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徐　玲

一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中午的英语自习课上，陈子阳踱着方步在课桌之间的过道里摇头晃脑地吟诵。

他的胳肢窝里夹着一份刚写完的英语试卷。

没人太在意他。大伙儿习惯了，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一摸着英语试卷就感慨万千，就苦中作乐，就狂爱吟诗，就把自己当成是唐朝诗人陈子昂转世，念叨《登幽州台歌》。

“诗人，安静点儿！”我站起来管纪律。

本小姐乃英语课代表，消除噪音是分内的事。

陈子阳朝我晃晃肩膀，抽出自己的试卷，装出一副苦命相，哈腰曲背地说：“动画，行行好，给对对答案行不？”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

“听见没？不行！”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回头敲陈子阳的课桌，“快坐好，自己努力！”

陈子阳缩着下巴悻然回到座位。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把桌上的英语试卷折成一架钢琴的小样儿，张开爪子装腔作势地边弹边吼：“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我家……”

“错错错！”隔着过道的谢听风狂拍桌子，“应该是‘你会爱上这里，怎么能随便篡改歌词呢？”

“你懂什么？晾一边去。”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很不满意被打断，白了他一眼嘟哝道，“我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与你无关。”

谢听风摇晃脑袋打个响指：“怎么会无关？这首歌录制ＭＶ的时候，我是主唱……之一。”

“切，你还真把自己当歌星了！”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讥笑，“叫你妈再生你一百回你也成不了谢霆锋！”

谢听风一个箭步冲过去，撑开手掌猛地扣下去，“钢琴”被压扁了。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的怒火从嘴巴里“呼”地蹿出来，一下就燃上眉梢，映红整张脸：“谢——听——风！我跟你绝交！”

“巴不得。” 谢听风甩甩头发，潇洒劲儿比过罗伯斯，赛过菲尔普斯。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气得蹦到过道里，跳到走廊里，完了跑回来把英语试卷撕个粉碎。

当时我离她最近，我的胳膊和她的大腿只有１．５厘米的距离。我仰望她的胸脯高频率起伏，目睹那雪白的曾经可爱的“钢琴”被青筋毕露的手僵硬地撕扯着，一片一片无力地飘落，落满缤纷的课桌。那真是一张缤纷的课桌，花哨的橡皮渣、闪光的大头贴、五颜六色的信纸……令人眼花缭乱。

所有的目光跟随飘飞的纸屑落满课桌，讶异、震惊甚至愤怒。

“■■……”几个男生忍不住起哄。

孟格格不合时宜地伫立在门口，雕塑一般沉静。

“哈哈，崭新的英语试卷，跳楼价派送，一块钱一份。”陈子阳不知从哪儿摸出几份试卷，大摇大摆地叫卖，菜贩子似的。

“你怎么会有空白的英语试卷？”我转身瞅他。

多余的试卷是由我保管的。难道是——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桌肚。

“呀！你偷我的英语试卷！”我跳起来，“还给我！”

“用词不当。”陈子阳嬉皮笑脸，“我是地上捡的，不是偷的。”难不成是本小姐不小心把试卷弄到了地上，便宜了他？

我正想说什么，孟格格慢悠悠地进来，在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前边坐下，以不可思议的优雅转脸吩咐她：“去，买份空白的来。”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拍拍口袋摸出一枚硬币，扔到陈子阳笔袋上，抓起一份空白试卷递给孟格格。

“我去趟厕所你就惹事。真是的。”孟格格取出圆珠笔。

“谢谢，”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两眼放光，“谢谢你为我重做试卷，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下辈子做猫做狗陪你玩儿。”

“啊？”孟格格放下笔转过来问我，“动画，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撕的试卷不是我的？”

我把下嘴唇缩进去，上嘴唇高高翘起，再把耳朵拉开来，摇摆脑袋不说话，狠劲儿对她做猪脸。

没错，被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当发泄品撕得粉身碎骨的不是孟格格的试卷，而是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自己的试卷。之前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向本小姐讨试卷作参考，本小姐出于对她负责没有答应，她就向孟格格要，居然得逞了。不过她刚参考完，神气活现地把自己的试卷当钢琴演奏的时候，本文开头一幕就发生了。

“拿去，”孟格格把空白试卷往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桌上一拍，“自己的事自己做。把我的试卷还给我。”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舌头舔舔牙尖，眼睛瞪得老大，哼哼唧唧：“５分钟，等５分钟，试卷一定奉还。”

说罢从桌肚里拉出孟格格的试卷，挽起袖管，操起水笔，刷刷刷地开工了，嘴巴里念念有词：“英国人的字写起来就是快，不要５分钟，我４分钟一定搞定……”

孟格格嘴巴一弯：“今天明天的手抓饼一律你请哦。”

原来她们之间是有交易的。我看不下去了，悄悄写张纸条，揉成一个团扔给谢听风：

谢听风，建议你４分钟后再把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激怒一次，我好再欣赏一回“雪花飘飞”的美丽画面。哎呀呀，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撕试卷的动作十分专业，万分优美，叫人百看不厌耶。

可怕的是，那个纸团本来已经顺利抵达谢听风的课桌，可谢听风的胳膊肘不小心把纸团带到了地上，纸团正巧被一个家伙无意中当足球踢了一下，“球”进了，稳稳地躺在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的领地。我瞧在眼里急在心里，趁Ｓｕｎｓｈｉｎｅ不注意，赶忙弯腰捡纸团。就在我的手指离纸团只有０．１厘米的时候，一只黑了头的白色“特步”先我一步将纸团踩住。

我仰脸和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四目相对。

“嘿嘿，这个纸团是人家送给我的，你是不是好奇极了？”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咯咯笑，“如果你实在想看我的纸团，得答应我一个芝麻大的要求。”

芝麻大是多大？充其量大不过绿豆！

“你说吧。”我毫不迟疑。

“孟格格今天明天的手抓饼，你请。”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直着脖子说。我忽然觉得像喉咙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如果不答应吧，纸团被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拿去，后果不堪设想；要是答应她，我岂不是亏大了？一个手抓饼６块大洋呢！

亏就亏吧。“成交。”我不顾一切地说。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把球鞋挪开，我捡起纸团站起来往外走，抛下一句：“我不仅要看你的纸团，还想吃了它。”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被吓坏了。我歪着脑袋冲出门去，看见Ｍｉｓｓ左抱着一叠练习册大步流星地过来。

“来了来了！”我嚷嚷着缩回去。

慌乱之中，纸团掉落也浑然不知。

二

“太不可思议了，太阳还没有跳出东海的碧波，帕米尔高原已经灿烂一片了。” Ｍｉｓｓ左站在讲台前呱啦呱啦地扯嗓子。

听她说话就是费力，尤其是听她说中文。

“就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不就得了。”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捏捏自己的脸，看上去有点可爱。

我笑笑，心想你个野丫头成天浑浑噩噩的也知道帕米尔高原在西边。

“嘿，Ｍｉｓｓ左，需要不需要把英语试卷收起来？”陈子阳拍着马屁叫唤，“我帮您收吧？”

Ｍｉｓｓ左先是摇头，紧接着又点头。诗人屁颠屁颠地站出来催促各组收试卷，积极得相当过分。难不成他垂涎我的课代表官职？岂有此理，本小姐可不是省油的灯。

“报告Ｍｉｓｓ左，刚刚自习课上，陈子阳走出座位念诗，吵得大家耳根发麻，思维错乱，严重影响自习效果。”

我毫不客气地汇报，不去回头看陈子阳一定痛苦的表情。

“哦？念诗？” Ｍｉｓｓ左居然有些兴趣，“念的是一千多年前的诗，还是墨迹未干新写的自由诗？”

受不了她。直接问是不是古诗就可以了嘛！

“是一千多年前的诗，”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插嘴，“念得我们都要‘怆然而涕下了！”

“呜呜呜……”全班装哭。

陈子阳大发感慨：“都是性情中人啊，不然怎么能体会到作者的心情，怎么会忧伤着作者的忧伤呢？我代表陈子昂伯伯感谢各位！”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Ｍｉｓｓ左拍拍手掌，“看来陈子阳同学十分有才气，念几句诗就能把大家感动得一塌糊涂。有才气的人是不可以埋没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任命陈子阳同学为英语课代表——”

我紧张得要晕死过去。

“助理。”Ｍｉｓｓ左说。

“哦——”全班释然。虚惊一场，我趴下去喘大气。

“谢谢Ｍｉｓｓ左！我一定当好我的助理，为您排忧解难。”陈子阳激动得舌头发黏。

我转过脸笑脸相对：“陈助理，你是我的助理，不是Ｍｉｓｓ左的助理，你的职责是协助我工作，为我排忧解难。”

“相当于动画的秘书。”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压低嗓门补充道，“或者说相当于动画的仆人。”

陈子阳把牙一咬：“你还轮不上呢！”

Ｍｉｓｓ左收齐英语试卷走了，下课的铃声追着她去，我们跟着疯起来。

自习课上都那么自由散漫，可想而知课间就闹得更凶了，简直就是疯人院里兴奋的病人，有站在椅子上讲新闻的，有扎成一堆“举摔柔”比赛的，还有围成一圈转笔的。

没救了，我们的班级；没救了，我的同学。这样的喧嚣和放肆，真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我坐在座位上感叹的时候，一只拳头伸到我眼皮底下。

好一只白皙光滑的拳头，每一条青筋都那么流畅，每一个毛孔都那么清晰。

“猜猜我手心里攥着什么？”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看起来像条快活的鱼。

“你能有什么稀奇东西？”我咕噜道。

“是什么？”孟格格闻声赶来。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把拳头转来晃去朝我们眨眼睛：“有本事把我的拳头松开来看啊！”

这么嚣张！我看不下去，对孟格格使个眼色，一起伸出四只手去扳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的拳头。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机灵地躲闪着，溜出门，奔下楼去，嘴巴里大声喊着：“追我呀追我呀！”

我气得跳脚，返身抓住正作秀哼英语歌的陈子阳：“陈助理，给我把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抓回来，顺便没收她拳头里的宝贝。”

“有宝贝？”陈子阳很来劲儿，扔了歌词夺门而出，“本助理去也——”看来这个助理还是蛮听话的。

我和孟格格倚在栏杆上朝楼下张望，可什么也没看见。

２分１４秒过后，陈子阳走着跑跳步神气活现地过来了，手上不住地抛着一个什么小东西。我们喜滋滋地迎上去。

“咳，纸团。”孟格格有些惊讶有些失落，“一团废纸而已！”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天哪天哪，看上去，这不是我写给谢听风的纸团吗？什么时候到了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手里？

“这个纸团是从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拳头里抢来的吗？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打开纸团看了吗？她哭了还是晕了？她有没有说什么？”

我的问题连环炮一般发过去，射得陈子阳结巴了：“没没没，谁都没看呢，给……给你吧。”

我迅速抓过纸团，狠劲儿塞进裤兜，一直塞到最最底下。

“动画，你看我这个助理当得怎么样？”陈子阳有些得意地渴盼着我的夸赞。

我点点头，抚摸悬下来的心脏：“相当称职。相当有水平。”

“可是，你怎么不把纸团打开让我们看看呢？”孟格格好奇得不行。

“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一团废纸而已！”

“你不想看，我们很想看。”陈子阳也说，“让我们看看嘛。”

怎么能让他们看呢？纸团里的内容要是传到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耳朵里，以她的性格非跟我绝交不可。

三

不过我十分好奇，我可爱的陈助理是用什么办法把纸团从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拳头里取出来的。他不至于强行去扳她的拳头，他要是那么做，Ｓｕｎｓｈｉｎｅ也不会善罢甘休。那么，是来软的啰？

“你给了Ｓｕｎｓｈｉｎｅ什么好处？”趁Ｓｕｎｓｈｉｎｅ不在身边，我扭头盯住陈子阳的小眼睛，直言不讳。

他撅着鼻头一脸茫然。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怎么会心甘情愿把纸团给你呢？”

“哦，很简单。”陈子阳顿了顿说，“她要我给她——念一首诗，我念了，她就把纸团给我了。”

“呵呵……”我忍不住笑，“我的助理好呆哦！”

陈子阳竖眉毛假装生气。

放学前，上午做的英语４—５单元测试成绩出来了。教室里场面混乱，人心惶惶，仿佛一场飓风即将到来。

这都怪Ｍｉｓｓ左，心血来潮甩下狠话，说要把本次成绩通过家校路路通短信的方式发送到家长手机上。按照以往的惯例，到时候每个家长会收到三个成绩，一个是自己宝贝的成绩，一个是我们（２）班的平均成绩，还有一个是整个初二年级的平均成绩。可怕的是，年级平均成绩比我们班的平均成绩高出好几分呢。家长一比较，谁回家还有舒坦日子过？

Ｍｉｓｓ左，怎么能这么残忍！当然，本课代表没事。１１０分，比年级最高分少１０分，不算太好，但绝对不至于挨批。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阳甩着袖子在过道里徘徊，“要是回到古代就好了，没有电话，更谈不上手机，我的亲爱的７４分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天啊，让我们回到陈子昂的时代吧！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唐朝？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想去受罪。”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支着下巴朝陈子阳抛白眼，“古代没有空调和电脑，没有肯德基和德克士，没有轿车和流行歌曲，那日子多乏味？”

“谁说古代没有流行歌曲？”陈子阳仰着脑袋回到座位上说，“古代的流行歌曲可多了。《登幽州台歌》不是歌吗？”

“不是歌，是诗。”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歪着脑袋说。

“既是诗，又是歌。”陈子阳尖着下巴说。

两人隔张课桌较起劲来，俨然一雌一雄两只鸡，斗得眉飞色舞，不分胜负。

“不要吵了嘛。”我敲敲课桌提起书包，“《登幽州台歌》究竟是不是歌，你们掘地三尺去问陈子昂不就得了？”

说罢我挎着书包要出教室。一股力量从后面猛地拽住我的书包，我费力地把身体向前倾，步子却迈不开去。

“干什么？”我嚷嚷着转过脑袋，看是哪个家伙这么大胆欺负本小姐。

“想不想听我唱《登幽州台歌》？”谢听风甩一下额前一缕“６”字形刘海，转向教室里拉书包提书包背书包的散兵残将，“我唱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哇——”全场惊倒。

他居然想到用北京奥运会主题歌《我和你》的旋律来演绎这样两句伤感的古诗，太有味道了，太棒了！

“谢听风！你是天才！”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忍不住叫，并且学着哼唱起来。她忘了自己才说过跟这个男生绝交。

“再来一遍来一遍！”有人意犹未尽朝谢听风喊。

“■耶——”大伙儿起哄。

谢听风颠着屁股吹着口哨走出教室，派头大得跟谢霆锋似的。

陈子阳更是激动得一塌糊涂，追上去用颤抖的双手挽住谢听风的胳膊，紧接着帮他抱书包，且连连赞叹：“谢兄了不得，不得了。陈某人佩服，佩服！”

瞧他那点儿出息！好歹也是本课代表的新助理，竟在普通同学面前这么低三下四，真是有损本人的威望啊。

“难道说，当初陈子昂作这首诗，也是这么唱出来的？”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紧锁双眉，“动画，《登幽州台歌》真的是一首歌？”

我瞅瞅她，担心地说：“你还是考虑考虑回到家用什么办法避免淹没在家长的口水里吧。”

“就是。”孟格格走过说，“平时做惯了抄写员，这下好了，７１分，丢死人喽！”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急了：“哎呀呀，我老妈非断了我的零花钱不可。你们发发善心，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渡过这一关吧。”

我跟孟格格相视一笑，齐刷刷对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耸肩膀晃脑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见死不救吗？”Ｓｕｎｓｈｉｎｅ装可怜抹眼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走啦，吃手抓饼去！”

我拖住孟格格的手臂欢快地朝外边奔，抛下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独怆然而涕下。

四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在洗澡。我回电话过去的时候，她老妈说她趴床上了。她居然一会儿工夫就睡过去了，说明状况并不糟糕。我为她松了口气。

我坐在床上，把英语试卷平摊在膝盖顶起的薄被上，望着鲜红的“１１０”出神。在教室里的时候，我觉得我这个全班第一够风光够得意，可一个人安静下来，失落感就涌上心头。如果我认真一点，仔细一点，再上去几分是不成问题的。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自己。再想想我们的初二（２）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乱得仿佛一团麻，散得如同一盘沙，一帮不想学习的同学如同一群服用兴奋剂的野马，每天稀里糊涂闹哄哄，几个想学习的同学大受干扰。Ｍｉｓｓ左使出浑身解数，出了一着又一着，但似乎并不奏效。任课老师三天两头到校长那儿报告头疼。

再这样闹下去，班将不班了。

想到这儿，我心里隐隐地不安甚至疼痛起来。我可爱的同学们那么天真烂漫，那么顽皮倔强，那么漫不经心，那么随心所欲，那么肆无忌惮，总觉得青春是一场哩哩啦啦缠绵不止的春雨，是没完没了的，是可以无休止浪费的。家长的提醒，老师的教导，哪怕只是一句话，他们都觉得是那么多余和婆婆妈妈。

而我，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边吃力地成长，一边聊赖地看戏，有点迷惘，有些颓废。

或许到毕业班会好一些吧。我安慰着自己，昏昏然入睡。

……

“飓风”真的来了。那些受灾的同学好像要把脑袋垂到肚脐眼上，没有了原先的兴奋冲动和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是郁郁的沉静和默默的失落。

晨读课开始，教室里的气氛乖得缺乏真实，每个人都认真地念英语。这么说手机短信起作用喽。这么说大家伙儿都开始反思啦，开始痛改前非啦。这多好！

可是，我右边的座位空着，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没有来上学。

我跑去找Ｍｉｓｓ左，问她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是否请假，得到的答案是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蹬着被子。

天哪，看上去强过一头牛的Ｓｕｎｓｈｉｎｅ也有示弱的时候？我莫名地想起那个写给谢听风的小纸团，感到有些对不住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我亲爱的同桌。我从书包的隔层里找出小纸团，揉得小一点，再小一点，扔进纸篓。

我犹豫着给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打个电话还是放学后跑去看望她，“啪”的一声，不明飞行物砸中我的课桌，掉在我眼皮底下。我看清楚是一只又老又丑伤痕累累的文具盒。

“动画，求你事。”没等我冒火，陈子阳窜到我身边，抱着胳膊倚在我课桌上，“你先挑礼物。”

“什么意思？”

“里边的东西，你喜欢什么拿什么。”

这家伙这么大方？一定是考得不好回家挨狠批受刺激了。以前我扯他一圈透明胶或者撕他半页稿纸他都会呼天抢地。

我瞟一眼他那奄奄一息的文具盒，猜想里面不是掉了帽的圆珠笔就是歪了嘴的钢笔，绝对不可能有我喜欢的东西，便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有事就说，别贿赂我。”

“我有两个问题请教你。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

“怎么样才能学好英语？”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你小子终于开窍，知道要发奋努力了，不愧是我的助理哦！”

“……”陈子阳抓抓头发。

“不要急于求成嘛。”我慢悠悠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始于累土。知道愚公移山吧，听说过李白铁杵磨针的故事吧？学好英语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积累，积累，再积累。尽管你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但只要从现在开始积累，还是大有希望的……”

我觉得口若悬河的自己真是好了不起。

“动画你好有口才。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样才能不被我老妈当唾沫靶子？”陈子阳打断我的长篇大论，“我老妈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你又那么聪明机灵，我猜你一定有办法对付我老妈。”

他居然还不把心思放英语上，光想着对付自己的妈！

恨铁不成钢呵，我气得栽倒在课桌上。

“你哪儿不舒服？”陈子阳拍我的胳膊。

“发烧了。”我说，“你的问题难度太大，另请高明吧。”

“那你要不要看医生？要不我陪你去校医那儿量体温，或者找Ｍｉｓｓ左打你老妈电话……”

我懒得理会。Ｍｉｓｓ左抱着练习册站在门口，大家坐得笔直。出乎意料的是，这堂英语课同学们都十分投入，不仅没有往常频发的诸如掉东西、上厕所、答非所问之类的意外事件，而且对话相当踊跃，气氛相当活跃。大伙儿像换了个人似的。

浪子终于回头了。这么说挨家长批是很管用的喽？没道理嘛。依大家的性格，挨批只会越来越不努力，破罐子破摔呀。

究竟怎么回事呢？Ｍｉｓｓ左趁热打铁，下课前发给每人一个信封和一张纸，要大家把期末的目标写在里头，封好口，到时候拆开来自己对照。

我想来想去，在洁白的纸上写下“１１９”。可当我转头瞥见陈子阳写的是“１００”时，吓了一大跳，毫不犹豫地把“１１９”改成“１２０”。既然陈子阳有前进２６分的勇气，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追逐满分的信心？我相信有了这样的完美的目标，我就没有懈怠的借口了。

信封交上去就下课了。同学们群情激昂，围在一起互相探听“目标”，从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了解到每个人都为自己定了个必须通过十分的努力奋斗才可以取得的目标。

我忽然心情大好，回头问陈子阳：“你说想问我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陈子阳抓抓头发：“你已经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回答了。”

原来如此。我好奇地扯他衣服：“你昨晚挨家长批了吗？”

“恰恰相反。”他高兴地说，“我受表扬了。我老爸说收到Ｍｉｓｓ左的短信，Ｍｉｓｓ左夸我英语成绩大有进步，而且说我潜力很大呢！”

一定是发错了。

五

暮春的落日被绸缎般华丽的云彩追随着，和着柔风飘飞的节奏，无比精彩地、无限婀娜地在广袤的西天轻盈律动。

我握着一个空信封敲开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家的门。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嘴巴里零食塞得太满连说话都困难，只是汹涌地将我抱住，然后拖进房间，大方地递给我她的日记本。

“你看上去比老虎还老虎，根本不像是病猫。”我歪歪嘴把日记本扣在写字桌上，“你的私密日记我不看。”

“看看嘛。”Ｓｕｎｓｈｉｎｅ热情有余，恨不得把日记本揉到我眼睛里。

我低头看见那上面写着：我要好好学英语了，“雪花飘飞”的美丽画面将永不再有！我的计划是，每天早上听半个小时录音带；上课积极发言，一定不胡思乱想；不会的语法及时请教动画和Ｍｉｓｓ左；每天晚上背诵单词、句型、课文，绝不偷懒。还有，期末超过陈子阳２０分！”

原来她看过小纸团。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对不起。”我红着脸喃喃地嘟哝。

“你的那些话刺痛我了，也刺醒我了。”她说。

“哦。”我吸口气。

“所以我应该对你说谢谢。”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拉住我的手。

我好开心：“其实你是个很聪明的女生，下点工夫的话，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真的吗？”

“嗯。”我点头，“你知道陈子阳定的目标是多少分吗？”

“不知道。我老爸老妈昨晚夸我了，因为Ｍｉｓｓ左发短信祝贺我英语成绩有进步，说我是学英语的料。Ｍｉｓｓ左肯定搞错了，我英语成绩明明是退步的。”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本来预备迎接“飓风”，等来的却是春风拂面，怪不得会激动得发烧。

“无缘无故得了表扬，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决定学好英语。”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愉快地说，“我一定要超陈子阳２０分。”

那就是“１２０”啦！我不说，说了她烧得更厉害。

Ｓｕｎｓｈｉｎｅ把“期末超过陈子阳２０分”这句话放进信封，抓起英语书问我问题。

她变了，那帮不思进取的同学都变了，变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那么彻底，这种速度和强度，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落日无比留恋地、无限优雅地谢幕，留给西天一抹意味深长的亮色。

我倒在自家的沙发里傻傻地发呆傻傻地笑。

老妈从阳台里探出脑袋：“动画，妈妈昨天把手机落单位了，今天才看见你们左老师发的短信。”

“哦。”我有点心慌地腾起身。对我来说，“１１０”并不是可以得到表扬的分数哦。

“你这孩子，英语学得多棒，真让妈妈高兴。”

我以为是反话，做贼去翻老妈的手机。

“您的孩子在本次英语测验中继续保持了全班最佳成绩。请不要吝啬您的表扬，让孩子在鼓励中进步吧。”

哦，Ｍｉｓｓ左，你怎么不老实说我这个全班第一在年级里只是区区１６？你这样发短信，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