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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讨会刍议

2009-04-19

文学自由谈 2009年5期
关键词:评论家书评研讨

高 为

虽人微言轻,好歹也列席过几次研讨会,多少有点想法,说出来就教于方家。

2007年下半年,去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参加作品研讨会。作为该书的责任编辑,很荣幸,第一个发言。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除了指出作者的真诚、作品呈现的真情,我也提出了希望:写报告文学时,作者可以丰富一下表现手法,借鉴《不够知己》的技巧,明贬实褒,或以调侃的笔调,写赞扬的文章;也可以学习《哥德巴赫猜想》的写法,避免使报告文学只见报告,没有文学。我是认真准备并写了文章的。我的发言还是遭到了同事的迎头痛击。他没有讲稿,侃侃而谈,一副会油子或“会痞”派头,一边反驳我的观点,一边翻书寻找着妙语佳句。对他的做法,我完全理解——为了活跃会场气氛,制造冲突,使研讨会回到正轨。什么是研讨会的正轨呢?只说好,不说坏,“成绩要讲足”“正面宣传为主”“正确引导舆论”。

那天开完会,吃过午饭,我们纷纷离去,有一位评论家却留了下来——下午在同一个会议室参加另一个研讨会。据说此大腕平均每天参加两三个研讨会,每月至少来现代文学馆二十次。为了方便赶场,特意买了辆汽车。名副其实的新时代“华威先生”。用我一位师兄的话说:京城参加各种研讨会的总是那几位,别管是理论的、文学的,还是历史的、哲学的,仿佛他们都是通人,什么全懂。

召开研讨会的初衷,从作者方面来说,我想不外乎听听专家的意见,以正面的为主,反面的如有也可以听听,以利于自己今后的提高。但专家们每月要参加许多次研讨会,他们哪里有时间读你的作品?

一位著名评论家在我办公室里,十分钟读了同一作者的两部中篇,足有五六万字,而且马上能分出高下。我们毫不怀疑评论家们的功力。“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缴卷。”(钱钟书)作品在他们眼里犹如病理切片,只不过增加了他们“理论正确”或“手术成功”的案例。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以你作品中的个别字句为由头,引进他们的理论或俗套;或者说,把你的作品纳入他们的理论和俗套。

“凡是好书评家莫不由原书走出,而迈进人生本身。纯粹的书评,无论做得多么忠实得体,永是件太低微的事。”(门肯)专家们是深谙个中三昧的。把专家们的发言、评论集中到一起阅读,就会更明显地看出他们的翻来覆去、重复蹈袭、一篇顶一万篇,一万篇就是一篇。在这方面,专家意见和领导指示有得一拼,难分轩轾:把有血有肉的作品,抽象为干巴巴的几条筋、几个公式;把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归纳为若干原则、几项条例,以为放之四海而皆准。媒体曾报道,两个县的总结报告除了称呼和署名不一样外,其他全同。原来是一位秘书从网上下载了同行的报告。专家们的发言和领导的指示只要换换题目,在哪种会上都能用:高度重视,笼统指示,大而化之,宏大叙事,多整大词,不谈具体。

十天后在天津参加另一部作品的研讨会。我第六个发言,事先通读了全书,写了发言稿(书评)。我先肯定了作品清新的语言,饱满的诗情画意;然后对其中的两篇提出了不同看法。头一篇,既无新材料,也无新视角;既无新观点,又无新语言,现在的文章与五十年前的有什么区别?不写也罢。另一篇,把三峡工程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工程,结论下得太早了。这种赞誉由外国人发出不是更合适吗?作者会后对我一个哥们说:他(指我)怎么能那么说呢,是什么意思呢?哥们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年已半百的人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在世面上混?你说那些玩意儿干啥?那些玩意儿谁还不是心知肚明?

我以前认为:参加研讨会,又喝酒,又吃饭,又拿红包,再不说几句真话,就太不够意思了!现在才认识到:又喝酒,又吃饭,又拿红包,要是再说真话,那就更不够意思了!人家领导花钱给作者开个研讨会,不就是图个乐和,不也是间接证明自己领导有方,成绩斐然吗?你提那么多不足,不光作者不高兴,领导脸面上不也不好看吗?“隔靴搔痒赞何益?人木三分骂亦精”,看来已经过时了,郑板桥也早落伍了,应该送进学习班与时俱进了。

参加研讨会的,往往多数是作者的领导、同事、朋友,这些人了解的多半是作者的人,而不是作者的文,介绍的也往往是作为好人的作者,而不是作为好文的作者。好人未必能写好文。好人,往往指循规蹈矩、四平八稳的人。可作文和做人是两个路数。所谓“人贵直,文贵曲”,“文如看山不喜平”。不得不面对好人的赖文时,常常气得直想骂娘。

既然是作品研讨会,与会者理应是读过要研讨的书,写过要研讨的书的书评。可在研讨会上时常能听到参加者说:书我还没读完;书我还没来得及看。书没来得及看或没读完,那你到研讨会上来研讨什么呢?滥竽充数?研讨会可是要单练的,人人都要发言的。当然,也常常是鸡对鸭讲不知所云的。

1935年,萧乾出版了专著《书评研究》,其中的某些看法,至今仍有现实意义。“一切把注意力由作品移向作者身上的书评都不容易避免势力的。”(是作品研讨会而不是作者研讨会)“文字一向是拒绝科学分析的。”“忽视了情感而仅分析诗中思想的是一个最拙笨的读者。”“以逻辑来批判想象是不可恕的糊涂。”(我们的研讨会不是常常如此吗)“在中国,以文载道的高调曾造就了多少伪善者,僵化了多少生气勃勃的心灵,并如何成为历代统治者麻木人心的工具,是谁都很清楚的。”

西南有位女作家写了部长篇小说,出版前听从了评论家的建议,删去了结尾的5万字。在作品研讨会上,还是这位评论家,却又认为那5万字不删才好。让女作家元所适从。

有关方面曾召开二月河作品研讨会。二月河针对专家们的所有评论和建议说:你们说的我不会听,我只关注广大普通读者的反应。我是给他们写书的。你们的评论与我无关。瞧瞧这种自信!

在当下的社会氛围中召开作品研讨会,从作者的角度来说,本身就是不自信的表现,有点电影《求求你,表扬我》的意味。作者如果想听到对自己作品的真实意见,可以找人对作品进行研讨,而不必“会”,为减少文山会海做点贡献。可以把部分作品送到大学去,付费请学生们阅读评论。大学生精力充沛、时间充裕、思想活跃、文笔活泼,他们还不至于太世故,还是能讲真话的。

若是只想听好话,那可以连研讨会和研讨费都省了——捧着自己的书,读一页喊一声好,浮一大白,也可以唱“就是好!”自娱自乐、自渎自慰、自吹自擂,关起门来怎么折腾都行,无人干涉。

1987年华中师范大学准备为钱基博先生诞辰100周年、逝世30周年举行学术讨论会,并发信给钱基博先生的长子钱钟书先生。钱先生立即写信劝阻:“……三不朽自有德、言、功业在,初无待于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也。”

绝大多数的研讨会,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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