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往事
2009-04-15殷明华
殷明华
冬天的时候,我到了山里。最有意思的是跟着舅舅去捕山鸟。舅舅有一支猎枪,是外公土制的,后来外公同意把这杆枪给他使。眼前的这杆枪,长长的枪膛,黑色的,枪托是木制的,挺粗糙也挺结实。舅舅拍拍枪杆说:“可以用这枪来打鸟。”
然后补充说:“有一次还打到过黄肚皮角雉呢,全身都是漂亮的花纹,那才叫绝呢。黄肚皮角雉,你知道吗?”舅舅说这话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我摇摇头,不知道这种鸟为何方神圣,但从舅舅那种得意的神情来看,估计是很少能捕获的鸟。
舅舅算得上是一个捕鸟能手了,十岁不到,就会捉鸟,什么屋檐捕鸟,上树掏鸟,弹弓射鸟,雪地罩鸟,“扑子”捕鸟等等,样样在行,真算得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了。他爬起树来,那真叫像猴子一般快,两只手攥住两竿竹子,“吱溜”一下子,整个身体就不见了,接着又从竹林中传来“啊哈啊哈”的叫声。舅舅说,这叫真功夫,掏鸟窝,用这招最灵。
最绝的还是他的口技功夫,学鸟叫,比鸟还像鸟:“唧唧咕咕,唧——唧——”声音清脆,婉转悠长,叫得上劲了,还真能唤来一大群鸟儿,挤在竹丛里,你唱我和,缕缕圆润婉转的叫声雨点般滴落下来,消失于枯黄的竹叶丛里。此时,舅舅悠然地闭起了眼,晃着脑袋品味着他制造的这曲天籁大合唱,仿佛要睡着了一般。长着小山羊胡子的外公也不能不佩服舅舅的这一手:“这小子,哪儿学得的邪门功,打鸟倒是用得出劲!”
我很想跟着舅舅去捉鸟,便央求舅舅:“带我去,行吗?”
他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说:“行是行,不过,还是掏鸟比较好。晚上出去,你怕不怕?下雪天的晚上去掏鸟窝,那是最好的。到时,你跟我去。”……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虽说夜晚的神秘与恐惧让我心有余悸。
没盼多久,下雪的日子很快就光临了。
这是一道我从未见过的风景。真静啊,静得让人感到有点不真实。山间小道上已经没有人迹了,连鸟的足迹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条细细的小径伸向竹林里。所有的房屋都睡着了,天空黑着脸,压得很低很低,压抑得房顶都快塌了。
雪开始飘飞,先是有点害羞,但慢慢地放纵起来,直到漫天飞扬,野性得发狂。天上似乎有谁在抖动大袋子,倾倒出瀑布一般的白粉粉,连绵不绝。
舅舅匆匆从雪天里跑来,他戴着大军帽,捆着皮袄,腰上扎一个布袋,腿上打了结实的绑腿。斜背的那杆枪最显眼,枪膛子直直地指着天空。
他跑得很快,那样子像一匹矫健的骏马。很快,他就跑到我的跟前,跺掉脚上的雪说:“天黑了,我就带你出发。”
“得用上枪吗?”
“再说吧,也许能派上用场。”
雪还在空中狂舞,四周的山有点朦胧了。绿色被白色一点点夺去,直到竹林里发出“咔嚓咔嚓”的爆裂声。舅舅说,那是竹子被大雪折断了。
我和舅舅打一样的装束,只不过我的皮袍有点宽松,因为那是堂哥的皮袍。外公用红丝带在我的腰间扎了个结,然后在上半身里又塞进了一些老棉絮。我感到自己臃肿得像一头熊。
临走,外公关照舅舅:“明天一早回来,不要耽搁太久了。”
天就像在我们头上扣了一个大黑锅底。舅舅打了一只手电筒,我在前,他在后,这束光柱照着脚下,雪白花花地炫目。我兴奋得心里像长着无数个翅膀,身体都好像要浮起来了。深一脚浅一脚赶路,毫不觉得一丝困意。
舅舅背上还有一个蓄电池,就算电筒连续用上一天一夜都没有问题。腰间带一布袋,那是用来装鸟雀的。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一片竹林里。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前面有一大片石头阵,村里人叫它万马石。说是孙悟空在天上当弼马温,后来跟玉帝闹翻了,就把玉帝的御马房给毁了。这些马脱了缰,从天上全溜到这儿躲藏起来。后来,这些马儿全化成了石头,就是眼前的万马石。
前面有个茅棚。舅舅走过去,抹去一块石头上的积雪,我们坐下来。舅舅掏出一点牛肉干,在我的嘴里塞了些。他自己也嚼了一会,说:你就坐这里,我进去侦察侦察。
他把手电筒递给我:“你唤我,就打个手电,我就在这附近。”我心里发毛。平日这地方来得不算少,现在这时候,黑夜这只怪兽正虎视眈眈,想把我吞没了,一个人咋行?我非得跟着舅舅不可。
我们窜到一片竹林里。这里的竹子特密,手电的光柱往往被丛生的竹竿挡回来。光柱之下的竹子好像被这束光惊醒了,睡意矇眬地睁开眼睛的模样。我照了照地面,几乎与平时一样干燥,没有什么积雪。刚才走了许多雪地,现在走来轻松得竟然不像是用自己的腿在走路。
舅舅抬着头,目光专注地在密叶间搜索着。
鸟窝都在密叶间,是用干枯的竹叶搭成的,在竹枝间,蓬松的那团毛球就是了。现在所有的鸟都安睡了,找到了鸟窝,没有鸟儿,至少也可以摸到几枚鸟蛋。
我们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竹林里不时发出“窸窸窣窣——扑噜扑噜”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那是积雪从叶梢上滑下,砸在地上产生的奇异音效。偶尔,远处又传来“咔嚓”的脆响,竹子不堪重负爆裂了。恐怕要惊动竹林的好梦了。
“嘘——”舅舅的嘴里轻轻地发出一声,示意我停下来。
顺着光柱看去,绿叶丛中有一个枯黄的毛球,那是一个很饱满的鸟窝。舅舅跑到鸟窝下面,把手电叼在嘴里,撑开两臂,一手攥紧一根竹子,“吱溜”几下蹿了上去,那身手灵活得像一只猴子。然后,双脚交错缠住一根竹子,稳稳地粘在竹子上,腾出一只手握手电,另一只手往鸟窝里掏去。
“扑噜噜”,一阵鸟翅的扑腾,舅舅一手两只,然后再把手电叼在嘴里,一手握一只。那是两只麻雀,在掌上惊恐地挣扎,可翅膀已被扣住,无法扇动。突如其来的奇袭让鸟儿猝不及防就成了俘虏,只在喉咙里发出“咕咕”声。
舅舅从光溜溜的竹竿上让身体自由地滑下来,双臂张开,夸耀着成功的喜悦,那模样犹如天人下凡,潇洒至极,让我看了也不禁心痒。
舅舅把两只鸟塞进布袋,抽紧袋口。两个小家伙扑腾了一阵子,大概是累了,也就没有动静了。
“你得突然把手电筒照着麻雀的眼睛,它一瞬间张不开眼,头昏脑涨的时候,保证一只也逃不掉。”舅舅介绍经验。
接着,他又从这个窝里掏出七八枚鸟蛋,鸟蛋像弹珠一般大小,上面布满了麻点花纹,十分光滑,摸上去竟还是热的。我小心地将它们放进一只铝制饭盒里,盒子里铺着厚厚的棉絮。
“你帮我拿着饭盒,用手端稳。否则蛋就碎了。”
于是我就听话地端着,一点儿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闪失,打碎了这些鸟蛋。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期望着能孵出一窝小麻雀来呢!
竹枝上的雪好沉啊,有好多竹枝被压得弯下了腰,像一张张绷得紧紧的弓,似乎就要弹回去的样子。不过这样子也挺让人揪心的,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咔啦”一声,碎了裂了,这张弓就永远收不回来了。听,不知啥时又落雪了,竹林丛中,远远近近,到处回响着轻微的“窸咧窣落”声,竹林下面却干燥得很,即便是仰起头,也不会有雪掉落到脖颈里或者眼睛里。有竹子把雪挡在外面了呢!真叫是万顷绿竹海,不透风不透雨。
林子里薄薄地现出一些光明的时候,我也快累得走不动了,舅舅却依旧看不出困倦来。他的布袋里已经鼓鼓的了。一个夜晚,逮住的大多是麻雀,还有一些喜鹊、灰鹊、鹁鸪、白头翁、蜡嘴之类的。蜡嘴最可爱,个儿挺小,背上是嫩黄色的羽毛,嘴巴弯弯的,像一只钩。刚掏到的时候,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羽毛,摸了好长久,我很想把它养大。
突然远处竹林中传来“梆梆”的沉闷的回响。
“你听,”舅舅说,“那是早上有人用猎枪打鸟呢。鸟儿起得早,猎人也早,但没有我们早。”
我不禁笑起来。仔细聆听才突然发现,我们的耳畔,鸟儿已经唱得很欢了。这些树林里的精灵,每天都要练练歌喉。
“我得逮上一只野鸡才能回去。”舅舅坚决地说。
他背上的枪杆子现在已经握在手上,眼睛像猎鹰一样搜索着。他弯腰行进,我也弯腰跟紧;他趴下,我也不站直,感觉自己竟也像一个小猎手。
前方五十米处出现一只野鸡,昂首挺胸,警惕地谛听着四周的动静。这只野鸡可真漂亮:脖子上的羽毛是靛青的,闪着金属的光泽,眼圈红红的,身上的羽毛五彩斑斓。看来一定是雄野鸡了。只见它舒张开双翅,扇了几下,走了几步,低下头,用爪子刨开脚下的枝叶,寻找着食物。
舅舅趴在地上,屏息静气,像一块石头。猎枪已经架好,他眯缝着眼,专注地盯住前面的猎物,食指搭在扳机上。
“砰”的一声,枪口一缕青烟还没有消散,前面的野鸡应声而倒,挣扎了一阵子,就不动了。舅舅蹦起来,飞快地跑上前去,捡起野鸡。可怜的野鸡,耷拉着脑袋大概死了。
太阳升起来了,那么鲜艳那么大,好像是悬在头顶的红盘子,触手可及。阳光洒下来,群山连绵,一半映得光亮,另一半还留在了黑色的阴影里。阴影中的积雪像银子,发出黯淡的光;被照亮的部分,明晃晃地炫目。
“我们必须放生三只鸟,这三只由你挑。”舅舅将布袋的口子隙开一道缝,递到我面前。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一种规矩,大家都这样的。你外公以前带我出去,每次都放生三只鸟。”
“让这些鸟儿去生下一代吗?”
“可能是吧。”
我挑选了三只,一对是喜鹊,另一只是蓝背。三只鸟儿振翅冲出树林,在我们头顶盘旋了片刻,舒展着羽翅向云天冲去。阳光下,黑黑的阴影越来越小,终于幻化为一点,消失在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