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帝国崩溃始于“高升号事件”?
2009-04-14李冬君
李冬君
1894年7月,一艘由中国政府租借的载有1116名中国陆军士兵的英国商船,在朝鲜附近洋面遭遇日本海军。日舰命令该商船随其驶向指定地区,被船上的中国军人断然拒绝后,日舰不顾中日尚未宣战和该船悬挂英国国旗、由英国水手驾驶的现实,悍然发射鱼雷及大炮,将该艘商船击沉,导致船上871名中国军人及67名中外水手罹难。这就是国际战争史和国际司法史上著名的“高升号事件”。“高升号事件”在以往国内近代史研究中,仅仅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导火索,但最新的学术研究表明,“高升号事件”在世界舞台上是远比甲午战争更为重要的事件。
至少在甲午战争之前,清朝在东亚局势中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国。西方列强在亚洲的殖民活动,还是以清帝国为重心,平衡各殖民国和被殖民国的力量。
“高升号事件”打破了大东亚的这种均衡。
从1868年明治维新之后到1894年,日本的近代化之路已经走了26年之久。日本人目标明确,他们维新变革的方向,就是修正以前与西方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最终融入到与西方列强平等的体系之内。而韩国则是日本人走出列岛的出口,也是他们进入世界的人口。
清王朝则无心进入近代化的大世界,只想将世界从自己的天下观里驱除出去。
从1848年开始,喊了将近50年的“师夷长技以制夷”,“长技”也学了,就是治不了“夷”。结果在“高升号事件”之后,日本人如愿以偿,第一个为它发放进入西方列强行列通行证的是英国。
英国人敏锐地嗅到了日本的青春朝气和野心,也日益感到清国的没落已不足以作为他们在东亚殖民利益所能依靠的制衡力量,于是转而扶植日本,以抗衡俄国在东亚的土地和利益野心。
在开战前的7月16日,出乎日本意料,英国人竟然痛快地与日本签订了《日英通商航海条约》。
“条约规定完全废除治外法权等,成为日本同西方列强签订的第一个比较平等的条约。条约签订后,英国外交大臣金伯利向青木周藏祝贺说:‘这条约的性质,对日本来说,比打败清国大军还远为有利。日本自此实行替英国牵制俄国的远东政策,换来英国对日本的支持和放任。”远在澳大利亚的华人作家雪儿简思在其最新的研究成果《大东亚的沉没——高升号事件的历史解剖》一书中作如是说。
无疑,大东亚的沉没,是雪儿简思站在世界主义的立场上,睁眼看晚清帝国的地位及其没落。“高升号事件”涉及到清国以及清国的属国朝鲜,还有日本、英国、俄国、美国、德国、法国等。英国人在远东的唯利是图、俄国人在东亚的扩张企图、日本人要走向世界主宰亚洲的野心、美国人利益均沾的原则,还有德国、法国的参与,这难道还不是一部世界史吗?
以世界史的眼光看,日本要走向世界的脚步,是谁电拦不住的。因为那是时代的趋势,是进步。晚清帝国若不想前进,则必然衰亡。这就是历史宏大叙事的框架,也是我们常常追问的“为什么日本成功了,而我们失败了”的答案,说得准确些,是晚清帝国失败的原因。
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日本人要将他们被殖民的代价,抵作进人世界的学费。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要想进入世界,不只是交点学费就够了,还要在任何细微处努力。
一个在清朝总理衙门的记录中被忽视的细节,却在当时的英国驻华公使欧格讷的报告中被重视:“我告诉亲王……如果允许我以个人的名义坦言,我要问一下,一旦真的爆发战争,假使中国决定迅速出击,他认为是否有对敌手实行沉重打击的力量。亲王犹豫了数分钟,在环视同僚一周后,咕哝了一声,对他们目前是否能同日本进行成功竞争,表示怀疑。”
这样的疑虑态度,给英国公使以及随之而来的英国决策取向带来了重要影响,但总理衙门却浑然不觉,它们在向军机处和皇帝呈递的奏折里,根本没有提到英国驻华公使对清国战胜日本缺乏信心这一重要的外交情报。
惯于大而化之的总理衙门和李鸿章,依旧热衷于劝说英国联手对付日本。可他们的游说没有一丝的外交辞令的机智、含蓄与优雅,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更为要命的是,他们竟一厢情愿地以为英国入已经被他们的说辞激怒了,肯定会趟这个浑水。英国人评价李鸿章“很善于在日本人侮辱英国一事上做文章”。随后,英国人则一边以太极功夫从容应对清国,一边倾倒在日本对英国“无微不至”的外交游戏中。
“日本人对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极其认真;而中国,甚至不能协调自己的左右手来穿针引线。”美国历史学家特林-西格雷夫如此说。
的确,“高升号事件”后,日本人开始每一个细节的补救,日本外相青木周藏一再强调“必须制造日本行动的正当性”。
著名的“末松调查”,就为青木提供了尽可能详细的资料,为日本人向世界传播对其有利的舆论提供了足够的谈资。日本作为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有了新闻媒体,并与当时国际媒体链接,媒体与官方口径统一。
而清政府懵然不知,大概还不懂得媒体手段的魅力。当时清国仅有的几份报纸,都与清国官方没有关系。在上海英租界的《字林西报》,乃英文版,虽然言论自由,但毕竟是英国驻沪领事馆和租界当局的喉舌;《申报》也是英国商人在上海创办的,他们在“高升号”沉没后曾派战地记者去采访获救者,但除慷慨陈词外,对于远在北京的决策者来说究竟能有多少有用的信息,实未可考量,相反,却给以误导。
出来谢幕的人是这场悲剧的主角,“高升号事件”的受难者,无论是后台的慈禧和军机处,还是前台的李鸿章和总理衙门,似乎除了“以夷制夷”之术外,别无他法。“以英制日”落空,李鸿章愤愤拿国际公法说事儿,但法术势三位一体,在术尽势弱时,法又奈何?清政府充分体验了弱同无外交的滋味。
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呀,这个世界正是资本主义勃兴时代,中世纪的封建帝国正处于衰世之际。一个是在世界格局中正在走向没落的国家,而另一个是刚刚破茧重生的新生力量,胜败趋势已定,只是时间问题了。
清朝主宰的大东亚沉没了,日本明治维新后在清政府的沉没中崛起。
与清政府在大东亚争正统,与西方列强比肩,是日本人的天下观。“征韩”是关键的第一步,日本人一边在“高升号事件”后投石问路,一边进入并控制了朝鲜的局势。相反李鸿章和清政府并不真正关心属国朝鲜,他们的注意力全在“以英制日”上。
然而处于衰颓期的清朝,一开始就为上升气十足的日本所震慑。
租用英国商船运兵,用“日不落帝国”的国旗作保护伞,李鸿章自以为得计,其实早已潜伏了一个“怕”字。“怕”字当头,无疑助长了日本人的嚣张。
信息不对称、体制不对称、价值取向不对称,更为重要的是实力不对称,只好玩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术道,与长于自己的“夷”周旋,不可不谓用心良苦。
天津海关道盛宣怀给叶志超的信中谈到增援朝鲜牙山的兵,几无可调动。“清军看似庞大,并非一支纯粹的国防军,而是同时兼有警察、内卫部队和国防军三种职能。”当七拼八凑的士兵上船后,发现武器和饮食配给既不充分,又非常混乱。
在国内近代史研究中,“高升号事件”仅仅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导火索,但最新的学术见解,譬如雪儿简思通过收集各种资料对比,发现在世界舞台上“高升号事件”是远比甲午战争更为重要的事件。西方帝国各种势力在远东的角逐,在“高升号事件”后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对“高升号事件”的处理结果中,各方都已经看到了中日之战的必然,大东沟海战,只不过是“高升号事件”顺理成章的结果。
雪儿简思认为“高升号事件”是一场改变世界的战役,天本身已然改变了大东亚的世界格局。我们必须承认,其时一股旧势力在陨落,另一股新力量在升腾。我们必须面对,也必须承认其时历史趋势的不可扭转。但一直以来,近代史研究,笼罩在单纯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惯性情绪中,忽略甚至不愿承认“高升号事件”本身给我们的启示。
编辑/杨志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