造世界,用的就是话语,他说,世界一样样地被造就,天地人就一样样成型。语言不单是思维的外壳,也是我们和世界联络在一起的脐带。语言是桥梁也是壁垒。语言能给人希望也有绝望。语言让人振作或崩溃。语言是纽带也是利器。比如品特的主人公常常通过语言来与对方较劲。一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与对方交谈,而对方往往不去理睬他的企图,而跳出这话语的圈子。品特自己和朋友的一次对话就很能说明问题。有一回朋友问他:哈罗德,你最近感觉怎样?(How are you feeling, Harold?) 品特回答:你这叫什么问题?(What sort of question is that?)换言之,在话语上,他不和你玩你的一套。对语言的这个玩法,可能和品特年轻时候的经历有关。那时候他作为一个犹太人,走在伦敦的街头,任何有点犹太模样的人都可能遇到威胁。那么在街头面对这种赤裸裸威胁的时候怎么办,一是干架,打赢了你就走,二就是通过语言和对方周旋,虚与委蛇,寻自保之道。在这些时候,他感受到了语言的造就或者毁灭能力。
脱离语言的独特性,就很难欣赏品特的戏剧。品特有很多戏剧从名字上看,都是和语言直接相关的,如《升降机》(直译《哑侍者》)、《沉默》(Silence)、《山地语言》(Mountain Language)、《独白》(Monologue)。这能看出品特对语言本身的钟爱来。话剧话剧,本为“话”之剧。西方本为现代话剧发源地,后来却要竭力寻找一个类似于”话剧”的用词,以反对过于情节化的话剧倾向,让剧作家们重新找回语言本身的力量。贝克特《等待戈多》出版后,人们开始对戏剧的形式进行各种创新。在此过程中人们尝试了多种类似于“话剧”的标签,如契诃夫的“聊天剧”(theater of chat-ting)、 汉克特的“说话剧”(Spechstüke)、 贝克特的“另类语言文学”(literature of the unword)等。在语言上,品特是在创新中走得最远的一个。
品特对待语言的做法,是把陌生的语言让你熟悉,又把熟悉的语言让你陌生。你看过品特式的对话,会重新反思平时我们所进行的各式各样的对话,我们会对其沟通的过程和沟通的结果,产生非常不同的认识。他不是要告诉我们沟通的失败,而是让我们超出这个层次去想我们沟通是为了什么目的?沟通又带给了我们什么实际后果。好多时候, 沟通并不艰难,理解也未必万岁,因为在此之后,会有这么一个摆脱不了的问题:“那又怎样?”理解了之后是不是就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品特不怎么关注这种基本层间的理解,而是更加关注话语带给我们的实际结果。
品特笔下的话语是不可靠的。真实有时候躲藏在那些停顿和沉默的缝隙当中。品特的戏剧里有很多“停顿”(pause)和“沉默”(silence)。他觉得人们有时候说话,未必是为了交流,而是为了占领话语权,或是为了掩饰我们内心的赤裸。那些沉默时分,反倒沟通更多,也就是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如夫妻之间的冷战。品特自己说过:“我认为我们在沉默之中,在未曾言说之中,沟通得很好。”品特自称,他受到了美国喜剧演员Jack Benny启发,学会了“停顿”的妙用。他将沉默和停顿进一步发挥,用得淋漓尽致。1962年,他对一群学生表示:“体验越是尖锐,表达越是含混”,正可谓大音希声。
品特后来创作越来越少,但政治参与越来越多。他反对过北约对南联盟的轰炸,反对伊拉克战争,反对布什,并试图弹劾布什的英国追随者布莱尔。伊拉克战争即将爆发前,他在海德公园发表了一篇短小却又情绪激烈的演讲:“美国这只怪兽已经失控了。我们必须坚决地挑战它,否则它的野蛮终将造成世界的毁灭。……即将举行的对伊拉克的侵略是个有预谋的大规模屠杀。”2005年他获诺贝尔文学奖,有人说是因为政治原因。
品特的作品和声誉,是经过了时间的考验的。而时间会拥有最后的发言权。政治原因是否存在,不应该是媒体关注的一个焦点。一个作家在政治问题上持有自己的立场,这很正常。更应值得我们去认识和探讨的,是如何看待品特的作品本身,如何摆脱一些简单化的标签的影响,而去欣赏他所呈现给我们的艺术。
同样,我们也不要因为其艺术成就褒贬其政见的得失。作家关注社会,往往还是用“语言”的游戏去认识,去试图改变。品特不遗余力地暴露西方“民主”、“自由”的一套话语多么具有操纵性质。
作为作家,和一个在青年时代面对过反犹团体的人,品特关注的是社会的不公,和这种不公带来的内心的杀戮。在《山地语言》里,有一处很耐人寻味的台词,狱卒跟一库尔德人讲:
“你的语言不存在了。有什么问题吗?”(Your language no longer exists. Any questions?)
这就是典型的品特。这两句话里,你可以做出无尽的阐释:话语的权力与界定,生存的胁迫与压迫,现实的荒诞与反讽…然而狡猾的品特是不会认可你的任何阐释的,他要是活着,会毫不留情地把你的阐释一脚踢开。
好在品特终于沉默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方柏林:美国俄克拉荷马基督教会大学诺思教学研究所副所长、翻译家
栏目策划、责任编辑:许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