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2009-04-15小妖尤尤
小妖尤尤
1
倘若不是为了宝贝女儿,我是死活也不肯来这样的游泳馆的。蓝绿色的流水、花红柳绿的泳衣以及那些白花花的肉,这一切令我头晕目眩。
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衣冠楚楚地站在这样的红衣白肉里,显得鹤立鸡群,仿佛一个装模作样的异类。
我望着套着游泳圈嬉戏的女儿,继续对教练说:“还希望您多照顾蕾蕾,您知道,我很担心她以后因为不会游泳而被淹死。”
教练一愣,显然被我的话吓到了。他尴尬地笑笑:“嗯,放心好了,蕾蕾是个悟性很高的孩子。”他仔细打量着我的脸,似乎在丈量我五官的比例:“您不下去陪孩子玩一会吗?”
“不了。”我下意识地提了提上衣的领口,这动作有点欲盖弥彰,反而令他看到了我左肩的伤疤。他善解人意地笑笑,转移了话题:“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笑:“人们一般都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和年轻的寡妇搭讪。”
教练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不是,我是说真的。你小时候……是不是在马村生活过呢?”
“哦……是。难道我们小时候认识?”
“对啊,我是马哲啊!”
“哦!是你!那时候你外号叫蚂蚱!”我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奇怪的女孩,你那些崭新的洋娃娃好像永远都是坏的,我们还总嘲笑你,说你妈妈只能买得起残次品给你玩!”马哲开心地笑着。
“是吗?”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洋娃娃在我脑海里闪过。
“那些事情不提也罢,反正你一直就是个奇怪的女孩,你妈妈也很奇怪呢,总是担心你被绑架啊,被拐卖啊,或者不小心淹死……”马哲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即小声嘟囔了一句:“和现在的你很像呢……”
“哦?是吗?”我皱起眉头,对小时候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马哲的目光又滞留在了我的领口:“对了,你那……伤疤是怎么回事?”他愣了愣,又马上说:“哦……不方便说就算了。”
我爽朗地笑着:“没关系啦。我妈说,是我在乡下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被树枝划伤的!你知道,我从小就是个调皮的孩子。”
马哲又瞄了一眼我的领口:“当时伤得一定很严重吧?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在乡下我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呢!”
“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记得呢?”我的眼睛在游泳池里游荡:“小时候的事情谁会记那么清楚呢……蕾蕾呢?”
蕾蕾呢?!
2
游泳馆的人被驱散了。
更衣间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
游泳池的水被抽干了。
我绝望地站在游泳池底部,指着下水道的网口:“打开看看。”
马哲无奈地说:“她不可能会在里面的!”
万一呢?我脑子里闪过蕾蕾苍白的身体挤压在管道里,身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虫子,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打开!”
旁边的工人耸耸肩,转身去拿工具。我咬着嘴唇蜷缩在地上,那天的焦虑和担忧终于发生了。那天—是指蕾蕾失踪前最后一次和我玩捉迷藏那天。
说实话,我一直很害怕和蕾蕾玩捉迷藏,而蕾蕾最喜欢和我玩的游戏,偏偏就是捉迷藏。她和我小时候一样,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常常藏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据说,很多小孩都是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失踪的,他们藏到了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后,就真的没有人能找到他们了。
我记得那次,蕾蕾藏到了一个我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那时,我几乎把那座空旷的大房子翻遍了,床下、门后、衣橱、阁楼……甚至连厨房的电冰箱和微波炉都找过了—就像我现在疯狂地翻遍了整个游泳馆一样,颇有掘地三尺的气势。
当时,巨大的恐慌淹没了我,我彻骨地明白到,蕾蕾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失去她,不能让她出一点点危险,我必须保护她!
后来,当我把家里翻得一片狼藉,终于绝望地坐在地上大哭的时候,蕾蕾突然出现了。她嫩嫩的小手温柔地替我擦去眼泪,怯怯地说:“妈妈真爱哭,我玩捉迷藏输了的时候都不哭。”
我一把拥住她:“蕾蕾,以后不要让妈妈找不到你,永远不要离开妈妈。”
蕾蕾当时说了句令我胆战心惊的话。她说:“蕾蕾怎么会永远都不离开妈妈呢?万一蕾蕾死了呢?万一妈妈死了呢?万一蕾蕾被绑架了呢?万一妈妈被绑架了呢?对了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咱家的存折放在哪里,否则万一妈妈被绑架了,蕾蕾不知道从哪里要赎金。外婆那的钱肯定不够。”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话?”我惊愕地望着她。
蕾蕾一本正经地说:“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而且……”她压低了声音,凑在我的耳边:“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说绑架绑架什么的……”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离开蕾蕾半步,并且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保持警惕。因为蕾蕾确实有被绑架的价值。
谁都知道,老公去世后,我获得了大笔的遗产,多到令很多人眼红。
可是,蕾蕾终究还是被绑架了。
蕾蕾的小衣服整齐地放在她的柜子里,衣兜里有一张歪歪扭扭明显是左手写的纸条——
我们来玩捉迷藏,不许报警哦!
3
“报警吧!”马哲握着手机。
“不要!”我把纸条偷偷攥在手里,浑身颤抖着,故作镇定:“失踪的时间还不到几个小时,警局不会受理的。”希望这是一个充分的理由,我需要时间思考。毕竟,那些历经坎坷终于解救出人质的事情,我只在警匪片里看到过。
现实生活不是警匪片,即便是,那些坐在影院里的观众,又怎么能真正理解人质的痛苦呢?
“她……她可能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偷偷跑出去了。”我说。
马哲瞄了一眼衣柜里的衣服,显然不同意我这个推测,没有人会穿着游泳衣跑到大街上,即便是小孩也不会。他说:“万一被拐卖了,那可就糟糕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放心了些。幸好不是人贩子,幸好是绑架。因为绑匪会主动联系你,人贩子则永远不会。
我咬紧牙关,舔了舔嘴唇:“或许是偷偷跑到她外婆家了,外婆家就在附近。”我手忙脚乱地抓起电话,有一条未接来电,很可能是绑匪打来的,刚才由于太慌乱没有接到。
绑匪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因此伤害蕾蕾?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转过身,离开马哲几步,刚准备拨过去,手机炸雷一般响了。
是我的母亲。
我举着电话递到马哲眼前,让他看到来电显示:“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喂?妈!”我忍不住哽咽起来,刚才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母亲面前,顿然崩塌。
“中午带蕾蕾到我这里吃饭吧?”电话里传来炒菜的声音。
“好的,我和蕾蕾中午去你那里吃饭。”我匆忙挂了电话,擦擦泪,对马哲说:“你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搞得你们人仰马翻的。蕾蕾确实在我妈那里。”
马哲仔细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好。刚才真被你吓到了。明天继续带蕾蕾来上课吧。”
“哦……好。”我抓起蕾蕾的衣服,匆忙离开。
跑到游泳馆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马哲。他依旧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看到我回头,他向我做了个“V”的手势。
“V”代表胜利。
我猛然想起儿时我们一起捉迷藏的时候,每次胜利,他都会做这个手势。
4
母亲手里的盘子落到地上,滚烫的菜带着油汤打到她的脚踝上,破碎的盘子在她脚背的旧伤疤上划出新的伤痕。据我的外婆说,那些旧伤是母亲小时候摔碎了菜盘子划到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生似乎打碎过无数的菜盘子。
她焦急地喊:“你没有脑子啊?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还不快回家等电话!万一绑匪打不通你手机打家里电话怎么办!”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和母亲狼狈地打开家门的时候,电话铃声正在这空旷的大屋子里惊天动地地跳跃着,于是我全身的每条神经也跟着跳跃起来。
我刚刚跑过去,电话铃声仿若故意捉弄我一般,戛然而止。于是整个房子里又恢复了那空荡荡的安静。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在游泳馆那个未接来电,急忙打开——来电显示竟然是家里的电话,就是刚才响彻整个房间的那部电话。
我颤抖着按了电话留言,里面传出蕾蕾的声音:
小猫小狗和小兔,加上一个小宝宝,
大家一起捉迷藏,三个躲来宝宝找。
喵喵喵,汪汪汪,宝宝聪明学叫声,
小猫小狗全找到,就是不见小兔子。
宝宝急得团团转,小猫小狗也没法,
兔子兔子怎样叫?大家快快告诉我!
这是蕾蕾在玩捉迷藏的时候最喜欢唱的儿歌,在她唱完3遍之前,我必须藏好。
而现在,蕾蕾用家里电话在我的手机上留下这首儿歌,这说明什么?说明绑匪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我们的家!他们绑架了蕾蕾后,还耀武扬威地来到家里!我猛然想起蕾蕾说过,她晚上曾听到有人说“绑架”,难道,绑匪已经在家里潜伏了很久么?这太可怕了。
“兔子兔子怎样叫?大家快快告诉我!”我重复着最后一句歌词,望着母亲:“妈,兔子是怎么叫的?蕾蕾现在是不是像兔子一样,叫不出声音,所以我们找不到她?”
“冷静点孩子。”母亲把我按在沙发上:“绑架无非想要钱,我们提前把钱准备好,绑匪一定会再打电话的。和我们相比,他们可能更希望早点联系到我们。”
“嗯。”我看了看母亲脚上的伤,“先擦点药吧。”
“不用。”母亲环顾着这座大房子,突然说,“你这房子,大得让人不安。”
5
是的,这个房子大得令人不安。倘若不是经常陪蕾蕾玩捉迷藏,恐怕这房子里的很多房间,很多角落,我一年半载都不会光顾一次,或许每个人的家里都有这样的角落。现在想来,上次玩捉迷藏找不到蕾蕾那天,只顾着哭,却忘记问她到底藏在哪里了。
没错,我记得那天我几乎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甚至连地毯都卷起来了,就差没拆天花板了,可依旧没有找到。
那天,蕾蕾到底藏在哪里呢?现在,蕾蕾又藏在哪里呢?
“兔子兔子怎样叫?大家快快告诉我”——难道蕾蕾在和大人玩捉迷藏?!
我疯狂地打开所有房间的门,所有的衣柜,弄翻了所有的床,厨房、客厅、卧室、客房,所有能打开的门都打开了,所有能拆开的容器都拆开了,甚至连沙发垫和杯垫都没有放过。
“蕾蕾!妈妈输了!妈妈找不到你!妈妈认输!你快出来啊!妈妈输了,妈妈请客吃麦当劳,妈妈请客去玩过山车,游戏结束了!不玩了!蕾蕾快出来——”
我在一片狼藉的家里哭喊着。而母亲,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密切关注着茶几上的电话,还时不时轻轻拨一下,试验电话是否因为出了故障而无法接通。她默默地注视着我,轻轻抚摸着脚上的伤疤,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现在,没有什么比找到蕾蕾更为重要。
等我哭够了,母亲才说:“好了,坐下来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你有没有朋友跟你借钱?或者?最近有没有认识新的什么不可靠的朋友?绑匪不可能在公共场合无声无息把蕾蕾带走的。一定是蕾蕾认识的人。”
我皱起眉头:“没有。自从蕾蕾爸爸去世后,我的整个生活里就只剩下了蕾蕾。朋友们都不怎么联系了。要说新认识的人……”我想起马哲那个“胜利”的手势,“最近我带蕾蕾学习游泳,新认识的游泳教练马哲,竟然是我在乡下时候的玩伴。”
“马哲?”母亲也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我记得那个孩子,他家里很穷,总是眼馋你的玩具。你那个时候,还总是担心他会把你的玩具弄坏呢!他现在也在这个城市吗?游泳教练应该没什么钱吧?会不会是他?”
“应该不会。”我想起马哲的脸,怎么看都不像坏人,“蕾蕾丢了的时候,我正在和马哲聊天。”
“也许是他故意转移你的注意力,让同伙带走了蕾蕾!”母亲说道。
我腾地站起来:“我现在就报警抓他!”
母亲一把拉住我:“不能报警!万一不是马哲,就打草惊蛇了!况且就算是他,我们也没有证据。没有什么比蕾蕾的安全更重要。还是先等绑匪电话,看看他们开出什么条件吧。”
我蹲下来,轻轻擦拭着母亲脚上的伤口:“谢谢你,妈妈。”
母亲没吭声,望着我的左肩,悠长地叹了口气。
6
绑匪一直没有来电话。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似乎都成了哑巴。已经是深夜了,绑匪会不会让蕾蕾吃饭?会不会给蕾蕾换一件保暖的衣服?会不会虐待她?她一定被吓坏了,从出生到现在,她一直未离开过我半步。我害怕她出意外,害怕她被绑架,我对她呵护备至寸步不离,以为这样就可以看着她平安幸福地长大。可是,似乎我越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什么就会早早地到来。
是的,事实就是如此,我担心的东西总是会到来。小时候新买的玩具,我只要一担心它们会坏掉,它们就真的坏了;我只要一担心它们会丢,它们就真的丢了;后来读书的时候,我担心自己会考倒数第一,考试成绩下来,老师说是白卷,于是我就真的成了倒数第一;再后来,我担心自己会失恋,就真的失恋了;我担心自己会成为寡妇,而我现在就是寡妇;我担心坏人绑架蕾蕾,此刻,蕾蕾真的被绑架了。
难道我是一个带着神秘诅咒力量的不祥之人吗?
初夏的夜晚有点骚动不安,窗外的树枝幽幽地摇曳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不时发出轻微的声音,就像某个人不安的梦呓。
我和母亲一人抱着电话,一人握着手机,各自占据了一个沙发,绝望地蜷缩在上面。倘若绑匪晚上再不打来电话,我明天就去找马哲。倘若马哲那里没有线索,我就要报警!
报警,总比等死的好。也许绑匪根本就不是要钱,或许只是报复,或许只是要杀死蕾蕾。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世界上有哪个人,会恨我到如此地步。
已然凌晨了——这该死的电话,也成了不会叫的兔子。等待就是这么折磨人!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蕾蕾的声音!
蕾蕾在唱歌:“兔子兔子怎样叫?大家快快告诉我!兔子兔子怎样叫?大家快快告诉我!”她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在大房子里回荡,七拐八拐绕进我的耳朵里。我顺着声音站起来,看到蕾蕾被关在小屋子里。
绑匪已经为她换上了破旧的布衣裤,有点像80年代童装。她瘦小的身子被粗大的绳子捆绑着。一个背影投射在昏黄的墙壁上。那影子狠狠踢了蕾蕾一脚,继而是第二脚。蕾蕾只是重复着那句儿歌,没哭也没闹,表现出少有的坚强和懂事。
这时,我看到墙壁上影子做了一个“V”的手势,“V”代表胜利。
这时,天亮了。
这时,我醒了。
电话电话为何还不响?大家快快告诉我。
7
马哲对我一大清早的突然造访感到很诧异,尤其还是这样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他在家里的穿着很奇怪,明明套着睡衣,脚上却穿着大头皮鞋,这令我想起梦里踢在蕾蕾身上的那双大脚。都说母子连心,我此刻依然能体会到蕾蕾身上那透心的疼。
“有什么事情吗?”马哲打开半扇门。
“没事。”我嗫嗫地说:“我就是……我就是想告诉你,蕾蕾昨天在外婆家吃太多了,胃涨,不能去上游泳课了。”
“这种事情打个电话就好了。”马哲讪讪地笑着,并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这更加坚定我要一探究竟的决心。
“我能进去说几句话吗?我们也很多年没见了,偶尔一起回忆下童年也不错。”我说着就要挤进门去。
“哦,你等一下,单身汉的家太乱了。”马哲愈加紧张了,他猛地关上门,只听到门内一阵唏嗦,搬桌子挪椅子开柜子的声音。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马哲已经换上了清爽的运动衣。
就像母亲猜测的那样,游泳教练并不富裕,这明显是马哲租来的房子,所有的家当上似乎都写着“凑合过”三个字,桌子上还有没来得及扔的桶装方便面,面桶里堆满了烟头和一些皱巴巴的卫生纸。
蕾蕾最讨厌吃方便面的。
马哲尴尬地搓搓手:“家里太乱了……”
我尽量保持着镇定和礼貌:“没关系,不是外人。”不知道我这话是否给了马哲某种暗示,他显得脸红脖子粗,愈加不安了。他努力寻找着话题,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听说你丈夫去世了。”
“是啊。”我淡淡地说,“蕾蕾出生没多久,就车祸去世了。”
“哦……”他显然没有找对话题,只好继续转移,“小时候……我们小时候……那个时候真的很有趣。你的玩具永远是坏的,可是你一点都没有难过,也没有羡慕别人的好玩具,还说那些好的玩具迟早也会坏的。”
“是啊。”我坐下来,“现在想起来,我还真有当哲学家的天赋。”
马哲挠挠头:“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专职带蕾蕾。”想起蕾蕾,我心里的酸水一下子涌到鼻头,我咬紧牙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暂时不用工作,蕾蕾爸爸留给我们足够的钱。”
提到“钱”这个字,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似乎都在努力探寻着什么,又都在努力隐藏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用余光搜索着马哲这个并不大的房子,小小的客厅一览无余,厨房里更是没有藏身之地。整个屋子唯一能藏起一个人的地方,就是那个破旧的衣柜。此刻,那个衣柜里隐约传出唏嗦的声音。
马哲显得更加紧张了,我能感觉到,他在很努力地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效果却适得其反:“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玩捉迷藏了,而且总是喜欢藏到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你妈妈好几次都因为找不到你而大哭呢!”
“是吗?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害怕玩捉迷藏。我讨厌找不到一个人的感觉。你说——”我猛地冲向柜子,“这个柜子里是不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柜子门打开了,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尖叫着跳出来,狠狠把我推到地上,并骂了一句“老娘”什么的脏话,夺门而出。
马哲扶起我,尴尬得都快哭了:“你知道,我还是单身,单身男人总是有点……那个什么……”
我失望地叹口气:“我理解。对不起,马哲。”
马哲扶我坐在窄小的沙发上,由于刚才和那女人的拉扯,衣服被扯坏了,左肩那长长的伤疤刺眼地在他面前闪亮登场,他显然被这么触目的伤疤吓坏了。
但是,他的另外一句话却吓坏了我:“这不是树枝划的吧?这明显是刀疤!”
8
我一定是中邪了。
我现在应该在四处寻找蕾蕾,或者应该和母亲一起守在家里等绑匪的电话。可是,我却在医院外科医生这里。
那个老医生戴着眼镜在我肩膀上扫了一眼,然后非常怜悯地对我说:“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在肩膀上留下这么大的刀疤?要想消除可不容易啊。”
刀疤!
那得是多么尖利的一把刀?当时我该有多么恐惧,多么疼?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为什么母亲要骗我?这长长的刀疤后面,到底有怎样的遭遇?这一切,就像蕾蕾的下落一样,毫无头绪。
母亲依旧蜷缩在沙发上,和昨天晚上一个姿势,仿佛一座被风化的雕塑。只是一夜,她的头发就又白了好多,她平日里精心打理着容貌,只这一夜的煎熬,就已经完全崩塌。
她冲我微微摇摇头,绝望地盯着手里的电话。看来,绑匪依旧没有打电话来,他在故意折磨我们,好让我们在最绝望最脆弱的时候,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母亲突然放下电话,愣愣地望着我:“你出门的时候就背着这个挎包吗?”
我一愣,望着自己肩上的挎包——忘记了,出门的时候慌慌张张,大半天一直恍恍惚惚的,既然这包现在在我肩上,那一定是我出门的时候背着了,可是,我却对自己何时背上这个包的,毫无印象。
母亲颤抖着指着挎包,只见挎包的拉链半开着,里面露出红红的一角,是蕾蕾的泳衣!
是蕾蕾泳衣的上衣!
我尖叫着扯出衣服,蕾蕾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失踪的!
衣服里裹着一张字条,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字:
“表现很好,没有报警。1000万,中华大街从西向东数,第23个垃圾桶。下午6点。”
我喃喃着:“没有……没有……没有……”
我们没有1000万。
绑匪未免太高估我了,我再怎么有钱,也没有1000万呐!
9
那个梦又来了,在接到字条的当天下午2点,在我东借西借依旧还差100万的下午,这个筋疲力尽的下午,恍惚中,梦又来了。
梦里,我寻着蕾蕾的歌声,来到了马哲的家。
马哲家的柜子门开着,蕾蕾蜷缩在里面,穿着80年代的童装,目光呆滞地唱着歌。我刚要冲上去抱起蕾蕾,马哲出现了。
他不再只是一个影子,而是具象的人。他举着尖利的明刀,恶狠狠地对蕾蕾说:“你妈妈凑不够1000万,我就杀了你。”
他狞笑着:“看来不给你妈妈点教训,她是不会下定决心的。”他话还未说完,那尖刀已经恶狠狠地落下去,蕾蕾的左肩,鲜血喷涌而出。
我尖叫着捂着左肩醒来,半坐着的睡姿让我腰酸背痛,梦里的血光令我有那么一刻头晕目眩。
“必须凑够1000万。”我坚定地说,“妈妈,必须凑够1000万,现在还差100万。我们从哪里弄1000万?妈妈!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我晃着母亲的肩膀,母亲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陌生的东西。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轻轻推开我的手:“把这大房子卖了。本来可以卖更多,但现在这么急,只能贱卖了。”
“对,卖了房子,刚好1000万。倾家荡产,刚好1000万。”我急切地说。
“可是,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母亲的目光更加复杂了,“真的要这么做吗?”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的女儿更重要!”
母亲叹口气:“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的女儿更重要。”
母亲的话仿若一桶冷水,一支镇静剂,一盏微弱的明灯,令我莫名地冷静了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来不及思考。我被蕾蕾的失踪冲昏了头脑,却从未认真审视过整个事件。
蕾蕾在游泳馆莫明其妙失踪了;
绑匪的留言条出现在蕾蕾的衣兜,而在那之前,蕾蕾的衣柜一直被锁着;
然后,母亲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那里吃饭;
手机上的电话留言是用家里电话打的,而家里的钥匙只有三把,我、蕾蕾、母亲各一把;
绑匪知道我们没有报警;
绑匪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出门,并把衣服和字条偷偷放到我的挎包里;
绑匪知道我一定能凑够1000万,他清楚地知道我最多能拿出多少钱。
绑匪,就在我身边!
10
绑匪就在我身边!
我左肩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妈妈。”我咽了口吐沫,“我左肩的伤疤,是怎么弄的?”
母亲一愣,有些懊恼地说:“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讨论这个?”
“不!我现在就想听你说。”我含着泪。
“你小时候太调皮,在乡下的时候,和男孩子比赛爬树,从树上摔下来,被树枝划的。”母亲有些不耐烦。
“是在乡下的时候吗?可是马哲说,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他那个时候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小孩子哪里记得那么多?很多儿时痛苦的记忆都会被忘记。等救出了蕾蕾,我们也要让她忘记这次被绑架的经历,你懂吗?难道你想背负着伤痛过一辈子吗?”
“妈妈……你是说……我小时候也像蕾蕾那样,被绑架过?对不对?您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母亲一愣,禁不住老泪纵横:“孩子,你不要想起来,求你,不要想起来。”
“原来我一直担心蕾蕾被绑架,是内心不想让蕾蕾有同样的遭遇……妈,你欺骗了我,但我的心没有欺骗我……这么说,我左肩的刀疤,就是那个时候被绑匪伤害留下的吧?”
我哭着抱住母亲的腿:“妈,你一定知道什么?为什么我小时候被绑架,现在蕾蕾又被绑架,绑匪会不会是相同的人?他是不是和咱们家有仇啊?!”
母亲没有说话,我扬起泪眼,隐约看到母亲手里有一把尖刀,寒冷的刀尖对准了我的左肩……
11
据马哲说,他其实从蕾蕾失踪那天就觉得我不对劲儿。
据马哲说,在衣柜里的女人推倒我后,我的挎包甩出去了老远,他匆忙中发现了包里的泳衣和字条,他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所以没有吭声,慌乱中把衣服和字条又塞了回去。
据马哲说,那天早晨我离开后,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段遗失的记忆。记忆里,我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而他以为我又在和妈妈玩捉迷藏,还在小屋的窗口冲我做了个“V”的手势。可是从那以后,我就消失了,离开了马村。现在他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应该是被坏人绑架了,或许左肩的刀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据马哲说,他认为我一个独居的女人没有办法应对凶恶的绑匪,所以他报了警。
据马哲说,他当时在门外按了很久的门铃,最后不得不破门而入。他当时看到我把母亲按在沙发上,大骂着她小时候绑架自己的女儿,现在又绑架自己的外孙女。
马哲还说,他隐约听到儿歌从天花板的隔层传来,原来蕾蕾被藏在隔层里,怪不得我会在梦里听到她的歌声。
这一切都是马哲的说,我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自己在抱住母亲腿的那一刻,变得无比弱小。我看到自己穿着80年代的童装,求母亲放自己出去。可是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那么陌生。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声音,她举着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向我的左肩。
血喷涌而出,溅到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后来,真正属于母亲的表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抱起我大哭:“宝贝,宝贝,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会受到伤害了……”
12
蕾蕾后背的伤口一直在发炎,母亲在把她塞进隔层的时候,弄伤了她,医生说,这个伤疤可能会一辈子都留在她的身上。
我忍不住有些心酸。
蕾蕾醒来后,选择了忘记。被自己最亲爱的外婆伤害,这是她弱小的心灵无法承受的疼痛,正如当年我会选择忘记母亲对我所作的一切一样。看来,我必须像母亲一样,给蕾蕾的伤疤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比如,玩滑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后背?
这种理由很好找到,可是,母亲伤害我们的理由呢?她平时那么爱我们,为什么?
当时母亲没有反抗,她束手就擒,她对一切供认不讳。
她说,蕾蕾在游泳馆玩累了,偷偷跑到外婆家。她在得知蕾蕾是偷偷跑出来后,就骗她说要和妈妈玩捉迷藏。她们一起回到家后,母亲先让蕾蕾用家里电话给我手机留言,然后击晕了蕾蕾,把她藏在我家的天花板隔层——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我和母亲隔着一层栏杆,“你知道的,如果你需要钱,女儿可以把一切都给你的,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做?”
母亲默默地望着我,仔细打量着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她低下头,拢了拢稀疏而杂乱的头发:“因为,我太爱你了。你会懂的,你会懂的!”
母亲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些坏掉的新玩具吗?其实那些玩具本来是好好的,崭新的。可是一买回来,你就要首先把它们弄坏。”
这是母亲给我最后的话。
当天晚上,她咬舌自尽了。当时,母亲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脚背上的伤疤显得尤其刺眼。
13
我带着蕾蕾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城市,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母亲带着我离开马村的时候,恐怕也是这样的心境吧?
换了新环境的蕾蕾很快恢复了一个小孩本有的天真和活泼,只是再也不缠着我玩捉迷藏了。
我送她去了幼儿园。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我反而不担心蕾蕾了,一切都生死有命吧,有些东西你抓得越紧,它溜得越快。
但是幼儿园的老师说,蕾蕾是个奇怪的小孩,她总是把自己的新玩具弄坏了再玩。
“为什么呢?蕾蕾?”我忍不住问她。
“因为妈妈说过的啊。”蕾蕾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妈妈说过,与其担心不好的事情发生,不如就让它早点发生。因为我总是担心新玩具被别的小朋友弄坏,所以就干脆自己先把它们弄坏!这样的话,总比让别人弄坏的好。”
我愕然:“我什么时候说的?”
与其担心未来,为未来忐忑不安,不如让未来早点到来——我确实总是有这样的想法。
“忘记了,好像是你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说的,大概是晚上讲故事的时候说的吧?”蕾蕾说完,神秘地冲我招招手,继而附在我耳边说,“妈妈,以前你晚上总是说梦话,现在变好了,不说了。”
“我以前梦话说什么?”
“绑架……”
当时的阳光很明媚,天空的一朵云被风吹成老妇人的形象,那妇人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母亲!
母亲是冤枉的!因为按照母亲的说法,她是在蕾蕾偷偷跑到自己家后才决定利用这次机会实施绑架计划的。但是,蕾蕾衣服兜里的那张纸条,明显是在蕾蕾从游泳馆跑出去前放进去的。母亲怎么可能在不知道自己会绑架蕾蕾的前提下,而放一张恐吓纸条到她的衣兜里呢?
母亲不是绑匪!母亲是被冤枉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承认?她到底在遮掩什么?
我想起母亲的话。
母亲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的女儿更重要!”
母亲说:“因为,我太爱你了。”
是的,太爱了。
或许小时候,她是因为爱才绑架我的。她那个时候一定是太担心我被绑架了,所以才干脆自己绑架了我。而我,也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太担心蕾蕾被绑架遭受和我同样的痛苦了,所以才绑架了蕾蕾。
是的,母亲知道是我自己绑架了蕾蕾,她是替我死的。
进入游泳馆的时候,我就和蕾蕾约好了,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她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到家里,到家后要用家里电话给我留言做为“暗号”。我知道蕾蕾一定会藏在天花板,因为上次她就是藏在那里,我才没有找到她。小孩的心思总是没有大人多。我先回家把蕾蕾迷晕,才去的母亲那里。
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事实上,我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好像小时候,我前一秒亲手破坏了自己的新玩具,后一秒马上哭闹着问是谁弄坏了自己的玩具一样。做人就要干脆利落,如果总是担心坏事发生,不如亲自让坏事来得痛快些。
比如现在的我。
现在的我,再也不担心蕾蕾会被绑架了——没有了这样的担心,生活一下子变得那么美好了。
【作者后记】
写完这篇稿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了。
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准备敷个面膜就睡觉。
涂面膜的时候,我再次留意到自己眼角的伤疤,那个伤疤在眼皮的上方,只要当时的伤害位置稍微向下一点点,我今天就会是个独眼女郎了。
妈妈说,这个伤疤是我小时候爬树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但我对这个说法一直保持怀疑。因为对这个伤疤,我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了,所以,我并不知道这个伤疤后面隐藏着怎样的真相,这个真相会不会比这个故事本身更加可怕。
谁的身上没有点伤疤呢?有些伤疤在我们的皮肤上,而有些伤疤则深深留在我们心里。我们又何必去探寻每个伤疤背后的真相呢?既然我们当时已经选择了忘记,就忘记得更彻底一点吧。
真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新自行车放在楼下会不会被别人偷了呢?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它干脆被偷了算了,省得我连睡觉都不安稳。
(本文纯属虚构)
编辑 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