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衣冠南渡”
2009-04-17岱峻
岱 峻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件”爆发,国民政府被迫迁都重庆。首都南京和北平、上海等地一批学术教育机构也一再播迁,先后栖息长沙、昆明等地,最后竟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四川南溪县李庄落籍。
“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矣!”王船山所痛心的“衣冠”实指文明。冯友兰在题“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写道:“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
抗战的文化西迁,也是一次悲壮的“衣冠南渡”。长江边上的古镇李庄,当地士绅慨然相邀,民众乡亲热情扶助,在烽火战乱之际,以一方平静,呵护民族的“衣冠”,庋藏国之“重器”。镇上的“九宫十八庙”,乡下的祠堂、农舍,四下分布着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和体质人类学研究所筹备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和同济大学等单位。一时间,李庄成了战时中国一座最具影响的学术城。
中央研究院是国民政府最高学术科研机构,设有十个研究所,人文研究机构大多迁在李庄,长达六年。一批学术大师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李方桂、梁思成、董作宾、吴定良、凌纯声等,或乘一袭滑竿,或撑一把油伞,行迹匆匆,出没乡间的泥泞。李济博士被学界誉为“中国现代考古学奠基人”,李方桂博士被誉为“中国非汉语语言学之父”,凌纯声博士是“中国民族学的开创者”,吴定良博士是“中国体质人类学的奠基人”,梁思成被誉为“中国建筑科学之父”……
那时的海外邮件,只要写上“中国李庄”便能准确寄达;同盟国的一些科研机构,也常收到“中国李庄”交换的学术刊物和书籍。印度学者狄克锡曾在板栗坳的史语所,度过一段难忘时光。外国教授史图博、魏特、鲍克兰、史梯瓦特、陈一荻等,跟随同济大学迁徙李庄,波兰籍犹太人魏特教授成了葬在李庄天井山的孤魂。国际友人费正清、费慰梅、李约瑟等曾造访过李庄,并与那里的朋友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童第周等长期保持联系。李约瑟在李庄,为写作《中国科学技术史》获取了一批重要史料,从史语所挖走的一个叫王铃的青年,成为他日后重要的合作伙伴……
板栗坳的绿树丛中,掩隐着一座战时中国最好的文科图书馆。一大批学人追随至此,含英咀华,日复一日,终有所成。“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办事处”的柏木牌匾,曾挂在栗峰书院的一户农舍门前。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逯钦立、任继愈、王明、杨志玖、王叔岷等人,就在那里完成研究生学业。王叔岷等北大生,一生都未进过北大校门!
偏僻山村,远离炮火硝烟,但愚、贫、病、匪等魔影,仍会随风潜入,伺机作祟。李庄民智不开,一次“下江人吃人”的讹传(实为同济医学院在上解剖课),山山水水都放大着惊恐;“太太客厅”的林徽因,是光焰四射的才女佳人,而在李庄月亮田,她是吃尽当光、卧床不起的病人;梁思成的兄弟、考古学家梁思永,胃病、肺病并发,躺在担架上被抬着离开那片土地;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的两个女儿,两年间相继在昆明和李庄病逝,不幸摧残了中国考古学掌门人的身心,也瓦解了史学巨子陈寅恪去李庄的决心;川南匪患不靖,在刺刀的保护下,那些一心向学的谦谦君子总不免战战兢兢。
身陷泥淖心欲飞。他们坚定地活下来,且放出了异彩。破庙祠堂,民宅农舍,庠序如旧,弦歌依然。一大批人文精英,因有这张战时中国最宁静的“书桌”,而潜心问学,把对家国的忧虑和敌酋的仇恨化为案头的研究和笔下的文章。一批扛鼎之作,如《殷历谱》、《六同别录》、《居延汉简考释》、《上古音韵表稿》、《博物馆》、《远古石器浅说》、《麽些象形文字字典》、《中国对日战事损失之估计》等,在李庄完成并出版(李庄石印);一批开创性的著作完成了前期准备,如《中国建筑史》、《撒尼倮倮语语法》、《明清档案研究》、《中华民间工艺图说》、《先秦汉魏南北朝诗》、《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太平天国史纲》等,其后甫一出版即声名鹊起,至今被学术界奉为圭臬。
世事翻覆,白云苍狗。一九四六年十月,随着载有最后一批学人的轮船鸣笛起锚,李庄空寂了。二三年之后,随着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失败,那批走出李庄的学人也分崩离析,或去了台湾,或去国离乡,留在大陆的,在左风横行时也噤若寒蝉……地以人传,李庄却是反例。在近六十年的时间里,一座显赫一时的学术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究其原因:当时迁去的单位,都冠有“中央”、“中国”、“国立”的字样。“国家”“中央”,当时是不言而喻的,而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就得加上一个“伪”字。于是,阴差阳错,李庄成了一处不堪回首的伤心地。
宛如一道河,也许很长一段是暗河潜流,但终有一天它会择地而出,汩汩喷涌。李庄再也不是一个地理意义的小山村,它是一大批学人一大批学术成果的代称;它的学脉和精神也一直绵延至今。
这些年海外史学界对大陆学界影响大的,有余英时、唐德刚、许倬云、黄仁宇、史景迁等研究历史的新方法新视角。其“新”细一辨析,与梁启超的“新史学观”,和傅斯年的“史料学派”,似乎有某种承续关系?语言学是中国率先实现“普世”价值的人文学科。史语所语言组主任赵元任和代理主任李方桂曾被选为美国语言学会会长和副会长。他们的著作,在国际语言学界有很高的“引用率”。张光直研究考古人类学,努力打通东西文化的畛域。他曾是美国耶鲁和哈佛大学考古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在中国,许多人文学者的案头上都能找到他的著作。翻阅那些书页,会蹦出一长串我们不熟悉的名字,如他的师辈李济、董作宾、凌纯声、劳、高去寻、石璋如等,这都是些在李庄生活了六年,后去台湾,消逝在我们阅读视野中的人。而今,我们终于知道,张光直、许倬云、李亦园、宋文薰、梅祖麟等一大批学人仍是“李庄”薪火的再传者,今天的学术界仍在吸收着“李庄”的“隔代的养分”……
十多年前,我无意间发现了李庄,发现了一段中国近现代学术史的重大缺失。发现的过程,纯属偶然。作为一个疏于功利的读书人,几十年随心遣兴的阅读,“李庄”这个陌生而暧昧的字符一次一次地挑动眼帘,牵引着我的目光开始追寻其背后的历史。二○○○年,我在《南方周末》上第一次以一个文化人的视角叩访了那块土地。二○○四年,我的民国学术史随笔《发现李庄》正式出版。此后,李庄开始频现于一些出版物和大众传媒,并变成一处新兴旅游地。我也因此被授予“李庄镇荣誉居民”。
这些年,对李庄的重新认识解读,成了我的功课。我逐渐悟到了李庄在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性,以及成为学术城的真正原因。
现代学术得以在穷乡僻壤生根,有民间力量的支持,有学者个人的努力,也有国民政府对“衣冠”、“礼器”的重视。胡锦涛在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讲话中说:“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这是对抗战的全新阐释,是对国民党抗日正面战场的重新肯定,也是对那个特定时空文化抗战学术报国的肯定。中央研究院等单位从搬迁、安置,到供给、保卫、交通、通讯,都是有计划有部署,有经费保证和行政措施。国民政府与迁到李庄的学术单位,始终保持着政令畅通;李庄与昆明、重庆、成都等地,始终保持着联系,与海外同盟国的学术机构也互通信息。正基于此,才可以说,学术重镇李庄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文化战场。正如李约瑟所言:“我们这些科学前哨同仁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协助抗战军人完成了一次最大的扼制侵略的业绩。”(《科学前哨·自叙》,一九四八年版)
重新解读李庄,发现那批学人顽强地坚守,有士大夫“忧道不忧贫”的高贵精神和“文化遗民”的学术自觉,也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更大的原动力则是强烈的民族主义。史学家吕思勉谈到,“民族是世界上早就存在着的,民族主义却必待近世才发达;这就可见得民族主义的发达有一个客观上必要的条件,那就是外力的压迫”。从鸦片战争开始,到“七七事变”爆发,那代知识分子遭遇了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不幸人生。一次次奇耻大辱,一次次民族危机,燃点起他们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普遍焦虑。于是他们自觉地把救亡图存当做责任,把学术报国当做目标,把国家民族的崛起视为理想。一九二八年,傅斯年举起“争东方学的正统在中国”的旗帜,创建了“史语派”学术集团。“九一八”事件后,他联络徐中舒、蒋廷黻、李济等,撰写了《东北史纲》(第一卷),证明东北自古就是中国的郡县,送交国际联盟调查团,可谓中国知识界“学术报国”的一次主动出击。梁思成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就得到美国邀请,还请林徽因同去治病。梁回信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和炸弹下,我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考古学家李济在南迁途中曾心生犹豫:“我们是否也应该赶赴前线,与日本鬼子决一死战?”他想起欧战爆发期间,英国的埃及学家裴居离爵士正在考古现场,也想拿枪保卫祖国,然而冲动终于服从理性。于是,李济开导属下和弟子:“既然没有机会表达这种志愿,那么就只有继续做好我们原有的工作。”读书治学,为民族复兴储能,是那批学人的行为理性。研究上古音韵史的青年研究人员董常说:“国家已穷苦到如此地步,还让我们这些研究文史的人有饱饭吃,其实我们这套学问,晚过几十年再研究又有什么不可!”于是他严守纪律,惜时如金,并告谕同事:“要用抗战的精神来读书做学问,才对得起前方抗战的将士。”正是有此精神动力,才会在山乡僻野崛起一座现代学术城;历史上一段黑暗时期,竟也成了中国学术发展的一次机遇。正如后来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朱家骅所说的:“西迁时期中央研究院的情形,无论是初创时,还是一九四九年迁移台湾以后,均不可比拟。”
重新解读李庄,我改变过去过于仰视的向度。李庄一个小小的地方,有精英学术与乡邦文化的隔膜,有德日学派和英美学派的格,有南北学风的歧见(代表南方学风的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及其后的东南大学、中央大学,代表北方学风的主要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即使在中央研究院内部,也有陶孟和与傅斯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傅斯年与李济在板栗坳演出“全武行”;吴定良苦心孤诣筹备多年的体质人类学研究所终成泡影; 吴金鼎在完成成都王建墓的发掘后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只好负气从军……剖析这些“不光明处”,也彰显着人性的丰富性和学术风格的多样性。君子和而不同,历史的呈现也因此变得波谲云诡。
李庄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我越往前行,越多困惑。我是一个以新闻为业的“传媒人”,几十年的实践,悟出一些道理:今天的新闻,未必可以写进历史;而既往的历史恰恰有大量的“新闻”。诚如西哲所言,“要获取新知,就去读旧书”。我尝试“档案派”的研究方法,利用了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档案索引,匡正了过去一些似是而非的叙述,把历史还原到某人的某一天,并尝试着厘清一些事件背后的原因。我欣赏“野史派”的另辟蹊径,注重在日记、书信、回忆录、民国报刊中找寻隐藏的真相;我凭借长期的记者职业训练,重视田野调查,注重口述史的采集。我无数次地叩访李庄,走进一座座破庙和民宅,吸纳残存的文气墨香,寻访一个个亲历者和知情人,找寻不同人对同一个问题的记忆,以及同一个人对不同问题的讲述。在找寻中,辨正去讹,拼接历史的碎片……
当初,汇聚一国之学术精英,产生一批影响甚巨的学术成果,绵延民族的文化血脉——如此重荷,竟由一个小小的村庄担承,这当是空前绝后的历史。要复原那座消失的学术城是一项浩瀚的工程,一己之力实在微不足道。但李庄的前尘旧事,犹如一道干涸的河床,水似流年,一去不返;而嶙峋的礁石,退潮后的水迹仍历历在目,仍可看到镌刻其上的涛声、桨声、呻吟声和船歌声……
(《消失的学术城》,岱峻著,百花文艺出版社二○○九年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