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安详地睡着了(外一篇)
2009-04-19郭宏文
郭宏文
母亲睡着的时候。是那年农历三月十二的凌晨四点。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病房里很静,病房外也很静。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有了灵性,都读懂了我的母亲。都生怕惊醒了我的母亲。我呆呆地坐在一个方凳上。俯首在母亲的床前,手被母亲的一只手握着。我忽然感到,我被母亲握着的手,慢慢地承接着母亲睡着后的体肤温度和心脏跳动,超负荷的重压让我的臂膀不禁微微地颤抖。可母亲的臂膀依然沉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抖动,静静地伴着她安详入眠。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母亲睡着了,睡得很甜很甜,睡相真切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展现在她牵挂了整整三十六年的儿子面前。母亲睡着了,我才拥有了最近距离墙详母亲的时机。我是母亲的长子,母亲一直教导我要在弟弟和妹妹面前树立长兄的威严,弟弟和妹妹们常在母亲面前撒娇,搂着母亲的脖子,亲着母亲的脸,母亲总是回应着那冷冷的两个字:“别贱!”不知咋地。那不愠不火的两个字。被母亲赋予一种特殊的音调。让在旁边看着的我嫉妒着,也幸福着。
其实,我也想跟母亲贱一贱,尤其是我在城里读高中、念师范时,长时间不能回家,想母亲真想得有些发疯,有时在梦里还禁不住地流些泪水在眼角。但在弟弟和妹妹们面前,在长兄面子的伪装下,不管我离隶多长时间,不管想到啥程度,我也始终没搂过母亲的脖子,没亲过母亲的脸。没跟母亲发过贱。想起来。真是亏得慌。俯首在凳子上。我清晰看到,母亲闭上的眼睛深深地下陷了,这使凸现的眼眶很是分明。
我使劲地在记忆里搜寻着母亲闭眼安睡的留像。想把那些留像的情景与眼前的实况进行一个对照。也许在这无奈的对照中让我的良心发现些什么。我在母亲的身边生活了三十六年,三十六个寒来暑往的轮回,让好多往事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可是,一种无情的失望让我感悟到,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儿子,这个儿子恰恰是她在心中给予了特殊位子的长子。我的记忆里,没有母亲安睡的留像,有的,都是她那双不知困倦的眼睛,不知安睡的眼睛。
我感觉,母亲似乎就是为夜而生的,她没有睡觉的欲望。也不会享受睡觉的安逸。长长的冬夜里,母亲坐在煤油灯下,高大的影子完全遮住了两扇窗户的黑暗。她不是给我们几个孩儿们缝衣服,就是在做“千层底”的布鞋,嘴里还不停地给我们讲一些“四个孩子和一只老虎”之类的故事,送我们进梦乡。半夜醒来,睡眼朦胧地喊“妈妈,我撒尿”的时候。煤油灯很快就随着喊声亮了,母亲就在灯前。她是被我叫醒的呢?还是没睡呢?在母亲的身边,我愚钝得一直没整明白。
我上初中时,学校离家有十六华里远,家里没有自行车,要步行去上学。冬天,我家没钟没表的。母亲起早做饭,时间掌握出奇地准,天天让我吃饱肚子、吃暖身子走出家门。后来,在大年三十守夜时,从母亲一次次站在门口望星星我才体悟到。敢情母亲是看着夜空中那仨星星行走的位子来估算时间。有时我怪怪地想,母亲喜欢夜,自己悄悄地拉长着夜,可夜是用来睡觉的。母亲又偏偏不喜欢睡觉,也许母亲就把夜给得罪了,就不把觉给母亲了。
我一直领悟着母亲念叨的那些有关白天和黑天的话。母亲说,人活着,就是过好一个个的白天和一个个的黑天。白天直硬,认准一个门儿,就是跟着太阳走,太阳出来了白天就有,太阳落下去了白天就没了,白天任折不弯,咋也抻不长;黑天柔软,有月亮和那么多的星星照着,月亮没了,星星有的是,黑天就像皮筋一样可以抻长,过好黑天,人的日子就抻长了。其实,这些话我小的时候只是懂些皮表,根本不解其内涵。
我常常想,母亲的被窝,真是浪费了。我钻进自已的被窝时,母亲的被窝空着,我掀开自己的被窝穿衣服时,母亲的被窝还是空着。母亲的枕头,很少放在被窝口儿,枕头对于母亲来说,好像成了一种摆设,看不到母亲实实惠惠地用它一大夜。母亲与夜亲,可与被窝不亲,与枕头不亲。母亲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不停地转着,不见丁点的呆涩。
也许,是夜的阎王领着一群小鬼儿们找上了门,逼着母亲偿还欠下的数额巨大的没睡觉的债。母亲抵挡不住小鬼儿们的棍棒,终于支持不住了,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特意把母亲的被子和枕头搬到医院里来,也让母亲好好还一还她欠被子和枕头的感情债。可是,母亲的眼睛依旧是滴溜溜的,老是对坐在病床前的我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写材料呢。
终于,那一夜母亲没再撵我去睡觉,也没说“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写材料”之类的话,而是攥着我的手,把那句“你弟弟还没有念完大学,妈拖累你了”重复了好几遍。母亲的神灵似乎传给了我,一夜无眠地俯首在母亲的病床边,让母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握着她办啥事她都放心的她的大儿子的手。
凌晨的静寂中,母亲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她睡着了,躺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子,安详地睡着了。我傻傻地看着母亲,忽然想起母亲还欠我“别贱”那两个富有特殊音调的字,就把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来,俯身趴在母亲的胸前,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脸贴母亲的脸,泪泉涌般刷刷地流在了永远睡着了的母亲的腮颊上。
栽棵炊烟长风景
记不清是啥时候,更记不清是哪一天,我的小手被母亲领着,踩着宅院里早已被父母的脚印铺得溜溜光光的道,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炊烟的树林里。我看见,那一棵一棵的炊烟,都攀比着长在房顶上,而且都长在房山墙一边最高的烟囱上,惟恐谁比谁矮一截。我想,那房顶的烟囱上,一定适合长炊烟,一定被炊烟买断了使用权甚至所有权。长在房顶上的炊烟,棵棵树干粗壮,枝叶繁盛,还分明挂着满树的花瓣。飘着满树的花香。我眨着满眼的好奇,不住地把脖颈东扭扭、西转转,使劲地将两只耳朵竖成犄角,把耳眼内听声的探孔放大再放大。于是,那花瓣亲密的响动,那花香缭绕的音韵,都清晰无尽地录入了我脑海中的八音盒里。那响动,那音韵,至今还是不变的原版,至今还是原汁原味。
在炊烟的树林里,我迈出了脚步的声音。我知道要像父母一样,用一个一个的脚印,去铺亮脚下的道。我又知道要在迈出脚步前用脑思考,用脑抉择,不能轻易浪费脚印。我发现,用脚印铺亮的道,在星夜下都明亮着。望着炊烟的树林,我学会了用掌声去欢呼精彩,用笑声去迎纳感动。在炊烟的树林里走着走着,我竟埋怨起母亲来,埋怨母亲为啥不早点把我领进炊烟的风景里。母亲告诉我,没领我的小手前,家里还没有我,我是在山屯的北河套里被母亲发现的,是大风婆不知从哪把我卷来扔到了那里。母亲看我可怜,才费了好大的劲,用花篓筐把我背了回来,我才有了被母亲领着的机会,才迈着脚丫,走进了炊烟的树林里。听了母亲的话,我很是感激我的母亲,要不是母亲把我背回来,说不定,我早就被狼吃了,或者被妖魔鬼怪抓去了,就不会走进炊烟的树林里。
在山屯里,炊烟的树林一年四季都在茂盛地长着,不像山屯里其他的树林,秋天非得落叶,冬天非得睡眠。冬天的时候,一棵一棵的炊烟腾腾地伸展着枝干,时不时地被寒风刮倒。可随时
又一骨碌爬起来。不难看出,炊烟的树林很抱团儿。不知是哪一棵在悄悄地指挥,还是群体性的心有灵犀,劲风一来,炊烟的树林都是一个步调、一个姿势地集体应对着。风的猛烈,可以把道边的杨树、屯口的柳树折断,可炊烟的树林巧妙地玩着卧倒的游戏,风过之后。又袅袅地站起来,站成依旧的风景。有时,我摔倒在宅院里。摔倒在山屯中,手破了皮,膝盖冒了油,可只要望一望炊烟的身影,心里就有了一骨碌爬起来的勇气和力量,就会悄悄地捡回摔丢的鞋,就会三下两下拍去身上的土,然后继续着自己的行走甚至奔跑。
栽一棵炊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不像栽一棵杨树、栽一棵柳树那么随意。我想,栽炊烟一定要有烟囱,有烟囱就必须先有房宅,房宅或许就是炊烟的筋骨血脉之源。我们那个山屯里。原本只有五棵炊烟,分别被称为老姚家的、老张家的、老崔家的、老郭家的、老吴家的,每棵炊烟都有各自的主人。在月岁的轮回里,老姚家、老张家和老崔家的那三棵,炊烟的枝条一直没能栽出新的炊烟来,一直没能把自身的基因遗传出去,一直没能给炊烟的树林添添新的气脉。多少年后,老崔家的那棵炊烟还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独自老去了。那是山屯里老去的第一棵炊烟。它的老去,不是因为季节变换的原因,也不是自己衰老得不行了,它是看到房宅里最后一个主人闭上了眼睛,才伤心无奈地老去了。它老去的时候,山屯里所有的炊烟都凝固着肃穆为它送行。那时我才知道,炊烟比树木客易老去。
倒是老郭家和老吴家的那两棵炊烟,使劲把身上的枝条栽到一个又一个新砌的烟囱上,逐渐长成了一棵又一棵新的炊烟。多少年后,新的炊烟又把身上的枝条栽成一棵一棵的小炊烟。山屯炊烟的树林,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繁茂起来,变成了拥有二十多棵炊烟的林子。我家房顶的那棵炊烟,就是“老郭家”那棵炊烟的孙子辈枝条栽成的,我深知它的珍贵。我的爷爷七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为了让爷爷能在山屯里栽活一棵属于自己的炊烟,我的太奶奶守着我的爷爷,在一个荒野般的山沟里,孤儿寡母打拼着。后来。我的爷爷终于从“老郭家”那棵炊烟上砍下一根枝条来,栽成了一棵新的炊烟。我体会得出。我的父亲和母亲惟恐我家房顶的那棵炊烟树干不粗壮,枝叶不繁茂,惟恐愧对了“老郭家”的称谓,就没日没夜地忙活着,用头脑和勤劳,给炊烟准备养料。我家的房前屋后,从来不断的就是柴垛,有了不断的柴垛,父亲和母亲就安生。
民以食为天。山屯里的人没有太大的奢望,吃饱穿暖就是过日子的目标。吃饱永远是第一位的。山屯人吃饱肚子的东西,大多都与炊烟有关。哪家的炊烟长得旺盛,哪家的吃货就必然充足。山屯人讲究节约利用资源,不会无缘无故地浪费资源。哪一家,都不会只为了炊烟的旺盛,把好不容易割来的山柴随意添进灶坑里。有烟锅里不走空,哪家房顶炊烟旺盛,就说明哪家丰衣足食。山屯里的人家,哪家也不敢怠慢,哪家也不想房顶的炊烟弱小无力。于是,山屯里到处活动着忙碌的身影,到处呈现出生机一片。母亲常常拿着烧火棍跑到大门口,看看山屯里炊烟的树林,看看自家的那一棵在林中的大小和姿态。看炊烟的那一刻,兴许是母亲最开心、最惬意的一刻。
走在炊烟的树林里,我总是仰望着炊烟的大树,看不到林中的全部风景。我真想爬上我家的那棵炊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在一个新的角度看看炊烟的树林。有一天,我突然灵感一现,就独自跑到了前山的山顶上,一个炊烟树林的全景图一下子一览无余。我惊诧了,惊诧于炊烟的树林里那片别致的风景。静动有序。色调谐和。条块分明,就像哪一位天才艺术大师精心打造的一般。我读着眼前的画卷,突然感到炊烟的树林是山屯跳动的脉搏,是山屯不息的气脉。不可想象,没有了炊烟的山屯,该是哪般景象。慢慢地,炊烟就成了我回家的航标,成了我心依的港湾。后来,我因求学做事之故时常走出山屯时。心里一直高大着我家房顶的那棵炊烟。回到山屯,我最先寻找的,就是房顶的郝棵炊烟。看到它,我的心里就踏实,就知道我的母亲在炊烟的大树下。我暗暗发誓,将来,我要在我家房顶的那棵炊烟上砍下一个枝条来,亲手栽一棵属于自己的炊烟,让它一直繁茂在山屯炊烟的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