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素描(三十至三十一)
2009-04-19胡殷红
胡殷红
三十、雷达
说起文学批评,如果不知道雷达这个名字,说明他离“文学”还远;说起某个作家,如果雷达完全不知道,说明那主儿还得加油——这话不知谁说的,听来有点玄,但的确有那么点意思。虽然雷达“横空出世”的年代不兴“粉丝”,雷达慧眼所识的“珠”们如今大都成为中老年名人,对批评家的态度保持着那个年代人的特有矜持。然而雷达今日眼力尚好,精力不减,思路活跃,仍能不时制造点有分量有锋芒的声音,但毕竟年纪悬殊,小的们再感谢他的“关注”,也只能像对老前辈那样恭敬而已,这使雷达失却了很多交往之乐。
雷达说话有点直也有点愣,他一生致力于改进,但性格使然,改进幅度不算很大。有次在外开会,一位作者似乎和不少人都熟,偏偏不识“大师”,我觉得好玩儿,就侧身把这位作者介绍给雷达。那人马上依到雷达旁边谦恭地说,雷老,咱们虽没见过面,但您在评论文章中可提到过我的小说啊,能给一张名片吗?雷达说:我没名片。最好也别叫雷老,我有那么老吗。那人赶紧改称“老师”。雷达居然一点不是开玩笑地说:也别叫老师,一来我没教过你什么,二来与其以后不叫不如现在就不要叫。我在一旁见那位作者的笑脸定格了,赶紧说:雷达用不着名片,谁不认识他啊。雷达见我们窃笑,大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这下我们就更笑了。其实雷达说的是实话,他就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后来我真在网上搜出了雷达在不少评述小说发展状况的文章里提到那位作者的作品。这就是雷达,既作“大师状”,也有“小脾气”。
雷达是个常常忘记年龄的人,但有时又对年龄比较敏感。他出名早,在进入“新时期”,中国文学掀开崭新而伟大的一页时,他便是最早涌现出的一批热情、勇敢的批评家之一。年轻轻的就被人称为“前辈”,好像没过过年轻人的瘾,所以很想寻找年轻的感觉。几年前参加一个学习班,晚上大家结伴去游泳,他和一位同事比试了两圈儿,时速都差不多。雷达上岸小憩时问我,我们俩谁游得快?我不会看眉高眼低,接着他的话说,人家比你年轻,不服不行,差几年是几年啊!雷达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搭理我。但雷达不认死理,情绪转移得也快。缓过神来对我说,我从不和别人攀比,我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有你的光彩,我有我的亮点嘛。也正因为雷达有这样的心态,所以他和青年批评家们处得不错,大家和他在一起也都挺自在的。
雷达看上去严肃,时常板着面孔,其实镜片后面藏着一张活泼,顽皮,不谙世事的脸。去年雷达得了鲁奖,我不但没看出他的兴高采烈,反而觉得他平静得有点不自然,在一些喜笑颜开的场合,只要有人祝贺他获奖,他反而呈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就像“六月的天”。雷达的确人老心不老,兴趣广泛,好像他是被岁月饶过的人。1998年世界杯的开篇“法兰西猜想”,雷达在电视台评足球火了一把,就是他和孙正平、黄健翔开始对谈的。就说雷达打乒乓球吧,在作协他也算是高水平选手,但他嘴上总说,我就是为出出汗,炼炼身体,输赢无所谓。其实,如果输得惨,那他得打一串电话,把话题往这上引,然后说,今天重感冒,浑身没劲儿;如果赢了难赢的人,他也把话题往这上引,一直勾引着别人问他,那你们到底谁赢了?这时他会详详细细列出几局的比分,以佐证自己赢的实力,然后故作谦虚地说,“险胜,险胜”。雷达用电脑是比较早的,对网络的认知也走在同龄人前面许多,上视屏做博客他都要尝试,而且反响挺好。雷达汽车也开得不错,刚开始上路时有股新鲜劲儿,特别希望别人搭他的车,有时还主动邀请。有一次我提着行李去“赶场”,散会他一定邀我乘他的车,我懒得再搬一次行李,雷达很不高兴地说,怎么,怕我技术不好?放心吧,我的生命不见得比你的生命不重要,不坐就不坐。一甩手走了。
要我说,雷达真有点不懂“人隋世故”,他的心智有时就像个永远不成熟的“大男孩”,他想的说的做的,都不加掩饰,很多事别人也这么想,但人家变个样子说,变通一下做,他不会,常常有口无心地就把人得罪了。但雷达勤奋,执著,有独特的想法,大多数人私下谈起,都认为“雷大师”在文学评论方面和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成就绝非一般,只是他的“小脾气”让不少人觉得“相当凑合”。雷达如今似乎更忙了,忙得他时常抱怨说,搞评论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想看的书看不了,不想看的书不得不看。但抱怨归抱怨,他对文学批评工作还真是一往情深而且“顽固不化”。所以,但凡在文学发展的节骨眼儿上,他总是能提出一些引起关注的问题,做出他自己的概括。雷达还有一大特点,那就是他在推举新人,扶持新人时的“强势”态度,真可谓:不遗余力。最近我看《羊城晚报》上有个青年作者写文章谈他与雷达的三次交往,的确让我对雷达又多了一层了解。当然作为批评家,雷达不可能不得罪人,不管是他有意还是无意,不管别人怎么看雷达,我始终认为雷达是个单纯透明,挺可爱的人,也算得上是个经得住批评的批评家。
现在的雷达,一面表示要淡出评坛改写散文,一面却陷得更深;一面作“大师状”自称修身养性,一面不忘时而耍点“小脾气”,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三十一、方方
严歌苓编剧的电影《梅兰芳》正在轰轰烈烈热映,方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同时静悄悄出版。两位女作家用不同的艺术形式,把真实的京剧大师梅兰芳与虚构的汉剧名角水上灯,搅于“死水”而出了“微澜”。
二十多年前,我认识了方方。那时她的小说《风景》刚刚出版,我觉得那是当年文坛最好的作品,她笔下近乎残酷的“风景”,让我找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生活类型,感动之深,记忆至今。也就是从那部作品起,方方被誉为中国“新写实”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据我所知,方方早年的作品“不太受人待见”,她不可能大红大紫,但随着《祖父在父亲心中》、《白雾》、《桃花灿烂》、《落日》等多部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文化随笔《汉口的沧桑往事》等作品的出现,方方挺立文坛二十多年。
年前,我到书店去找《水在时间之下》,醒目的玫红色封面很诱人,就是贵了一点,35元一本。心想,“相望于江湖”20年,这钱得从她兜里掏。正好有机会到湖北,手心朝上理所当然。那天是省里作家大聚会,几个活动一起举办。方方假装正经地念了几页纸的稿子,下来后,为了避免“组织安排”,我俩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小声约了饭后喝茶,她反复强调:私人聚会,谁都不叫。一转眼工夫这人没了。
方方是自己开车来的,好像是穿了件皮衣,她从车里钻出来时滑光铮亮的。方方那张小虎牙一龇的笑脸和皮开肉绽、鼻青脸肿的“坐骑”同时呈现在我眼前。她忙解释这是“顾此”而“失彼”的结果,原想一个晚上把连带“接见”我三件事一起办了,不成想,到第二个“局”,车停在那里,平白地就被别人撞了。她嘿嘿笑说,看什么看,这车不是公家的,从车灯、车门到车轮子,都是汉字码出来的,保险也是自己上的。
我知道,湖北省作协是正厅级,但她这个主席不是公务员。方方还是嘿嘿一笑说:我当省作协主席后,工资、待遇没多出一分钱。她跟同事逗着玩儿常说:我是贴钱给你们当主席啊!也是,
她虽然有了“豪华”的办公室,但她不可能改掉午饭前才起床的习惯,大多数工作是在家里处理,电话费当然全部自理。我说,从年轻时我就觉得你“孤芳自赏”,应了我的话了吧?这样的主席,估计全国也就你一个。方方说,你不用嘲笑我,我从80年代就靠自己的工资和版税生活,没有一分钱来路不正,我很坦然,花钱也花得很愉快。没有钱买房买车的时候,我就豁出一段时间写剧本,去赚电视剧的钱。一旦我把这些钱赚到手,依然写我的小说。
方方的性格硬朗,特别自信。在我们这帮同龄人都不“画皮”出不了门的时候,她仍然坚持不化妆,不戴金银首饰,但这并不说明她不时尚,她追求把“科学”引进到生活中,凡有关日常生活使用的新玩意儿都想尝试。她家堆了不少看上去时尚,但并没给她带来便捷的“伪科学”用品。就说她花几千块钱买的那个电子扫描笔,如今也就一摆设而已。
同学、朋友聚会是方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多年来,她的稿酬收入令人眼红,大家总要求“吃大户”。有一次聚会,方方生病没能去,聚会照常,但代信给她:你不来没关系,请把餐费交出来。
作家林白就经常到她家蹭饭。为了解馋方便,林白每次吃饭时都把方方的厨艺吹捧到天上,以便下回继续来吃。这个小伎俩方方一目了然,但她还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吹捧,就像朋友一一列数她的作品一样,她很享受这种赞美。她们聊文学,聊读过的书,还会骂骂彼此都不喜欢的人,嘲笑一些不会读小说却自以为是的人物。好玩,一对儿“不靠谱”。
方方从来不拿自己当个官,自由散漫、直来直去,到现在还没习惯开会,开会也不习惯“讲话”,常常是口无遮拦说得全场笑翻。
很多爱好文学的朋友问我是否认得方方,大都误把她当成男作家。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出版后,评论界把她定义为知识分子写作。我说她这知识分子与她父辈而言是个“异数”,伶牙俐齿,个性实足。方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从小娇生惯养,虽然当过三四年装卸工,但身上残存的“骄娇二气”还会时常露点小峥嵘。
方方不否认她个人和她的作品都有些“尖锐”。但凡让她说话,她永远为别人声嘶力竭抱打不平。她的作品也大都表现了人活着的一种残酷。而方方的珍贵也就在于她能理解他人生活的残酷,方方作品的魅力也就在于她能写出他人内心的痛苦。
方方当主席提出了三件事,其实是任何一个当了作协主席的人都应该去做的事。其中一件就是要对女性作者给予帮助。有一天,方方前后收到两个女作者的邮件,两个女性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出书的艰难和男编辑的非分要求,这两个女作者都选择了放弃出书。连续收到的两封邮件让方方惊讶。方方决定成立一个女性读书会。如今,方方除了读书、写作、做饭之外,就忙着为这些作家做点实事。
在我认识的女作家中,很多都当了作协主席、副主席。事实证明,女人做事牢靠。女人热情负责。轮到自己头上的事,一定会做得一丝不苟。这是长期以来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