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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尘世

2009-04-17

读书 2009年4期
关键词:诗人世界人生

葛 亮

少年的时候,很爱泰戈尔的诗,那种精简与朴素,带着一些清澈的节奏,至今难忘。还吟得出《飞鸟集》的辞句: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仿如路人,停留了一会儿,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就是如此,词句简单至极,意境却说不出的阔大。人是一极,而世界是另一端。见于方寸之间,随即擦肩而过。

成年后,也读诗,这时的诗歌已渐渐成为多元与纷扰的意象,有许多的精彩,让人应接不暇,但同时,也会迷失其中。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少年时候对语言的敏感,也随时间磨砺而薄弱。这多少是令人遗憾的事情。

直到,读到诗人李少君的一首作品: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这首叫做《抒怀》的诗,清新有如白描,无一丝雕琢的痕迹,却在不经意间将人打动。 吟咏之余,也思忖这种力量的来源。尘世喧嚣中,人生起落自不待言。要保持独立人格,以理想为界碑,又谈何容易。在当下纷扰之中,一幅家常的小景,触手可及。陶渊明采菊东篱,是避世的一隅。李少君的景致,却是入世的,周遭是人声,却也荡涤成旋律。莫奈在他的吉维尼(Giverny)花园里画尽了睡莲,朝午四时,各不相同,细微处皆是情语。是小作品汇聚成了大手笔。《抒怀》亦是温暖确实的念想,因为最动人处,是人之常情。

白鹭站在牛背上

牛站在水田里

水田横卧在四面草坡中

草坡的背后

是簇拥的杂草,低低的蓝天

和远处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

这首《春》便仿佛是李可染的画意。再恬淡不过的乡间渲染,远山近水,都是着了淡淡墨色的。只给你一个写意的轮廓,这轮廓间环环相扣,是天道的循环,也是自然的携手。意境便越来越广阔。中国画讲究留白,以是“虚”代“实”,空泛里是无限的大。西洋画却是散点透视,讲究的是由此及彼的立体感。如是观,《春》的意境便是中西结合。看到的是实在的自然链接,却又留有疏阔的想象空间,这空间的尽头,便是心之安处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诗人之心安在?冲淡之外,亦有表白。一首《可能性》,便是吾国彼邦的两个默然相对的剪影——

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长椅上我曾经想过

我一直等下去

会不会等来我的爱人

如今,在故乡的一棵树下我还在想

也许在树下等来爱人的

可能性要大一些

等待是厮守的前奏。或是焦灼,或是宿命。诗人等待的是爱人,也是己心。萨义德的回忆录题名为Out of Place,内地译为《格格不入》,是萨氏数十年来以外来者身份自处于美国主流学术文化界的姿态。而台译本为《乡关何处》,却是另一份关于人生的境界。萨氏自言:“我在书中回忆的人与地方,有许多已不复存在。”这是追悔,也是遗憾。时间,地点,与人。这亦是李少君诗中的“可能性”。诗人以最直观的比对,将两幅图景拼接。默然无语的画面,之下却是暗潮涌动。异乡与故乡,作为意象,常见于李少君诗中,《异乡人》、《在纽约》、《探亲记》,念兹在兹。“离散”(Diaspora)是关于游子永远的主题,无法逃脱,令人权衡无尽。“老树”是乡关的象征。“大一点”的“可能性”,于诗人而言,大约便是心之归处。

李少君是一位心气平和的诗者,这赋予他的诗歌一种正统而端丽的气质。在浮躁的当下,这种气质塑就了诗人作为古典价值观薪传者的身影。在他温润如玉的诗句中,我们可以读到“修齐治平”,“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全在一个大境界里”(《南山吟》),亦因之感受到“内圣外王” 的人生格局。

当我君临这个海湾

我感到:我是王

我独自拥有这片海湾

它隐身于狭长的凹角

三面群山,一面是一泓海水

——浩淼无垠,通向天际

众鸟在海面翱翔

众树在山头舞蹈

风如彩旗舒卷,不时招展飞扬

草亦有声,如欢呼喝彩

海浪一波一波涌来,似交响乐奏响

星光璀璨,整个天空为我秘密加冕

我感到:整个大海将成为我的广阔舞台

壮丽恢宏的人生大戏即将上演——

为我徐徐拉开其绚丽如日出的一幕

而此时,周围已经清场

所有的灯光也已调暗

等待帷幕被掀起的刹那

世界被隔在了后面

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这首诗,叫做《夜晚,一个人的海湾》。李少君诗歌恬淡的内里,有一种“王气”,甚或可称之为“霸气”。“君临”这个词,是骄傲的,代表了“驾驭”“放眼” 与“独尊”。 以“君临”的气势观赏到的,是一场嘉年华般的海湾图景。喧腾,热烈,阔大,“彩旗舒卷”, “欢呼喝彩”,“交响乐奏响”,“星光璀璨”。 声色俱丽,皆为一人。是人生高潮前的积聚与暗涌,蓄势待发。然而,诗人笔锋一转,绚烂归于黯然。场景倏然安静。这其间的落差,说的是“人生如戏”,再过繁盛,只不过是被“世界”观赏的所在。只是“人”作为主角,被厚重的帷幕障了眼。“世界”是冷漠的,他是泰戈尔笔下的“路人”,亦是李少君诗中的“观众”。你的精彩纷呈,于它,不过是一瞬间的风景,稍纵即逝。但这风景中的人与事,却并不自知,欣然或者惶然地继续走下去,演下去。

同样,在《暴风雪之夜》中,这种戏剧感以一种更为浓重与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

那一夜,暴风雪像狼一样在林子里逡巡

呼啸声到处肆虐

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们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窥视

只有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

柯罗的风景画,是对自然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模拟,因为太真,触目惊心。李少君将这份感觉放大于诗句。“呼啸声到处肆虐/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像一部默片上演”。安静,庞然,却惊心动魄。在这背景之中,“人”“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保留着高贵的矜持与自制。而同样,一个如同“世界”的角色“神”在“空中窥视”。再次将人的淡定转化为了表演。“人”作为”“心”的王者,在诗人笔下仿佛“反崇高”的对象。而只有“孩子”在这安静的场景里,是一个不安分且不和谐的音符,他以“跑”的姿态去窗边“谛听”,这份好奇,却是诗人所欣赏的唯一真实。

这就是李少君的诗,在我们为世界所观赏与玩味的时候,他静默地看着这些,以一个尘世的“谛听者”与“过客”的身份。他的诗,将他的所见质朴地呈现给我们。犹如徐徐展开的画卷,如此的明晰与冷静。

他,是真正清醒的。

完稿于戊子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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