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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民警的爱情

2009-04-17

章回小说 2009年4期
关键词:小茹刘东刘姐

李 珂

那年,是颐北市的玉兰花开得最繁盛的一年,雪白、粉红的花朵开遍了市里的大街小巷。清晨,整个颐北市都还沉浸在淡淡的花香里,尚未苏醒,街道还很冷清,晨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遍地的花瓣中,却点缀着一朵粉色的花苞,可怜它在枝头长得不够结实,还未盛放就被刮落在地。一只白嫩的手拾起了粉色的花苞,轻轻用裙子拂去它花瓣上的灰尘,小心地将它夹在一本日记里……

拾花苞的女子叫林小茹,她去年大学毕业,今年刚报考了警察,顺利地通过笔试和面试及岗前培训,现在正赶去市公安局看分配情况。一般来说,通过考试后都会留在颐北市,她希望能把她分配到自己家附近的辖区,那样就能多些时间与男友刘东相处了。她每次想起刘东,心里的幸福感就扩散到全身。刘东妈昨天已经到林家和林小茹的父母合计婚事了,说小茹的工作一定下来,就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她说有个当警察的儿媳妇全家都觉得有安全感。

林小茹欢天喜地踏进了市公安局大门,出来时却沮丧不已。为了帮扶偏远地区,林小茹等一部分人被分配到了离颐北市很远的小镇。林小茹被分配到了最穷最偏僻的叮当镇当户籍民警。要不要放弃这份工作,她有些矛盾。

但林小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服从安排,去叮当镇当一名户籍民警。她回味起刘东说的那些海枯石烂、生死不离的誓言,觉得很宽慰,她想兴许去叮当镇呆个一年半载就能调回来,正好考验一下他们的感情。刘东心里自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是为了证明自己能经受考验,他只能接受林小茹的决定。

在车站里与刘东一番“生离死别”后,林小茹含泪坐上了开往叮当镇的小巴。一路颠簸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理想,从前,林小茹每次与妈妈去办户籍手续,常常受户籍女警的气,她们办手续时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多问了一句,她们就会翻白眼,脾气坏的还会责难几句。林小茹就想着自己将来一定要当一个亲切和蔼的户籍民警,让自己的亲戚街坊们再也不受那窝囊气了……

到了叮当镇后,林小茹才明白它为什么叫叮当镇,顾名思义“穷得叮当响”。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破败不堪的木板楼,缺了半块栏杆的老石桥。叮当镇像个贫苦、凄凉的老人,艰难地喘息着。寂寞的叮当镇仿佛已经被外界遗忘,连时间都好像在这里停滞了,让这儿还保持着八十年代末的小镇光景。

镇上的派出所是在一个老祠堂的基础上改建的。祠堂外的老树上挂了块醒目的大牌子“叮当镇派出所”,祠堂中间的坝子立着国旗。供奉祖先的大堂被改成了政务大厅,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张丑陋的木桌子,就算是办公桌了。所长没有穿警服,套着个背心挽着裤腿提着两条鱼就来欢迎林小茹,说是为了替她接风专程去老乡的鱼塘里摸的鱼。

那晚的鱼很鲜,所长一高兴喝多了,拍着林小茹的肩膀说:“上面还是惦记着咱叮当镇,好多年都没有来过新人了,突然掉下个大学生女娃,多好啊!小茹,我们都是粗人,你是大学生,以后要帮衬着点啊!”

所里的老户籍民警刘姐对林小茹特别热情,她矮矮胖胖的,身体却很结实,一张黑里泛红的脸笑起来像朵热烈的鸡冠花,别看她才四十岁,可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奶奶了。她帮着林小茹提行李、铺床,还送了个手电筒给林小茹:“小茹,你那屋的灯泡拉线离床太远了,晚上起夜你就用这个手电筒吧。要是觉得厕所太远了,我在屋角那儿给你搁了个尿桶。”那晚,林小茹睡不着,她一直想着远在颐北市的刘东,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却发现信号一格也没有。林小茹很倔强,她编辑好了短信,一遍遍地按发送键,可屏幕上不停地显示发送失败。远处的狗吠,屋外的虫鸣,掩盖了林小茹被窝里的哭声。

天刚亮,林小茹就被屋外的鸟叫声吵醒了。她换上新的民警制服,在缺了一角的镜子前照了又照,还好,眼睛不是太红肿,身着警服的她显得很帅气。林小茹出了派出所大门,她那身警服在街上特显眼,摆地摊卖芹菜的、卖挂面的、卖糖葫芦的都瞅着她,叫卖声不自觉地低了几度。她在拐角处买包子,卖包子的老太太特地给她挑了两个大的。林小茹咬着包子在镇上一边走,一边举着她的手机看有没有信号,可信号框始终是空的。

差不多到八点了,林小茹赶回了派出所。所长吩咐她用两块大石头抵住祠堂的大红木门,派出所的政务中心就开始办公了。林小茹刚直起身,还在拍手上的泥,有两个游神一般的人就摇摇摆摆地进了大堂,估计是急着办手续的老乡。林小茹不敢怠慢,小跑进大堂,在自己的桌子前坐好。不料这两个人却并不急着办手续,而是继续在大堂里游荡。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瘦得像根甘蔗,眼珠深陷到眼眶里,从侧面看仿佛没有眼珠子,很吓人。他脸上手臂上都是烂疮,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另一个留平头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的藏蓝色布衫很短,露出修长的手和脚。他挎着个装满草叶的篮子在大堂里转了两圈,然后找张空桌子,手一撑,坐了上去,放下篮子,开始从篮子里挑选修长的草叶编了起来。

林小茹有点蒙了,于是她冲那两位游神喊:“老乡,办手续在我这里。”那个光头男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在大堂里溜圈子。倒是那个平头男人急忙放下手中的叶子,凑到林小茹桌前:“姨,我可以靠在你的桌子边吗?”平头男人眨巴着他乌黑的眼睛说。

“姨——”林小茹吓了一跳,第一次遇到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叫她阿姨。难道是叮当镇的民俗?“你靠吧,随便靠啊!”

“姨我是镇西口的小山,你能不能帮我查查青青在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平头男人得到准许后,像遇到救星一般,抓住林小茹的手。

“查不到!户籍上查不到人在干什么?我又不是神仙。”林小茹恼怒地缩回手,她明白了她遇到了个傻子。

那个叫小山的傻子像犯了大错一样低着头回到他的篮子旁,继续编他的叶子。

喧闹声从祠堂门口传来,几个农民挑着担子闯了进来,他们把担子往大堂里一放,政务中心就成了菜市场。他们看见林小茹是新来的,就一窝蜂挤到她的桌子前。“我的身份证办下来没有?”“我的呢?”“快点拿来,我还要赶场呢。”

林小茹记得昨晚刘姐告诉过她补办的身份证都在上头,还没有办下来,遇到来取身份证的就让他们再等些日子。她只好给老乡们解释:“不好意思,身份证还在上头,还没有办下来。你们等些日子再过来取好不?”

“还要等!你们派出所是白撑干饭的哦,屁大个身份证到现在也办不下来。”“还要等!还要等!你们是不是要等到老子死了才办得下来哦!”几个农民抓到了把柄,有的拍桌子,有的甚至把脚都蹬到了办公桌上。林小茹被他们欺辱得直往后仰,满脸唾沫星子都不敢擦。从来只见过政务民警怠慢群众的,没有看到群众骑到民警头上的。

“啪——啪——啪——”突然一只肉乎乎的巴掌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家立马安静下来了。幸好刘姐来上班了,林小茹马上起身躲在刘姐的身后。“吵什么吵?要造反哦!张老二,我告诉你,别天天跑到派出所来瞎折腾,更别欺负新来的小林,小林可是上头指派下来的。朱胖子,你给我滚回村上去,我一定赶在你死的前一天把你的身份证办下来好吧!马大个,你整天没事别跟着他们瞎掺和,有点闲工夫就回去守着你那狐媚子老婆,小心老婆跟人跑了。”

那几个农民被刘姐的气势给镇住了,都不敢开腔了,但却杵在桌子前不肯走。刘姐的腔调突然一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家不办手续不要挤在这儿,没看见后面还有很多人民群众等着吗?”虽然,大堂里除了那两个游神并无其他人,可这句话却是给了那几个刁民很大面子,他们都自觉地踩着这步台阶走人了。

看着他们几个挑着担子走出祠堂后,刘姐抓了两把炒花生给林小茹:“小茹,你太本分了。不泼辣点怎么管得了这些乡巴佬!我给你说呀,他们吼,我们要比他们吼得更大声,他们拍桌子,我们要比他们拍得更响。首先就要从气势上压倒他们。”

林小茹没有碰瓜子花生,培训的时候,领导就说过上班时间是严禁吃零食的。“刘姐,你们这样,不怕有人打市长热线投诉?”林小茹在颐北市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民警因为服务态度差,被市民打了市长热线投诉丢了饭碗。

“什么市长热线?那是你们城里才兴的玩意儿。天高皇帝老儿远,咱这里才不管呢,除了镇长。记着对镇长的亲戚朋友可得客气点。来吃花生瓜子。”刘姐给林小茹上了第一课。

林小茹与刘姐拉起了家常,刘姐说起她那三个小孙子嘴都笑得合不拢。这时,大堂门口突然传来“咕噜——咕噜——”的漱口声,那个光头男人竟然坐在门槛上刷起了牙。“这人有病呀!我去撵他走。”林小茹感情上很难接受有人在她办公室门口刷牙,还吐了一地的牙膏泡沫。

“别去——”刘姐一把拉住了林小茹,小声在她耳边说,“被你说中了,他真是有病。还不是一般的病,是艾滋病!你去撵他,惹毛了他,万一他咬你一口你就完了。”

“啊——艾滋病!怎么叮当镇有得这种病的?”林小茹有些害怕了,难怪他满身恶疮,瘦成人干了。

“说起来也怪惨的,这光头还是个大孝子呢。几年前,光头还不是光头,长得满头黑发,人也勤快,把地里庄稼料理得好得很。眼瞅着就要娶媳妇过好日子了,可惜,他老娘不争气得了肺病,不分白天晚上地咳。他带老娘去县上医院一检查,坏了,是肺结核。乡下人那能得这种烧钱的病呀,他老娘要回家等死,他却死活不依,把老娘安顿到医院,就跟人去了省城卖血。结果进了黑血站,钱没有赚多少,倒染上了艾滋病。老娘病上添气,没挨上几个月就死了,原本说好的媳妇也不敢嫁给他了。他的家没了,就天天跑到镇政府里去哀求镇长给他做主,搅得政府不得安宁。”刘姐边说边瞅着光头。

“不是去镇政府闹吗?怎么跑咱派出所来了?”林小茹有点可怜门口的光头。

“镇长烦他就叫人撵他走,可谁一去拉他,他就张着嘴要咬谁,大家都怕了他。镇长就出了个馊主意。叫他来找我们派出所,说派出所抓住那群没天良的‘吸血鬼,就会为他做主,该抓去吃枪子的,蹲班房的一个都少不了,还让他们把赚的黑心钱都掏出来供光头去医院治病,兴许是能治得好的。”

林小茹心里很不踏实,毕竟自己办公的地方天天守着个会咬人的艾滋病人,太恐怖了。“那他一直都会呆在这里?到底能不能把血贩子抓到?”

刘姐看出林小茹的担忧,她忙解释:“都已经快三年了,第一年他天天都来问所长抓到人没有,那些血贩子精明得很,打一枪换个地方,怎么找?他也识趣,第二年就越来越少问了,到今年他好像都忘了这件事儿,只是每天到这里来瞎晃悠。你看他满身烂疮,怕是挨不了多久了。你只要别去撵他走,他就自得安乐了。小茹呀,我那三个孙子闹腾死了,我得回去守着,这儿很闲,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往后没什么大事,我就不来了。

原来刘姐的花生瓜子不是白吃的,她是打算让林小茹帮她把工作做了。可林小茹却已经被吓破了胆,她拽着刘姐的衣服不让她走。“哎哟,小茹呀,你可是人民警察,别那么胆小。”刘姐很后悔对林小茹说的太多,现在妨碍她回家弄孙了。

“那——还有一个呢。”林小茹偷偷用手指着傻子小山朝刘姐使眼色。刘姐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姑娘被吓坏了,连小山也害怕了。“没事,他就是个痴情种。十几年前,相好的去省城走亲戚,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他等着等着就傻了,现在他还以为自己活在十七八岁,相好的走那年。他在叮当镇上,见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男的就叫叔,女的就叫姨。不知道谁告诉他,派出所可以查户口,一查就知道他那相好的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就天天到这里来候着。你就当他不存在得了。”

听完刘姐的话,林小茹看了看桌子上认真编叶子的傻子小山,他头也不抬一下,专注地编着他手里的叶子,两只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一只只小鸡、孔雀、蚱蜢就出现了。林小茹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好像不构成威胁,才松开拽住刘姐的手。

晚上,林小茹用所里的电话打给刘东,给他讲今天的经历。可刘东老是心不在焉的,直到林小茹提到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光头,刘东突然变得很警惕,他叮嘱林小茹要多加小心后,就匆匆挂了电话。林小茹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只好吞回了肚子里,这个意犹未尽的电话让林小茹彻夜难眠,她有点后悔来叮当镇了。

第二天,林小茹揉着黑眼圈去搬石头抵大门,她还没有直起身,那两个游神已经进了大堂。林小茹进了大堂,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托着腮开始想念刘东。光头男人在大堂里转悠了几圈后,又坐在门槛上刷起了牙,他刷牙的时候面部表情很痛苦,可他使劲刷,仿佛那不是他的牙而是许久不曾洗刷的竹席。“嚓——嚓——”的声音听得林小茹心都紧了。那个声音持续了很久,才传来“咕咚——咕咚——”的喝水声,接着他把嘴里的水鼓得“咕噜——咕噜——”响。渐渐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林小茹松了一口气,她估计那光头准是把漱口水给喝了。“哇——”光头突然把满口的泡沫和水都喷了出来,林小茹看见那些地上的牙膏泡沫竟然是血红的。

傻子小山倒是很安静,他像姑娘绣花一样,仔细地编织着篮子里的叶子,编好后,再把那些动物一字排好。他傻傻地笑,嘴里还嘟哝着“青青——青青——”。如果不是他黑黑的胡茬,沧桑的面容,真容易把他当做十七八岁多情的少年。林小茹想刘东要是有傻子小山那么痴情,自己就知足了。

想着刘东,林小茹心中又涌动起了许多情愫。她开始给刘东写信,她要把自己在这里的经历都告诉他,要把自己对他的思念都告诉他。

到镇上派出所来办理户籍手续的人很少,日子特别地闲,可林小茹却很忙,她忙着写信给刘东向他倾诉她的爱,乐此不疲地在工作笔记本上画他的样子。若是遇到办手续的高峰时段,她也能找个空闲回味他的山盟海誓。叮当镇的日子很是寂寞,但是多了光头和傻子小山的“陪伴”,林小茹觉得大堂里还有人气,有时遇到农忙季节,几天都没有人来办手续,林小茹就瞅着他们打发时间。傻子小山最近喜欢编螳螂,不编蛇了,今天比昨天少编了好几个,这些林小茹心里都是有数的。有一天,光头男人的牙膏挤光了,他刷不了牙,林小茹竟觉得心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刘姐偶尔顺路过来看林小茹总会带些什么苹果、花生、地瓜之类的。林小茹觉得应该的,伸手接下,顺带让刘姐帮忙把写好的信带去邮局投递了。刘姐帮忙交过几次信后,就开始数落林小茹了:“我说小茹妹子呀,这男人不在身边,光写信可是没多大用处呀。你可得想想法子,别让人趁虚而入才好。”

刘姐无心的一句话,提醒了林小茹。这半年她一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每天都给刘东打电话、写信,却一直没有察觉刘东的冷淡。他很少给林小茹打电话,回信也很少很短,难道距离已经让他的热情降温了?林小茹去找所长,所长正和几个所里的兄弟们在打牌,刚赢了钱,喜滋滋的,一听林小茹妈妈病了,忙安慰她,“小茹呀,你赶快回家,我准你一周的假。”

林小茹心中很欢喜,快步跑出了警务室,马上就可以回去见刘东了。她回头看了看,发现所长正和几个兄弟在一起看着她议论着什么。难道被他们看穿了?林小茹对自己的演技有些不自信了。

第二天早上,林小茹提着行李拉开寝室的门,就看见所长和几个兄弟在院子里等她。所长提着一个水桶,水桶里十余条鲫鱼正游来游去,干警小朱捉着一只很肥的老母鸡,教导员张大哥提着一篮子鸡蛋,刘姐还拖着一麻袋的核桃。

“小茹呀,咱们都知道让你到咱叮当镇来,是委屈了你这高才生了,就好比旧时大户人家的小姐嫁进了穷窝窝。你妈妈病得重,大家都替她担心,咱派出所这个婆家是穷酸了点,但闺女要回娘家,总要带点东西回去。能拿得出手的就这点了。这些东西是粗了点,可都补身子呀。你回去都弄给你妈吃,叫她放宽心好好养病。”所长一边叮嘱小茹一边和大伙一起将她送上车。

车起步了,林小茹却躲在椅子后偷偷哭了。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小人,她不只骗了一周假,还骗了大家伙的感情。派出所很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还一起吃饭闲侃,谁家鸡毛蒜皮的事她都清楚。那只老母鸡是小朱留着给媳妇坐月子吃的,他媳妇下个月就要生了。那一麻袋核桃是刘姐给三个小孙子补脑吃的。

出了叮当镇的地界,手机渐渐有了信号,林小茹给刘东打了个电话让他来车站接他。

下午三点,车终于到达颐北市,大热的天,林小茹提着一大堆土特产站在车站门口等刘东,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刘东还没有来。林小茹想自己回家却提不走这么多土特产,她打电话催了几遍,刘东才赶来,这时桶里的鲫鱼全都翻了白肚皮。

许多出租车司机看见又是死鱼又是鸡的都不愿意搭他们俩。刘东就冒火了,他冲着林小茹吼:“才半年你就变得跟个乡巴佬一样了,你看你,跟那些到城里找亲戚的农民有什么区别?算了,这些东西咱也别要,扔这儿,谁爱要就让谁拿去。”说完就把手里的鸡重重地扔在地上。那母鸡受惊了,惶恐地叫着,扑打着翅膀,弄得一地尘土、鸡毛。林小茹也被惊吓到了。她没有想到刘东第一次对她发火竟为了这个。可她太爱他了,看见他,她怎么也发不起火。她想他要是知道这些东西的由来一定不会这样。

在林小茹的强烈要求下,刘东才同意带上这些特产。他们俩搭乘一辆三轮回家,途中水桶里的水不时漾出来,刘东把身子使劲朝外歪,整个上半身都探出车外,他害怕那水溅上了他的西裤。林小茹倒是很兴奋,她一只手抓着鸡,一只手扶着桶,看着两边熟悉的街道,离家越来越近了,这儿的每条街都有太多她与刘东的甜蜜回忆。突然,她的眼神暗了下来,三轮车的后视镜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刘东的神情,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嘴角很不屑地撇着。林小茹感觉到他仿佛不只鄙视母鸡和死鱼,他连她一起鄙视。

爸妈见到林小茹都很高兴,都说本来很担心小茹在叮当镇受苦,没有想到这闺女去了半年,身体竟然结实多了,脸也红润了。爸笑着说,“看来乡下真的养人啦。有空我和你妈一起下去陪你一段日子。”

林小茹的妈当过知青,她一看到母鸡、死鱼、核桃眼圈竟然红了:“这可都是好东西呀,所长他们都是厚道人,他们待你可真好。刘东前些日子还和我们商量让你把工作辞了,早点回来结婚。现在可真为难了,要辞了工作就太对不起人了。你们爷俩几个先说着话,我进去把鲫鱼煮了。”

在妈妈做饭这段时间里,林小茹与刘东爆发了争执,刘东要林小茹回颐北市来重新找工作,他受不了两地分离的日子。林小茹则想再留在叮当镇一段日子,她觉得可能上面只是派她下去锻炼锻炼,迟早是要回颐北市的。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怎么对所长他们开口辞职。刘东说不过她,就让未来岳父替他做主。林小茹的爸爸被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最后他说了一句心里话,“刘东考虑得很周全,你们俩再合计合计。小茹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爸爸都支持你。”这句话看似很公正,实际上是倒向了林小茹。

刘东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听不出未来岳父的意思,他的脸越绷越紧,他与林小茹的谈判陷入了僵局。正在这个时候,妈妈端着鲫鱼汤从厨房里出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来来——,大家过来吃鲫鱼了。”

刘东此刻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未来岳母身上了:“阿姨,你赞成小茹回颐北市吗?那样对她以后的发展有好处,总不能让她呆在乡下,最后变成个——”刘东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是什么。刘东不太了解未来岳母,林妈妈当过知青,对农村对老乡有种特别的感情,她本就是个很感性的人,今天又接下了女儿带回的充满乡土热情的厚礼,自然就站在了女儿一边。可惜妈妈不知道刘东已经是孤军奋战了,她把话说得重了些:“我觉得做人还是要常存一颗感恩的心,难得所长对小茹那么好,咱不能对不起人哪!”

刘东听完未来岳母的话,气得开始发抖,他的自尊心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气急败坏的刘东指着林小茹的鼻子说:“对,就我一个人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堆土疙瘩就把你们骗得死心塌地。就算我白操这份心了。”说完,夺门而出。

林小茹一家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妈——”满心委屈的林小茹扑进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接下来的几天,林小茹和刘东开始冷战,他们谁也不给谁打电话、发短信。表面的平静下掩藏着无言的痛楚,林小茹夜夜失眠,往昔美好的回忆一遍遍重现,让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日子一天天流逝,很快到了林小茹回家的第五天,一天后她就要回叮当镇了。这次的假本就是为刘东而请的,现在两个人搞成这样,还不如不回来。下午,林小茹的大学同学白苗打来电话:“小茹,大事不妙,我刚才在步行街亲眼看见刘东和一个漂亮女孩逛街。你可要看好他哦!”林小茹为了安慰自己说:“你想多了吧!可能是他同事或者亲戚。”可白苗接下来的话,让林小茹如同五雷轰顶:“小茹,你傻了呀,你见过男人给女同事、女亲戚买红玫瑰的吗?那女的双手揽着玫瑰花,刘东伸手揽着那女的。”

放下电话,林小茹六神无主,她跑去找妈妈,让妈妈帮她出个主意。妈妈倒是很老成,她让女儿提着那麻袋核桃去刘东家,探探他妈的口气。

林小茹提着核桃敲开了刘东家的门。刘东的妈把小茹让进屋后,说刘东在单位加班还没有回家,让林小茹自己看电视。从前,林小茹到刘东家,他妈总是特热情,把家里的零食、水果搬出一大堆来,还一定要陪林小茹坐,老喜欢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好像林小茹已经是她媳妇了。今天刘东妈明显冷落了林小茹,让她一个人看电视。林小茹可坐不住,她主动去找刘东妈撒娇,“阿姨,你打个电话催催刘东嘛,让他早点回来。”

刘东妈没办法,只好当着林小茹的面拨通了儿子的电话:“东东呀,小茹来了,你什么时候回家?什么?还没有忙完?那你就慢慢做,工作上可千万别出岔子。”

这个电话,林小茹怎么听也不像是在催儿子回家,倒像是在给儿子报信,让他避开。林小茹很识趣地回家了。林妈妈是过来人,见这个情形,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却爱莫能助。

临走前,林小茹打了个电话给刘东,刘东很客气地感谢她送的核桃,说了祝她一路顺风之类几句客套话就匆匆挂断了。

再回到叮当镇的林小茹元气大伤,整天无精打采的,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办个简单的手续有时也会出错。派出所的同事以为她回去照顾妈,熬夜累着了,都劝她好好休息。傻子小山好像看出什么来了,编叶子的同时,还不时瞟她两眼。林小茹太爱刘东了,她还是忍不住会一次次地给他打电话,上班时间一有空她就写信,在信中一次次向刘东忏悔,希望他能原谅她,能像从前那样爱她。在她写信的时候,小山时常会走过来问:“姨,给叔写信?啥时候能看看叔就好了。叔长什么样子?”

如果是从前傻子小山来打扰她写信,一定会让她恼怒。可如今她觉得自己和小山已是同道中人了,于是原谅了他的突兀。自从与刘东争执那次后,刘东就对她越来越冷淡,很多时候都不接她的电话了,寄出去的信都是有去无回。林小茹感觉自己的魂魄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

转眼到了冬天,叮当镇下了几场大雪,山上、屋顶上、石桥上都积着厚厚的雪,石桥下的河上结了一层薄冰,没了流水的声音,静悄悄的。老乡们都懒得出门,家畜们也都躲在圈里不出来,整个镇子仿佛被冰冻了。

所长给林小茹提来了两个大烘篮。林小茹还是第一次用这个东西:一个竹篮里,装着一个瓦盆,盆里盛着火红的木炭,为了不让木炭快速燃尽,木炭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草木灰。别小看这两个烘篮,它们发散的温暖可以持续半天。等木炭熄了,再去灶里挑几块火红的木炭又能暖和半天。林小茹把其中一个放在自己的桌子下,这样自己的两条腿就不会被冻成冰棍,另一个放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可以不时把手伸过去暖和。

光头男人也不敢在门口刷牙了,门口的北风割得人很痛。他裹着一床脏脏的棉絮蜷坐在林小茹的办公桌前,这样他就能挨林小茹脚下的烘篮很近。小山也没有叶子可编了,他装了一篮子秸秆来,他的棉袄又薄又破,冷急了,他就坐在林小茹旁边,编一会秸秆又在烘篮上暖和暖和手。林小茹看了很不忍,刚巧所长的军大衣在烤烘篮时不小心烧了一大块,所长不穿了,扔在门口,林小茹赶紧捡了回来,送给了傻子小山。傻子小山很感激林小茹,傻乎乎地直笑:“谢谢姨,姨真是个活菩萨!”

每次,有老乡来办手续看见三个人这般模样都忍不住会笑。都说林小茹是小菩萨,旁边坐着个提篮子的“童子”,脚下躺着个捧漱口盅的光头罗汉。虽说是戏言,但叮当镇的老乡们对林小茹的印象却越来越好,都说她一点都没有城里人的臭德性,也没有大学生的架子。

谁也没有想到刘东会在这个寒冬来叮当镇。林小茹陪着他在所里转了一圈,他很害怕光头男人,远远看了一眼就走了。傻子小山却很高兴,他跟在林小茹的背后嘟囔着:“姨,叔长得真好看!姨,留叔多住几天吧。”刘东嫌他烦,拽着林小茹奔僻静的树林去了。

久别重逢,林小茹满心喜悦,她想着刘东跑这么远来看她,又拉着她跑到这没人的地儿,一定是想抱抱她,亲亲她了。林小茹仰着头,满眼期待地看着刘东。刘东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口袋,林小茹猜想一定是他带给她的礼物,会是什么呢?衣服?围巾?还是零食?

出人意料,刘东从包里拿出了厚厚两捆信,那全是林小茹写给他的,面上的几封是最近写的,竟然都没有拆过。“你,什么意思?”林小茹有不好的预感。

“小茹,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也别给我写信了,不太方便。”刘东把两捆信都交到了林小茹手中。

“不方便?你不用打给我,我打给你就好;你忙也不用给我回信,看看我写的就好。”林小茹心很慌,开口就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可刘东还是硬把信塞到她手里,然后飞快地缩回手,插回羽绒服的包里。“刘东,我们所长昨天还说,上面决定要把我调回颐北市,很快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林小茹感觉到刘东要离开她了,为了挽留他,她不惜编造了谎言。

“小茹,你还不明白,我们已经结束了,”刘东转过身去,背对着林小茹。

“我错了刘东,我一个月后就回颐北市,不,是明天。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你一起回颐北市。”此刻,林小茹才感觉到她竟然如此在乎眼前这个男人,人真是种愚钝的动物,总是要等真的失去了,才急忙挽回,才会后悔。

“小茹,你别回来了。我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今年元宵节。还有,以后咱们别见面了,也别通信了,对大家都好。”刘东说完这几句话才转过身面对林小茹。“噗——”的一声,林小茹重重地跌坐在雪地里。刘东伸手去扶,感觉林小茹很轻很轻。他不知道只有失去魂魄的女人才会变得那么轻,那么无力……

刘东坐上了回颐北市的小巴,小巴摇摇晃晃朝叮当镇外开。林小茹突然很不舍,她冲动地跟在小巴后面跑,松软的雪地里,她怎么也跑不快,还好小巴也开得很慢,所以车子还没有开出她的视线。小巴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林小茹,他认出是镇里的女民警,就踩了刹车,小巴里的乘客纷纷伸出头来看热闹。明明可以追上了,林小茹却停了下来,朝小巴司机摆手让他开走。小巴消失后,她干脆坐在雪地中艰难地喘气,她终于明白一个人一旦不爱了,是真的可以做到铁石心肠。她在雪地里追了两里路,坐在车里的刘东不可能不知道,可他都不愿伸出头看她一眼,当小巴停下时,乘客们伸出的脑袋中没有刘东的,他再也不会被林小茹感动了,因为他已经对另一个女人许下了曾给林小茹的山盟海誓。

林小茹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她感觉自己都已经冻僵了。远处传来“吱嘎吱嘎”的脚步声,一团温暖随之降临。傻子小山裹着军大衣,提着火红的烘篮来了。他拉起林小茹说:“姨,叔已经走很远了,怕是过盆子山了。你早点回去,叔过些日子肯定来看你。”傻子小山把烘篮交到林小茹手里,又开始犯病了:“我半年前也是这样送青青出门的,可青青走的时候坐的是大棚货车,春天里的艳阳天,路又干又平,那大货车跑得可快了,怎么也追不上,我刚跑到叮当河,大货车就没影了。”

“他不会再来了。”林小茹提着温暖的烘篮,心却已经结冰了,“你的青青也不会回来了。”林小茹执意要拉个人陪她一同落难。

“青青会回来的,她说过让我等她。她省城的表姐刚生完孩子,两人都是吃国家粮的,工作忙,没有工夫带孩子,青青说她帮表姐带一年孩子就回来。”傻子小山的脑子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一直活在青青走的那年。

“回来?你醒醒吧!她都走了十几年了。你被骗得好惨。”林小茹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把痛苦转嫁给小山。

“我知道你们大家合伙来骗我,想让我早点找个正经姑娘结婚。但你们也太缺德了,犯不着去乱说青青。王大娘说青青在洗脚城当小姐,怎么可能?青青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她绝对是个好姑娘。吴姥爷说他儿子在省城看见一辆小轿车里坐着个女人可像青青了,说青青跟了个包工头,现在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的都是貂皮大衣。我怎么也不信,吴姥爷的儿子就爱吹,前天还说他去过县长家呢。青青是要回来的,她知道我在镇口等她。”傻子小山不准人讲青青的坏话,他有点怨恨地瞪着林小茹。

林小茹突然很想笑,但她的脸被冻僵了,咧不开嘴。她不知道是想笑自己的愚昧呢还是笑小山的痴傻,还是觉得自己和一个傻子谈论感情本身就很可笑?

刘东走后,林小茹就大病一场,躺在床上烧得一塌糊涂。一边吐一边哭喊着刘东的名字,好不容易睡着了嘴里还在叫刘东不要走。所长和刘姐几个人担心了整整一周,大家都怕林小茹脑子烧坏了,变成小山那样的傻子。

烧退了,病好了,人慢慢调养精神,林小茹已经不那么在意刘东的离开了,但一个巨大的问号常常占据着她的脑袋,如果我留在颐北市,刘东就不会和我分手吗?会不会我们已经结婚了?她养病的日子里,整天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仿佛这是她人生需要分析的一个哲学课题。康复后,她开始上班,闲着的时候,她就用笔在纸上换算。她将刘东对她的好列成一排,又将刘东的无情列成一排,相互抵消,看看到底最后哪样更多一些。可惜每天的换算结果都不一样,那个问号成了压在她心坎上的巨石。

傻子小山一直很介意林小茹那天对青青的诬蔑,他不再坐在林小茹身边了,而是远远地坐在大堂的另一边,低着头全身缩成一团。林小茹很想笑,她没有想到一个傻子还那么较真。

一周后,傻子小山再也忍不住了,他重重地跪在林小茹面前,求她帮他寻找青青。林小茹伸手去拉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起来。林小茹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颐北市公安局的朱老师。朱老师曾是林小茹的岗前培训老师,林小茹希望他能帮忙查找。可朱老师并不买林小茹的账,他已经忘了林小茹的长相和名字,而且此时他已经不负责户籍管理了。他以很忙为托词拒绝了林小茹。

林小茹挂断电话看见小山还跪在地上,只好编了谎话骗他起来:“小山,青青都离开十几年了,要找到她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不要急,找到她我立刻通知你。”

“姨,你是好人,我信你。”小山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桌子下的光头男人目睹了这一幕,他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了林小茹很久,嘴唇不住地颤抖,仿佛想说什么。林小茹立刻起身朝外走,她知道光头男人想说什么,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户籍民警,不可能帮他抓到血贩子,她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小山找到青青,不想又签一张空头支票给光头。

光头男人眼睛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他继续蜷缩在桌下睡觉,噩梦不断,他梦见许多血贩子拿着黑色大头针管在追他,他必须拼命地跑,一不小心踩滑了扑倒在地上。数不清的大针管就扎遍了他全身,抽走他全部的血。每次他从疼痛中醒来,全身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那些恶疮溃烂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一碰就痛得他死去活来。

接下来的日子,让林小茹很头疼。每天小山都会问她若干遍找到青青没有,他病得很奇怪,刚刚回答过他,他马上就忘了,又凑过来打听。林小茹真希望他能病得忘记青青这个人。光头男人就更恐怖了,他常常在睡梦中喊叫,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声,听得林小茹毛骨悚然。有一次,光头又开始在梦中叫唤,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结果一把拽住了林小茹的腿,林小茹害怕他将自己的腿当猪蹄啃了,使劲地蹬了光头一脚。那一脚终于将光头从病痛和梦魇的折磨中暂时拯救了出来。他用破棉絮擦了擦满脸的汗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林小茹只能在小山的哀求声中挤出一点空隙思考她的哲学问题,如果我在颐北市,刘东就不会离开我吗?我们会不会已经结婚了?光头男人恐怖的吼叫声,常常打断她的思绪。快过年了,所长给林小茹放了一周假,林小茹赶紧逃离了叮当镇。走之前,她不忘叮嘱替她的刘姐,让她准备两个烘篮给光头和小山,否则那两个人非得冻死在大堂里。

林小茹回到颐北市,妈妈爸爸都很小心地呵护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刘东。可林小茹依然耿耿于怀,她把自己的哲学问题讲出来,让父母帮她找答案。父母此时总是机智地岔开话题。为了不让林小茹闲下来去想刘东,妈妈天天陪着她去逛街,给所长、指导员、刘姐、小朱买礼物,妈妈是个心肠特好的人,她很同情小山和光头的遭遇,特地给光头选了十几把软毛牙刷,怕他刷出血受罪。还给小山买了顶红色的棉帽,本来她考虑到小山是三十几岁的人,准备选顶黑色的帽子给他,戴起来稳重。林小茹却说小山是活在十七八岁中的孩子,买红色的他准喜欢。

春节过完后,林小茹像个圣诞老人一样提着几大袋礼物回到了派出所,她给派出所的领导同事送完礼物后就赶到大堂,却只看见小山一个人抱着只烘篮坐在那里。她掏出妈妈买的红棉帽给他戴上,三十几岁的男人戴着顶大红色的棉帽的确显得很滑稽,但被林小茹说中了,小山自己却很喜欢,他的手一直在帽子上摸索。

“光头呢?他今天请病假吗?我还给他带了十几把好牙刷呢,等开春呀,他就可以坐在咱门口用新牙刷刷牙了。”林小茹开着玩笑问小山。

“光头,光头他死了!”小山的手从帽子上缓缓放下。

“什么时候的事?”林小茹的心突然一沉。

“就在前天。”小山倒是记得很清楚。

晚上,大家伙一起吃饭,林小茹向所长打听光头的事。所长咽下一块肥肉才说:“小茹,幸好你不在场,否则一定被吓坏。大年初一那天上午,你们户籍管理人员不用上班,刘姐烧了两个烘篮给光头和傻子小山送去,就回自己家里包饺子了。到中午的时候,傻子小山突然闻到一阵什么东西烧糊了的焦味,他跑到院子里大喊失火了。我们跑进大堂一看火星都没有一点,可那焦糊味越来越大。我们朝你的办公桌下一看,天啊!你猜怎么着?光头正蜷在桌子下,披着棉絮怀抱着烘篮睡觉。烘篮里的木炭点燃了他的棉袄,他整个上半身趴在上面,都被烧焦了。估计他在烘篮烧着他的棉袄前就已经死了,哪有人睡得连自己烧着了都不知道的。小茹,你明天换张桌子吧。免得晦气。”

光头就这么消失了,只留下一张被熏黑了的办公桌。林小茹没有换桌子,她已经习惯了那张老桌子。林小茹把脚伸到桌子下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前面有一团软软的东西,是光头裹着棉絮蜷在那里吗?她能够推理出光头抱着烘篮把身体贴上去的原因:他以前是断然不会趴在烘篮上的,只有一个理由能让他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那就是人在死亡前须经历的彻骨寒冷。就如同自杀的人喜欢选择在温暖的浴缸中割腕,就可以跨越死前的那段寒冷。光头在临死前扑在了烘篮上,至少他活着的最后一刻是温暖的,至于那被烧焦的上身已经与他无关了。

因为没有给光头签空头支票,林小茹对光头的死没有太多内疚,只是很替他惋惜,没能用上新的软毛牙刷。林小茹决定好好帮助傻子小山,大学的心理学老师曾经讲过,很多精神病人都是因为心理上有过创伤,只要能治疗好他们心理上的创伤,那么他们是有希望康复的。林小茹决定要帮小山找到青青,让她治愈他的心理创伤。

这次林小茹找对了人。所长对林小茹的想法有点吃惊,可治好小山也是一件好事,他打电话给市里一起办过案的刑侦队长,希望他能帮帮忙。刑侦队长是个很耿直的人,立刻让人查找。

刑侦队长的办事效率很高,不但找到了青青,还让人去居委会做了调查。当天下午就打来电话。林小茹终于帮傻子小山找到青青,但是青青已经是两个男孩的母亲了。原来,青青当年到省城给表姐带孩子,没有想到表姐竟然得了产后忧郁症,每天又哭又闹,表姐夫的脸上全是她抓出来的血杠子。青青很心疼表姐夫和侄子,慢慢地她与表姐夫产生了感情。表姐虽然精神上有问题,可眼睛却是雪亮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远房表妹正在抢她的丈夫和孩子。那天的战争很激烈,激烈到左邻右舍都来劝架。先是发狂的表姐在家乱摔碗碟,青青抱着侄子躲在墙角。摔完东西,表姐还不解恨,干脆骑在青青身上扯她的头发抓她的脸,表姐夫看不下去了,就上去拉开表姐,表姐自然不肯摆手,两口子就扭打起来。那天中午很热,家里的大门敞着,邻居们听到响声就过来劝架,两个大男人合力才把癫狂的表姐拉住,过一个钟头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那晚,表姐夫去医院包扎身上的伤口,青青不敢留在家里,就抱着侄子去邻居家过夜。气急败坏的表姐找不到发泄目标,竟然从四楼跳了下去,当场就断了气。表姐死了两年后,青青嫁给了表姐夫,又生了一个男孩。因为背着害死表姐的罪名,青青不敢回叮当镇,就这样从叮当镇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已不记得她对小山许下的诺言。

青青的决绝让林小茹想起了刘东。她觉得自己和小山处境是一样的。如果当初青青没有到省城帮表姐带孩子,小山是不是已经娶了青青?而自己如果不离开颐北市,是不是已经和刘东结婚了?这种无聊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林小茹。

林小茹原本打算过两天再告诉小山的,她此刻更像个新手大夫,不确定自己的这服药能不能治好久病未愈的病人,同时她更担心病人虚弱的体质能否承受这服药强大的副作用。可小山却不停地追问,弄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她忍不住向小山讲述了青青的现状。傻子小山听得呆住了。“喂——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林小茹拍了拍小山的肩膀。“相信,姨是警察,大人们都说姨说的话绝对是真!不然我也不会天天在这里守着。”小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看来他在很努力地克制不哭出来。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竟然像孩子般脆弱。不知什么时候,小山失神地走了出去,连一篮子的秸秆都忘记提了。让他一个人静静是有好处的,林小茹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她有些担忧。

第二天早上,林小茹特地到镇上买了十个鲜肉包子和一串糖葫芦,她想外界因素对治疗心理疾病也很重要,给小山买包子和糖葫芦就能让他快乐起来。可一整天过去了,小山都没有出现,林小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下班后,她没有和大家伙一起吃饭,而是提着小山的篮子去寻访小山家。

镇上的小孩都认识小山,因为小山爱陪他们玩,给他们编动物和小人逗他们乐。几个孩子自告奋勇地带林小茹去小山家。那是镇西口林子边的一座茅草屋,茅屋门口的两男一女正在说笑。林小茹过去问,“小山住这里吗?”

三个人一见穿着警服的林小茹脸都白了。还是中间那个女的反应快,她指着一床裹成圆筒状的席子说:“警察同志,小山是自己上吊死的,没我们的事。我是他亲姐姐,妈死后,我就一直照顾他,每天给他送饭,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死了?”林小茹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她把自己的病人给害死了。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小山只有在等待中才能活下去,等待是他活着的唯一信念,那么多人对青青的诬蔑他都不相信,他只相信林小茹的话。可是林小茹呀林小茹!你怎么那么笨,你偏告诉他真实的答案,让他在绝望中死去。

望着圆筒状的草席,林小茹却不敢靠近,害怕看见小山临死的模样,她宁愿永远记着小山编叶子的专注、摸红帽子的欢喜。“你们打算怎么安葬他?”她擦干眼泪转身问身后的几个人。

“还能怎么样?我弟弟是个傻子,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拖累,他家里就这床破草席,就这样裹了,埋掉算了。”小山的姐姐神情很冷漠,看来她是不愿意为小山出一分钱了。

“棺材钱我出,你去给小山选副棺木再下葬。”林小茹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给小山的姐姐,然后进了小山的茅屋。

“你家小山好福气哦!与镇里的警察是熟人,还帮他把办后事的钱都出了。”其中一个男人盯着小山姐姐手里的钱很羡慕。

“我可就没福气了,妈死后,我是白养了他十几年。”小山姐蘸着口水把钱又数了一遍,从中间抽出四张递给另一个男人,小声说,“娃他爹,把娃这期欠的学费结了,再买斤卤猪耳朵回来晚上吃。”

林小茹推开茅屋的门,她惊呆了,茅屋里堆满了他编织的各种动物,很多都已经干掉了,都变形了。她记得小山说,青青喜欢他编的动物,他竟然编了一屋子给她。屋梁上还悬挂着一根打着死结的裤腰带,一把竹椅子被踢翻在地上,小山就是用这些简陋的工具离开人世的。林小茹把竹椅子扶正,坐在上面又开始思考她的哲学问题。原来答案是如此危险的东西,它可以终结一个人的生命。那么自己还有没有必要继续追寻答案呢?

短短半个月,光头和傻子小山都死了。大堂显得更冷清,连人气都没了。林小茹常常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她很希望能多点人办手续,可以找人说上两句话。

转眼又到了农忙季节,一连几天都没有老乡来办手续。林小茹只好趴在桌子上思考她的哲学问题,如果她没有离开颐北市,刘东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她转念一想,刘东已经结婚快半年了,自己这样想念一个有妇之夫多可笑呀。林小茹的脑子越转越慢,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咕噜——咕噜——”的漱口声惊醒了她。是光头吗?林小茹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男人正蹲在院子里刷牙。她按捺不住走了过去,那人转过身来——是所长。昨天所长的儿子娶媳妇,所长一高兴喝多了,睡到今天中午才醒。所长满嘴都是泡泡,看见林小茹就呵呵笑,看来他还沉浸在昨天的喜悦中。林小茹失望地往回走,却听见所长的声音:“小茹,小山的死不是你的错。你别太放在心上。”林小茹本来还好好的,听到这句话顿时泪如雨下,她以前从来不将光头和小山放在眼中,常常当他们不存在,甚至有时还很厌恶他们。如今他们都死了,只留下这空荡荡的大堂,让她一个人伤神。

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个哲学问题,林小茹开始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白天有老乡来办手续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政策和法,遇到不识字的老乡还主动帮他们填表。渐渐地她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工作范畴。镇上卖包子的老太太有个小孙女,读完初中要与一大群人结伴到沿海打工,可是身份证一直没有办下来。小姑娘拿不到身份证就不敢出远门,眼看出发的日子近了,老太太一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没了主意,只好来找常买她家包子的林小茹帮忙。林小茹打了电话给上面,一问才知道身份证已经办下来了,只是还没有统一发放下来。周末林小茹就坐上了到县里的车,厚着脸皮央求值班的同志提前给她身份证,值班的是个老同志,第一次遇到这么较真的户籍民警,就破例把叮当镇那批身份证都给了她。老太太孙女离开那天,老太太亲自送了一笼鲜肉包子到派出所。

镇上中学的刘老师刚娶了一个古犁村的姑娘,新婚夫妻到派出所办理女方的户籍迁移手续,林小茹说必须要女方所在的古犁村开张证明,才能给他们办手续。两人一听,面有难色,找了个借口就走了。半个月后,林小茹在镇上遇到他们两口子,问起证明的事儿,刘老师才肯说,原来几年前,古犁村村长家的狗偷吃了刘老师岳母养的几只下蛋的母鸡,那可是岳母的命根子,岳母就去找村长讨说法。村长的老婆是个泼妇,叫嚣说吃下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坚决不肯赔偿。最后岳母和村长老婆就扭打起来,情急之下,岳母把村长老婆的耳垂咬掉了。两家从此结下了仇怨。这次刘老师老婆的证明开不下来,就是村长在作怪。刘老师两口子表情很尴尬,嘴里嘟哝着让林小茹费心了。

一周后,所长去古犁村走访,林小茹主动要求跟着去。中午,一行人在村长家吃饭,林小茹发现村长的老婆果真少了一块耳垂。饭后,村长和所长去村里走访,林小茹和村长老婆在院子里拉家常。林小茹对村长老婆说起了刘老师岳母的事。村长老婆显得很惊奇,她不清楚仇家与这个上面指派下来的女警察是什么关系。但林小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在心里,林小茹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算了吧。再说也是村长家有错在先,咬人耳垂固然很可恶,但是滥用职权被人告发了对村长也不太好。村长老婆听得很分明,本来想发作,但眼前坐的是镇上的警察,她只好收敛起来。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古犁村的老乡来找林小茹,他送来了村里同意刘老师老婆迁户的证明。林小茹禁不住哑然失笑,她猜想,村长和他老婆因为她的话一定没睡好,担心她话中有话。

林小茹在叮当镇的口碑越来越好,许多其他地方的群众都知道叮当镇有个好户籍民警,说话没架子,办事最踏实。连孩子考大学选学校选专业都有人请林小茹拿主意,都说林小茹是市里来的大学生见过世面,她的建议肯定错不了。

也有热心人,譬如刘姐。她们都很关心林小茹的终身大事,她们经常在林小茹面前嘀咕,说女人哪,特别容易老,年轻的时候花一样的靓,三十岁一过就成豆腐渣了。小茹当心变老姑娘哦!她们给林小茹物色的都是叮当镇上大人物,比如,包工头杨大壮、叮当酒楼的郑老板、镇长的二公子等等。林小茹一个都没有兴趣,因为她的哲学问题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如果她没有离开颐北市,刘东会不会和她分手?刘东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林小茹在叮当镇呆了五年后,赶上了身份证换代,全国上下都要更换成第二代身份证。为了重新树立户籍警察在市民心中的良好形象,颐北市开展了评选优秀户籍民警的活动,准备从全市各个区县、乡镇选调一批杰出的户籍民警,安排到颐北市各个区的公安分局工作,希望能给那些工作态度恶劣的户籍民警做一个好的示范。林小茹在这次的评选活动中脱颖而出,很快调令下来了,她被调回了颐北市。

离开叮当镇的前一晚,林小茹一个人坐在大堂的门槛上哭了一整夜,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是高兴还是悲伤,那个心里的问号一直纠缠着她,要回颐北市了,她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天亮了,林小茹提着行李离开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在想下一个来这里的户籍民警会是什么样的人?她或者是他,能不能帮她把手里还没有来得及办完的几个手续完善?她轻轻地锁上门,把钥匙搁在所长的窗台上,她害怕所长和所里的兄弟们醒了,今天又走不了,所长从前说,派出所就是她的婆家,的确大家都没有拿她当外人。

到了派出所的大门口,林小茹忍不住放下行李,她最后一次搬起石头抵住木门。当她直起身来拍手上的尘土时,突然记起了第一次遇到光头和小山的情景。新来的女民警与两个游神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林小茹回到颐北市后,林家的三姑六婆都开始为她张罗对象,毕竟林小茹满二十八岁了,再不嫁掉就真成老姑娘了。每个周末林小茹都要见一两个男的,有的男人甚至还带着父母等亲友团来,弄得她很尴尬。相亲一次次失败,主要责任在林小茹,她看每个男人都爱和刘东比,她人在和别人共进午餐,心里却在思索那个哲学问题。

林小茹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有共同语言的男人,这个男人叫吴晓,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自愿去叮当镇的涌泉村支过教,在那里当过三年的小学老师。两人以前从未见过,但是都有一段与叮当镇相关的往事,这让他们显得很亲近。吴晓回颐北市后打了两年工,用赚的钱开了家叫“山泉”的书店。这家书店就开在林小茹家附近的巷子里,那是林小茹从小就喜欢的巷子,因为它种满了玉兰树。春天玉兰树的花期一到,这条巷子就成了玉兰花的天下,玉雕般精致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娇弱的花瓣在风中簌簌落下。小时候林小茹最爱享受这种落英缤纷的感觉,常常在花瓣雨中傻站着,直到快迟到了,才像小兔子一样地跳着离开,为什么会像小兔子一样跳呢?因为林小茹太爱这些花儿了,生怕踩损了花瓣娇媚的脸庞,只好在地上的空隙中跳跃离开。林小茹一直都觉得玉兰花的花期就是巷子的节日,在这个节日里住在巷子的人都是喜悦的,整条巷子都是香喷喷的。

他们一直保持着电话和短信联系,吴晓总希望林小茹能去他的书店,林小茹嘴上答应,却一直没有去,她明白如果自己没有解决心中的那个问题,是不可能再去爱的。为了不撞见吴晓,林小茹只好绕开那条巷子去上班。

刘姐来看过林小茹一次,林小茹花了整天的时间听她诉苦。新来的户籍民警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她不会让自己吃半点亏。刘姐让她代班自己回家照看女儿的小食品店,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去县公安局投诉她,说她长期旷工。现在刘姐丢了工作,整个人一下老了好几岁。林小茹有点同情她,一直送她到车站。上小巴的时候,刘姐突然转过身来说:“小茹,你早点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了吧!你以前那个对象,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所长老说是我们叮当镇把你拖成了老姑娘,只有你嫁个好人家我们大家才能安心。”

刘姐走后没几天,林小茹意外找到了答案。

那天,林小茹像往常一样坐在明亮的政务大厅里办理手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志,你给我办一下户口迁移手续。”

“请问是什么原因迁户?”林小茹例行公事地询问面前的市民,当她抬起头时,一下愣住了,几秒钟后才缓过神来,“刘东!是你!”

“小茹,你怎么在这里工作?”对方也认出了林小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调回颐北市了。”林小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刘东,“你迁户?是不是买了新房子?”

“我离婚了。”刘东没有一点难过的表情,仿佛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我把房子留给她了,我搬回我妈家住,户口也迁回去。”

“哦。”林小茹不知道怎么回答,此刻她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了。为什么他们会离婚?他还在意自己吗?怎么样才能找到自己那个哲学问题的答案?该怎么做才能表现得很自然?

林小茹顶着一颗快要失控的脑袋,双手很机械地做着手续流程。然而刘东却没有闲着,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林小茹,离婚的妻子在他眼中早已是不堪的黄脸婆,而林小茹却像一朵晚开的玉兰花,新鲜明亮,洁白馨香,除了不太明显的黑眼圈和几条细纹,她和恋爱时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刘东一边贪婪地看着林小茹,一边在脑子里规划新的生活。他忍不住把手伸到林小茹的面前,用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来引起林小茹的注意。

林小茹紧锁的心门被刘东轻轻一敲就打开了,她抬头望着他,笑容中有些喜悦又夹杂着尴尬。“小茹,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直都很后悔,所以我的婚姻也不幸福。”刘东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情。

林小茹心中那一潭死水,终于被刘东的一句话激起了波澜,她没有说话,低下头复印户口本。“小茹,如果你当年没有离开颐北市,我们该是多好的一对。今天能够再撞见你,说明我们还是有缘分的。”刘东回头看了一眼一米线后排队的人,压低声音对林小茹说。他声音很小,但是林小茹却听得字字分明,她心底那潭死水此刻已经汹涌澎湃。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把办好的户口簿递给刘东。

“小茹,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吗?就约在以前你最喜欢的‘浪漫餐吧。”刘东掏出纸笔飞快地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推到林小茹面前。林小茹接过纸条笑了,笑的样子很妩媚,仿佛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刘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林小茹制止了。她指着后面排队的市民,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后面还有很多人民群众等着办手续呢,我们的事,下来后再谈。”

刘东有点意犹未尽,但是还是把位置让给了下一个人。他站在一米线外,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林小茹。林小茹办手续的过程中不时瞟他两眼,她尽量克制内心翻腾的情绪,不想被人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

半个小时后,刘东接了个电话,他才准备离开。临走前还对着林小茹做打电话的手势,他希望他们能再续前缘。

下午下班后,林小茹抑制不住愉悦的心情,她匆匆赶回家褪下制服,换上了最喜欢的一条蕾丝连衣裙。那条连衣裙是她的珍藏,平时上班都穿制服,这条裙子成了衣柜里的奢侈品。裙子很漂亮,浅粉的蕾丝上缀满了淡雅的花朵,胸口的纱边,腰处细密的水钻,整条裙子就像一件精致的工艺品。春天的颐北市还很凉爽,可林小茹已经等不到夏天再穿这条裙子,她在外面加了件白色的针织开衫就赶去了家对面的小化妆品店。

“麻烦你,给我化个生活妆,化漂亮点,但要很自然。”林小茹对化妆店的女老板提出了要求。女老板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林小茹的心思,她给林小茹化了一个俏丽的约会妆。

林小茹走在开满玉兰花的小巷里,清新的脸庞上绽放着妩媚的笑容,蕾丝的裙摆在风中舞出波浪,她成了让人惊叹的一道风景。巷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出来了,这个朴实的老姑娘终于迎来她的花期了。

的确,林小茹从未像今天这般放松,这般痛快,她终于解开了一直困扰她的人生谜题,她终于得到了自己追寻已久的答案。现在她再回头看从前,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傻,那个问题是多么无聊,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执著了那么多年,真不值得。好在,今天终于脱离了那片绝望的沼泽。她突然想起了光头和小山,光头是个悲剧,他一直都未得到应有的补偿,死在了无望的等待中。小山终于得到了答案,可那个答案却终结了他的生命。如今她也得到了答案,却有了重生的感觉。

终于,林小茹看到了那个木头牌子“山泉”,它掩藏在玉兰树的花枝后面。林小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穿过繁茂的花树,来到“山泉”门口。她伸手推开那扇绘着水墨画的玻璃门,用目光在一排排的书架中寻找她想见的人儿。

吴晓拿着一本书,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当他看见门口的林小茹,眼睛里闪烁出快乐的光芒。一时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到底是为她挑选一本她喜爱的小说,还是为她泡上一杯花茶。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仿佛等待了太久,失去了语言。

林小茹朝着吴晓走了过去,她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思,想和他一起读书、散步、聊天……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秉 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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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湖
谁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