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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的距离(外一篇)

2009-04-14龙宁英

民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阿伯雷公蚩尤

龙宁英

比戈仁齐山很有骨感,就像一位静默安详的血性男人。每当我走到它的脚下,眼光沿着那些突兀陡峭的青色岩崖向山顶仰视时,都觉着它那坚硬如削的挺拔,那绵绵不绝的气势,那棱角分明的骨感,都带着男性的雄美逼目而来。

那天,我就是带着女性的一种迷恋情愫,靠近比戈仁齐山的。我站在它的脚下,眼光停留在那一条顺着山脚向山顶延伸的深沟上,心中不禁想起小时候站在家门前远眺比戈仁齐山的情景。我们寨子距离比戈仁齐山有三十多里路程,寨子与比戈仁齐之间是一个地势平缓的台地,比戈仁齐山在台地的边缘横空而出,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它清晰得像站立在我家院角边的板栗树一样,那一道深深的划沟。在不停地叙说着一些冥冥中的话语;而阴雨的天气中,它总裹在一片蒙蒙的烟尘中,透着万古洪荒。苍茫得让人落泪。我爬上家里椿木做的门槛,踮着脚站在上面,长久地注目着它,内心变得凝重而哀愁。真的,那个远古传说,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童年的梦境,压迫我还未生长成熟的灵魂,让我总觉着许多沉重的东西郁结心头。挥之不去。

那名多情的女子原是一只雌蜈蚣,她在天地生成时与山水俱来。她爱上了天神林斗林且(liogb dout liongb nqeb)的儿子比戈仁齐(bid gheul reix jis),她想成为他的妻子,比戈仁齐说:“你长得那么丑,那么多的长脚,怎能和天神的儿子匹配呢?”“丑陋的东西通过用心去修炼,是可以变成美丽的,你信吗?”她说。比戈仁齐告诉她,如果她真能去掉身上的那些难看的长足,变为美人的话,他一定娶她为妻。于是,为比戈仁齐这一句诺言,她不辞辛苦,历经了一万八千年的修炼,终于把身上的一万八千只细脚修炼成七颗亮晶晶的星子,贴到背上,脱胎换骨变成一名绝世佳人,起名七星仙妹。当她披着一袭透明蝉衣羞答答地出现在比戈仁齐面前时,这名见过无数天仙的天神的儿子也禁不住被她的美丽所倾倒。更为她的痴情所感动,毫不犹豫地把她拥入怀中,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们留在凡间相亲相爱,但这事让林斗林且知道了,他大发雷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天神,怎能和丑陋的蜈蚣攀亲呢?他派雷公惩治孽子,除掉儿媳,这一对正沉醉在新婚甜蜜中的小夫妻猝不及防,情急之下,比戈仁齐让妻子躲进他的肚子中避难。可是,比戈仁齐厚实的肚皮遮不住妻子背上七颗星子发出的毫光,当雷公擦亮雷电搜寻七星仙妹的行迹时,她背上的七颗星子竟反射出七道光环与雷公的闪电对抗,那强烈的七彩光透过比戈仁齐的肚皮照得雷公睁不开眼睛,盛怒之下,雷公不顾比戈仁齐是天神的儿子,一雷斧劈开了比戈仁齐的肚皮,擒住七星仙妹,装到宝瓶中瞬间化为血水。比戈仁齐躺倒在血泊中,滴血的伤口张开着,冥冥中在叙说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而他的灵魂化为杜鹃鸟,归归阳,归归阳地鸣唱着,向天空飞去。

一万八千年的修炼,一万八千年的等待,终结在雷公盛怒之下瞬间的电闪雷鸣……

而今天,我就站在比戈仁齐这道深深的伤口前,亿万年的日月更替,他的伤口里面已是杂树野草丛生,现在,它们那么清晰地站在我面前,我伸手即可触摸到它们坚韧的根径和绿色的叶子,微风掀动起它们的叶片,我闻到了随风而来的阵阵野草的幽香,我甚至闭着眼也能分辨得出哪种香味是哪种野草发出来的,黄茅草、青蒿、苦艾,还有菟丝子和青苔的气味,它们都在热烈的日光下围着我幽幽地时淡时浓地蒸腾,此时,一种复杂的感觉从心底漫漫而生,从远眺时的苍茫,到眼前时却只是岁月刻下的一幅版画而已。那个古老的传说,是这一道深沟所能诠释的么?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呆,像从童话中走出来的一个白痴吧?这个时候,我内心竟然生出一种渴望,渴望夜幕降临,更期待一种汩汩淙淙的夜的声音——当天上的那弯明月西悬之时,夜深了,我们的村庄进入万籁无声的梦境,我躺在夜的深处,张开两耳,捕捉那来自天边的夜声,风从南方来,习习地,悄无声地触摸我脸颊和手臂上的绒毛,我感觉到了绒毛们在我的皮肤上开始一根根欢快地颤动,在风的爱抚中幸福地舞蹈,就是这样的时候。夜声来了,隐隐约约地,从天空顺着比戈仁齐山的起伏时高时低悠然滑过,像一位深锁春闺的女子幽幽长长的叹息,随后,一阵似有若无的流水声很细很细地在夜空中浮过来却又在欲清晰未清晰时沉落了下去,一切又恢复沉寂。稍过一阵,又是一阵习习夜风漫过,那似有若无的声音终于逐渐清晰起来,刷刷刷的似万根棉纱从云端上滑落,又似一位身穿绿色衣裙的美丽龙女,长发飘飘,裙袂飘飘,在夜空中飞过来飘过去的,似在叙说着冥冥中思念的话语。母亲说,这就是七星仙妹在向心上人发出召唤啊,每当月明风清的静夜都能听见。雷公为抓走七星仙妹,把比戈仁齐的肚子劈开,受到天帝的责罚,毕竟比戈仁齐是天帝的儿子,雷公你再不留情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啊?受到责罚的雷公慌乱中把宝瓶丢在了凡间,变成斑卑耨统山,瓶子里的水从300米高的山崖绝壁上奔涌而出,欲向比戈仁齐飞奔而去。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了,因为,她已成为一挂清水,她没有骨,她没有根,她更无所依,她只能顺势向下,沿绝壁飞落,别无选择啊!所以,她只有选择她的声音了,她的声音绵绵不绝,回肠荡气,像长翅膀的青鸟,从飞流直下的水雾中挣脱出来,向天空中飞升,随着风,一波一波给2013里远的比戈仁齐送上那份缠绵温润的情意……

然而比戈仁齐山是沉默的,它从亿万斯年以前那场劫难中倒下之后。一直就在沉睡,似乎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它唤醒……

一群羊从山道上走来,与我擦身而过,它们到绿草茵茵的沟底上吃草,一缕缕的阳光显得很温柔,在它们洁白的身上抚摸,进入沟底的羊们显得那么沉静。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任何的信念,它们如一朵朵洁白的云在沟里缓缓移动着,它们啃草的姿态透出了一种从容的安详,亿万斯年以前发生的故事,于它们没有任何影响,只有沟底肥嫩的青草,把它们滋润得毛光发亮。在比戈仁齐山,羊们听不见夜的声音,此刻,我也昕不见夜的声音,那么比戈仁齐山呢?我再一次举目向他凝望,他还是那副固执得永恒的沉默姿态横亘在我的面前。迷惑和郁闷,再一次压迫我的心,不禁怅然,便欲转身走开。而就在这时,一阵杜鹃鸟的鸣唱从山顶传来,清越、嘹亮、纯粹得有如眼前灼热的阳光,穿过山崖峭岩,洒向附近的山水、村庄,抱着那颗泣血的心在天地间飞翔。是一个生命射向暗夜的爱情绝唱。我知道,每年的春天,比戈仁齐山下周围几百里苗寨人,都特别用心倾听比戈仁齐山上传来的第一声杜鹃啼唱,因为,比戈仁齐山的杜鹃唱了,其他地方的杜鹃才开始放声,春天也就开始了。此刻,我分明听见了比戈仁齐的心脉开始颤颤地搏动,和着杜鹃鸟的鸣唱有节奏地起伏着;我也隐约看见,比戈仁齐山抬起了他温和强健的男子汉的臂膀,小心又小心地把七星仙妹拥入怀中。

我的眼里有泪在流,它模糊了眼前的比戈仁齐山,还有那道深沟,却在模糊的泪水中

变得生动。

唱歌莫唱细细声,

坡前坡后有人听,

坡前坡后听到了,

阳雀过路远传名。

我不知为何此刻竟然想起了这首山歌,那忧伤的韵调,正在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比戈仁齐山和七星瀑布的水,虽然相距遥远,但他们的爱一直没有终结。

他们飞翔的灵魂,永远在风中相依。

枫香树

二十岁之前,我就一直生活在苗寨里,是个土生土长的苗族人。但是相对于这个苗寨来说,我确实是第一次走进它。我熟悉苗寨,也有一种久违的陌生感,我熟悉它的气息,和我从小生长的寨子的气息一样亲切、宁静,我一直相信,这样的气息是祖传的,每一个在苗寨中长大的苗族人身上都有,就像他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与生俱来。每一次,我在寨子里穿行的时候,偶尔耳朵边会有低沉的苗歌悠然响起,我就会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聆听,默默地感受着因为熟悉带给我的一阵阵感动,而寨子带给我的陌生感,是因为寨子所处的地理位置的不同和周围自然环境的差异,比方说,我所生长的寨子里的枫香树已经被砍掉,幸存下来的一根老树桩,后来也因为缺柴烧而被它旁边的那户人家挖掉当柴烧了,而眼前这个苗寨的两棵枫香树已经长了几百年,秋天的时候寒霜一染,那插入云端的树冠便火一般红堂堂地燃烧起来,吸引着我在它的脚下长久地流连、迷醉。

枫香树我们苗语称为“图米”(ndut minx)。译成汉语即“母亲树”之意。这个名字和我们苗族人有着很深的渊源,苗族古歌中说,古时候,没有天、没有地、没有花草树木、没有虫鱼鸟兽,更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忽然来了一批神人,一个跟着一个摩肩接踵而来,尤央、莆方、劳栋养、盘古,还有神兽修狃等等,神人们造天、造地、造日、造月,天地日月有了,但大地上到处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于是神人们去找树种来栽,苟劳驾着力大无穷的神兽修狃犁耙天下,把各种树木都栽下了,枫树栽在友婆的养鱼塘边,很快长大,枝高齐天,鱼塘里的鱼秧被栖居枫树上的鹭鸶吃了,友婆认为是枫树偷她的鱼,枫树不承认,友婆请理老裁决,理老说枫树是窝家,判决砍伐枫树。枫树被砍倒了,树心里生出来美丽无比的蝴蝶妈妈,蝴蝶妈妈生出十二个蛋,十二个蛋生出人类的祖先姜央和雷公、龙王、老虎、大象、水牛、老蛇、蜈蚣以及妖鬼、蛊毒等等人兽神蛊……

《山海经·大荒南经》载:“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

《唐诗集韵》:“枫木,蚩尤白骨为干,血凝为叶……”

几乎所有的苗族人都认为蚩尤是苗族人的远祖英雄。所以他们把传说中为蚩尤化身的枫香树尊称为“图米”,即母亲树,在很多汉族典籍中,把蚩尤描述得相当可怕,“性恶、食沙,铜头铁额”,而“蚩”字的写法也隐含为山中大虫的贬义。大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总是为胜利者所书写,五千年前发生在逐鹿之野的那场战争,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被炎黄联盟打得落花流水,举族南迁遁入深山丛林,与鸟兽为伍,之后一直固执地坚守着对枫香树的图腾,一代又一代。至于人家对蚩尤的各种贬义评说,他们只是像眼前的枫香树一样,即使燃烧似火却一声不响。

沉默,有时候比什么都值价。历经秋霜濡染的枫香树那无声的燃烧,相信谁看了都会刻骨铭心。

寨子里的明林阿伯曾请我到他家去坐一会儿,其实他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关于蚩尤和枫香树的事情。他们家的房子是五柱八瓜的纯木结构瓦屋,除了堂屋外。各处都铺了木地板,而且屋内用木板装了几个结构严密的套间作为卧室,因为每个套间都对外开了一扇木格子窗,不用说住起来是很舒适的了。明林阿伯口里说请我到他家坐一会儿,但进了屋后他却不急于让座,他把我拉到堂屋右方的一根一抱粗的房柱前,指着柱子对我说:这是我家房子的顶梁柱,我们称为“纽栋”,是用“枫香树”做的,必须用枫香树做才行。我问明林阿伯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是祖上传统,只有这样,住起来才发子添孙,人丁兴旺。明林阿伯还告诉我,过三天寨子里有家人要做“吃猪”法事,是专门为祭祀蚩尤而举办的。于是第三天我去了那户举办“吃猪”法事的人家。我去的时候,法事已经开始,祭坛上扎满了彩扎,花花绿绿的。我发现明林阿伯和另一名中年妇女都穿得齐整整的,一左一右一动不动地坐在祭坛上,像两尊完美的雕塑一般,对于我的到来,明林阿伯仿若没有看见,他的眼光专一地望着某个地方,专一得甚至有些发绿。而祭司在他们面前低沉的吟诵声正像一团巨大的红云罩上他们的头顶。

吃猪法事我是第一次参加,但关于法事的过程和规矩我以前多次听说过,特别是扮演蚩尤夫妇的一男一女所要坚守的规矩给我的印象很深,比如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张口笑,可以吃东西但只能闭着嘴嚼,不可以发出任何的声响,法事要做三天三夜,他们就只能坐在祭坛上三天三夜不可以开口说任何一句话等等。这样的坚持是需要有着很强大的意志力才可以做得到的,我知道寨子里的所有人都能做得到,因为他们的心中,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这位英雄永远活着,冥冥之中一直在引领他们的灵魂在艰难的迁徙途中跋涉,就像眼前的明林阿伯和那位中年妇女,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沉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但内心深处却有着五千年前的凄风落雨在呼啸,他们的灵魂,正贴着先人们的肉体在那一条黄水汤汤雾气茫茫的大河边驰骋。

于是,那股深透骨骼的气息在我的身体中又开始漫延,一切杂念皆随着祭司的吟诵声乘风远去……

此时,我就在枫香树下,没有风。一片红透的枫叶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旋转着身子飘飘而下。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被一桠松枝托住了,但只一会儿,它又接着往下飘落,最后停在一丛野兰草丛中,与那四季墨绿的兰草形成了很惹眼的反衬。我走过去,轻轻拾起枫叶,托在掌中细细地端详了好久,突然想到寨里人说过,这个地方原来是“一根青藤可收得七扎笼青豆,一株葛藤可收下七扎笼籽实,地上的竹鸡粪积得有七节竹子那么厚”的老木深山,那青藤到底有多长,它到底要牵满多少座山头才能收获到七扎笼青豆哦,我无法想象,只明白手中的这片枫叶曾经连着这株古枫树的枝桠,而古枫树是深深植根于大地的,而大地呢,连着千山万脉。

我很虔诚地把手中的枫叶夹进了书页中。

责任编辑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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