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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在生命

2009-04-17

读书 2009年4期
关键词:摘星现代性沈从文

王 侃

关于沈从文在四十年代的小说,不妨从《虹桥》说起。这个与《看虹录》和《摘星录》创作于相同时期的小说,也许能为我们理解后两者提供某种门径。这是个关于四个年轻人的故事。叙事伊始,分述四个年轻人的身份与来历,有着“各表一枝”式的细密、从容甚至冗赘的气息。这四个年轻人怀着各自的理想与目的,与一个马帮结伴,在西南边陲开始了一段预期中当属不平凡的游历。按照惯常的阅读经验,沈从文的这个小说应当有一个大型的情节构制,并有相应的文字篇幅。但有意味的是,四个年轻人的旅途刚起步就中止了。叙述戛然而止,阅读期待中的线性结构陡然中断。在文本的这个横断面,沈从文以其绚烂的笔触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宗教式的肃穆意境:自然界突然出现的大美深刻地震撼并覆没了四个年轻的灵魂,致使他们刹那间陷入了失语、失措与宗教式的入定。这显然是个有意为之的小说,其意图就在于为“美”披上宗教的外衣,打上神的光芒。美,在这里被提升到了宗教境界,焕发了宗教的意味。这样,美就与“神”站到了一个平台上,充满了抽象的、绝对理念式的意味。其实,沈从文是非常赞同蔡元培所说的“美学代宗教”的。换句话说,所谓“美学代宗教”亦即“美学是宗教”,在此意义上进而言之,“美即神”。这就是为什么沈从文常常将生命中遇合的、影响了他的思想与情感的女性比喻为一本本的书,同时又将她们留于生命中的优美印象,常常比喻为“神”与人对面。当沈从文说“神在我们生命里”,其内在的含义就是“美在我们生命里”。他说:“一个人过于爱着有生的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沈从文:《云南看云集·美与爱》,《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沈从文四十年代小说的思想焦点在于对“生命”或“生命本体”的形而上的思索。《看虹录》和《摘星录》里,常常有对于“生命形式”的沉思,如“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的生命形式”、“诗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梦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等等小说的主人公也都沉湎于求索理想的生命形式。当然,毫无疑问地,在沈从文那里,“爱情”是理想的生命形式的象征(“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由此,所谓“神在我们生命里”,就可以转译为“美在爱情里”。因此,我们看到,在《看虹录》里,正是由于“美”与“爱”的降临,猎手与猎物(母鹿)之间的距离才可能被取消,猎手与猎物之间的界限才可能被抹去。与之相应的是,男客人与女主人之间的心理壁垒才可能被击穿。进而言之,“情欲和爱,怨和恨,取和予,上帝和魔鬼,人和人,凑巧和相左”,也都被击穿,“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义”。

很多人在解读《看虹录》时,常不免注意沈从文留下的时间线索,并借此认定《看虹录》是沈从文生活“本事”的投射。如果撇开这种过于简单化的比附,我们会从《看虹录》所给出的文学空间中发现更为有深度的内涵。实际上,就《看虹录》这一文本的内在结构而言,它主要的是以空间而非时间为其架构材料的。

《看虹录》有一个故事套故事的结构。这一结构,其实是由三个互相关联的文学空间支撑起来的:一是“我”凝眸虚空时所处的空间,一是女主人和男客人交谈时的空间,一是猎鹿行为发生时所展示的空间。女主人和男客人一起进入了猎鹿空间(请注意男客人在讲述猎鹿故事时的人称修辞:当猎鹿故事进入高潮时,男客人偷偷地将第三人称“他”[指猎人]切换成了“我”[男客人的自我指称]),而“我”是唯一能游走和出入于三重空间的人。空间的推进或切换,不仅推动了情节发展,形成了文本的基本架构,同时由“我”在不同空间中的出入,向我们提示了沈从文所景仰的古希腊哲学所洞见的“生命形式”。

在沈从文那里,美是“最高的德性”,因此,沈从文所崇尚的美,大致也就是柏拉图所说的“善的型”。小说第三节:“这个记录看到后来,我眼睛眩瞀了。”这个细节让我想起柏拉图著名的“洞喻”:洞穴中的囚徒,由洞穴走到地面,阳光让他的眼睛和灵魂都产生了眩晕。在比喻的层面上,我们可以假设,《看虹录》中的“我”,他向虚空中的凝眸,他在黑暗中阅读这本“奇书”,就是从洞穴上到地面,他经历了一次感官与灵魂的双重晕眩。柏拉图认为,从洞穴上到地面,就是从可见世界上到可知世界,而“善的型乃是可知世界中最后看到的东西,也是最难看到的东西,一旦善的型被我们看见了,它一定会向我们指出下述结论:它确实就是一切正义的、美好的事物的原因,它在可见世界中产生了光,是光的创造者,而它本身在可知世界里就是真理和理性的真正源泉” (柏拉图:《国家篇》,见《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二○○三年四月版,514页)。假如我们认可“我”的“眩瞀”是缘于一种由洞穴到地面的上升,那么我们就应该认为,“我”最终目击了“善的型”,即美本身。然而,更值得体味的是,小说的第三节实际上表明“我”又重新回到了“洞穴”:在经过一次灵魂的转向之后,身体却依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这正是“我”之痛苦所在,也是沈从文之痛苦所在。毫无疑问,“我”不得不面对灵魂与身体的分裂之痛,而沈从文则将不得不接受一直生活在这个洞穴中的人们的嘲讽与贬损:《新文学》编辑讥之“肉欲”,许杰斥其为“色情文学”,郭沫若在指责其作“文字的裸体画,文字的春宫图”后,更对其做了所谓的政治定性。这也是为什么沈从文认为《看虹录》的理想读者之一应该是医生或性心理专家,因为医生或性心理专家持有一种客观的、科学的而世俗道德的眼光与态度。不过,对于沈从文和已经发生过灵魂转向的“我”来说,“热爱那个‘抽象”,并“用抽象虐待自己肉体和灵魂,虽痛苦同时也是享受”(柏拉图把对“善的型”的发现,称之为“神圣的凝视”,在《看虹录》里,就是“向虚空凝眸”,虚空,即抽象)。

沈从文以对“神”、“美”、“善的型”等超越世俗的抽象命题的追索,试图努力恢复“思想的尊严”,重新接续中国现代启蒙主义传统,并开辟新的启蒙理路来:在一个“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与《边城》时期注重于静态地瞻仰“人性的希腊小庙”不同,沈从文四十年代对“美”的强调显然有着比“人性”更为超拔、更具涵括力的思想意图,尤其是在“美学代宗教”这样充满实践性的口号背后,是沈从文试图尝试重铸民魂的文化诉求。由是,以“美”为利器,沈从文在时代风气和堕落的知识分子人生准则对面,亮出了批判的锋芒。

《摘星录》是一个可以与《看虹录》互相印证的文本,彼此互留“痕迹”(trace)。这是个关于一个美丽的青年女子不甘自堕,试图“重造生活”而不得的故事。与《看虹录》一样,《摘星录》也是个“用抒情压抑叙事”的小说。因其抽象,同时因为它与沈从文其他小说文本间的互文关系,其内在的命题就有了多向阐释的潜在可能。我想把这个小说分解为一系列可以不断展开的二项式。先假定一个基本的二项式:诗/散文。女主人公多次称自己如今已沦落为是“无章无韵的散文”。造成“诗”向“散文”转化的原因,是现在(当下)的境遇,是“二十世纪的现在”,是“现代”。与“诗”相联系的是“过去”,是“十九世纪的传奇”,是“古典”,是“灵魂”。女主人公在拒绝卑俗的大学生邀看电影的请求时,高兴地认为“十九世纪”战胜了“二十世纪”,然而,“两点钟后”,她又因某种内在的逼迫,与大学生一起坐在了电影院的看椅上。很显然,这个小说表现了一种充满分裂感的现代性体验,在某种意义上也展示了沈从文“情感发炎”期的典型症候。最后,女主人公甚至考虑过自杀,跨越生/死,使一切二项式归于烟消云散。现代意义上的“自杀”(加缪称之为一切哲学的唯一问题),既是精神分裂的现代体验所导致的极端结果,也是弥合分裂、消除焦虑的最终解药。

沈从文早期的小说常携乡土文明以抵制贴有“现代”标签的城市文明,其“反现代”的倾向也为一般论者所公认。这种抵制,大致上是在道德的层面展开的。但到了写作《看虹录》、《摘星录》时,“反现代”的命题已跨越道德层面而进入到关于“美”的抽象领域。得美则“生”,失美则死。在沈从文的文学理想中一以贯之的生命信仰,与“美”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摘星录》中作为都市知识分子的女主人公,身陷由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种种充满负面伦理价值的诱惑之中(包括身陷也是由现代文明导致的战争之中),她在“诗”(美)与“散文”(非美,或失美)之间挣扎,并将自己推向了生/死的价值抉择面前。在这里,美成为世界意义的根基和生命意义的本源;而美的匮乏,在沈从文的理解中被视为世界根基的缺失和生命本源的匮乏,生命的危机感与焦虑感由此而生。他说:“虹和星都若在望,我俨然可以任意去伸手摘取。可是我所注意摘取的,应该说,却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则的一种形式。”虹或星,经由“抽象原则”,升华为美的理念。这种建立在对现代文明批判之基础上的审美立场,卡林内斯库称之为“文化的现代性”,或称“审美现代性”。

沈从文以“最后一个浪漫派”来进行自我定位,这使得他的整个写作姿态与时代构成了巨大的张力。他的写作与“诗”,与“古典”,与“十九世纪”相统一,与“散文”,与“二十世纪”,与“当下”相背离,在一种私己的时间感中展开自我的想象世界。可以这么说,《摘星录》为我们提供了展示中国现代作家颇为典型的现代性体验的范本,展示了中国式审美现代性的面孔。毫无疑问,这种向“过去”索求思想与精神资源并以此求得生命平衡的文学方向,不可简单地视为逆进化之势而行的一种精神后退,相反,它不仅使中国现代文学在艺术上明显地呈现出更为丰实的质感,同时在精神建构上也为现代人提供了洞察生命的“林中路”。

有论者认为:“作为现代性的审美性的实质包含三项基本诉求:一、为感性正名,重设感性的生存论和价值论的位置,夺取超越性过去所占据的本体论的位置;二、艺术代替传统的宗教形式,以至于成为一种新的宗教和伦理,赋予艺术以解救的宗教功能;三、游戏的心态即对世界的所谓审美态度。”(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沈从文的《看虹录》、《摘星录》所试图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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