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爱
2009-04-14白玛娜珍
白玛娜珍
一
清晨,阳光很好,洒在佛堂的卡垫上,弥漫着飘渺的银光。黛晴萋珍走进来,她好些天没有进佛堂了。这天她感到心里尤其的不安和混乱,另外身上的筋骨也想活动一下。她取下挂在佛龛玻璃窗上的念珠,开始磕长头。快两年了,断断续续,黛晴萋珍才磕了不到五千个长头。她时不时想,这是因为末法时期自己没有福报的结果。但她还是需要信仰的,尤其在这个时候:再次被情爱困扰。
她念诵着皈依经,以优雅而标准的姿势磕着长头。四十出头的她,身段依然很好,面容变化也不大,过去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已显出了成熟女人的轮廓:娴静而清秀。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游动着淡淡的哀伤——黛晴萋珍恨自己四十以后才开始出落成女人,被渐渐多起来的男人爱慕。她来到佛堂,想把因此而散乱的心集中到佛龛里的佛像身上。常言说四十不惑,在其他方面,比如物质、金钱,她感到自己的确没有过多的向往。对男女情爱也不会再痴迷,但这些天,她心里冒出的总是关于萨桑和丹平的杂念。其实,为了了结自己对情爱的困扰,两年前,她以和丹平迅速结婚的办法,抛弃了所有相关的烦恼、猜疑和犹豫。无论婚姻里面会如何,在门外徘徊的滋味让她受不了,她就大步跨进去了。而在一段时间里,她感到自己的心果然平静下来了,又可以埋头于自己的研究——但此刻,黛晴萋珍磕着长头,对自己十分失望。昨晚,睡意朦胧中,她把滴鼻剂当成眼药水滴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剧痛中她忍不住叫醒了丈夫丹平,丹平睡得正香,没好气地朝她喊道:“快去用水清洗,你这个笨蛋!疯子!”说完又沉沉地睡去了。“笨蛋”和“疯子”是丹平常用来嘲笑黛晴萋珍的词汇,因为她对课题研究的执着,因为她因此埋头于书本中的状态。虽然黛晴萋珍已成长为藏族著名的儿科女专家,但却没有因此换来丹平的半点敬重。丹平坦率地告诉过她:我爱你,是因为可怜你,你那么好,却那么孤独地生活着,我害怕你落到坏男人的手中……
回味丹平的话,黛晴萋珍知道丹平对自己生出的是怜爱之情。丹平是一位平凡的公务员,他常说:如果在工作上认真,别人就会把你踩死。黛晴萋珍理解丹平所处的环境:人们只想白拿工资混日子。但她没想到的是,除了在单位混日子,看上去阳光而快乐的丹平,在家庭生活中也在混日子。他所希望的生活是住在很小的不用费心管理的公寓里,看电视,吃方便面,睡大觉——他是容易满足的,没有精神生活,对黛晴萋珍的事业也不屑一顾,只在外人面前引以为荣罢了。黛晴萋珍满心忧伤地磕着长头。她感到累,太累了。这两年的时间,家庭和事业的双重重担压在她一人身上,她感到精疲力竭。突然,当她再次在佛龛前五体投地,她突然想:“假如我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佛经里经常教导执迷不悟者的一个方法:时刻惦念死亡。黛晴萋珍这些年对此领会得已较自如。
“萨桑,丹平。”她继续想着他们,一面磕着长头,但情况有些变了,黛晴萋珍感到自己在体会死亡的最后一刻,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之际,自己对萨桑或者丹平这两个男人竟没有一点留恋,只是担心女儿因为自己的去世而无人照看。想到这里,黛晴萋珍的思绪不由又回到萨桑和丹平这两个男人身上。她看到这两个男人都很善良和有责任感,会信守诺言照看和抚养自己的女儿,相比之下,丹平没什么文化,也许在教育女儿方面会出一些问题,萨桑这个敢做敢当的康巴男人,以他深厚的修养和光明磊落的品性,会很好地帮助女儿成长,然而…“黛晴萋珍还没磕完二十一个长头。她一面继续磕着,忘了念皈依经,心里还在想:即使这两个男人都很好,都能在自己死后帮助抚养孩子,但他们都会再找女人。想到这里,黛晴萋珍不由眼望佛龛里的佛像,心变得坚定起来。她想如果事实是这样,自己活着的时候,心,不该被他们再无谓地打扰,值得依靠的也只有一种生活:安静地钻研自己的课题,静心地修行……
磕完二十一个长头,黛晴萋珍感到身体温暖了许多。她来到书房,想拿起搁置多日的论文继续修改。并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自己要这样安静地钻研、修持。她甚至明白内心的混乱是因为“贪爱”。也就是说,她明白自己开始贪图萨桑的爱,虽然那爱和世间的一切一样,并非恒长不坏—但她翻阅着厚厚的资料,眼前翻涌的却是前日的情景。
二
前日,不,是从前天晚上开始。贪恋黛晴萋珍身体的丈夫丹平,在云雨之后搂着她满意地睡了。她却在下半夜的睡梦里梦见了萨桑。
梦是没有逻辑和迷乱的,但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对萨桑的渴望。醒来后,黛晴萋珍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梦境所牵制,不由自主。她便给萨桑发了短信,告诉萨桑,自己下午会去看望他。
这是一所安静的机关大院,黛晴萋珍下了车,戴上口罩,又给萨桑买了一袋橙子。萨桑在短信里说他住在东边二排米黄色的专家楼里。他是藏族著名的古建筑工程师。半年前,他和单位职工来医院体检,黛晴萋珍恰好在心电图室查看一份心电图报告。萨桑进来了。高大、魁梧,但他的心脏有些问题。黛晴萋珍听到萨桑说自己来自康定,不由脱口说出是老乡。萨桑也听说过著名儿科专家黛晴萋珍的名字,两人一见如故,便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这以后萨桑来过一次短信,说他要回康定老家,问黛晴萋珍要带什么东西。回来后又发给黛晴萋珍一条短信,说到拉萨了。除此以外两人一直没联系,直到前不久,萨桑突然发短信约黛晴萋珍出去吃饭。
那是丹平下乡一个多月刚回来的第二天。他带回几条脏裤衩和袜子,要黛晴萋珍洗。黛晴萋珍像往常一样,没有怨言地洗着丈夫的衣物,一面毫不犹豫地给萨桑回了短信,答应了他突然的邀请。
那是一次快乐的聚餐。高大而直率的康巴汉子萨桑不失儒雅地和黛晴萋珍说笑着。吃什么都不重要了,萨桑满心都是对面前这位有些娇弱的女子的敬爱。她取得的成果,她响亮的名字都令这位资深的工程师从心底里敬佩。他理解知识分子的艰辛,关切地询问黛晴萋珍的身体状况。黛晴萋珍笑了:“我身体很好,什么病都没有。”她说:“你呢?你的心脏可是不太好啊!”说这句话时,黛晴萋珍的心突然痛了一下:萨桑的事业是崇高的,在如今这浮华世事中,他坚守梦想,多么珍贵啊!
萨桑叹了口气,“人到中年,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最多还能工作十年、二十年……”
“嗯。”黛晴萋珍满心忧伤地望着别处。因为陷入和丹平的第二次婚姻,许多时候她为了繁重的家务,不得不放下自己挚爱的工作。
“你结婚了吗?”萨桑突然笑问。
“结了,前年年底刚结的。”黛晴萋珍笑道,“你呢?”
“我今年年底刚离婚,”萨桑有些腼腆地笑道,“我还以为你一个人,想你做我的妻子!”
“哈?!”黛晴萋珍有些吃惊地笑了,她开玩笑地说,“谁让你不早点来找我呀?我还以为你回康定看家属去了!”
“我母亲去世了,回到拉萨我给你发了短信,但我忙着去各个寺庙给母亲点灯。我从1987年开始准备离婚,2007年总算离了,就想
你做我的妻子。”萨桑笑道。
“我一直想找个和我类似的人,像你这样有梦想和事业的知识分子,可惜没有缘分啊!”黛晴萋珍半开玩笑地说。她望着眼前这位康巴学者,一点也不觉得陌生,甚至想逗逗他。
“是啊,没缘分!”萨桑笑道,“你真的九点就要回去?”他看看表,有些着急地说:“只有三个小时了。唉,你就该回去了!”
“还有三个多小时,我们去喝咖啡吧?”黛晴萋珍觉得时间已很宽裕了。平常,除了写论文、做饭、打扫卫生,她很少有时间出来放松和消遣。丹平也不允许她外出。
这晚,黛晴和萨桑在咖啡馆畅谈,又出来走了好长一截,两人才分手各自回家了。黛晴萋珍答应再和萨桑见面,顺便把萨桑的心电图分析报告带给他。
在黛晴萋珍和萨桑分手后的几天,萨桑不时发来短信说想念她。黛晴萋珍的心有些乱了。她感到自己为了萨桑的事业,可以放弃自己的研究,为他做饭,照顾他的生活——他需要一个女人的照顾和支持;黛晴萋珍深深感到自己是那么愿意承担这一切。但和丹平生活在一起却相反。面对整日躺在床上看电视、吸烟、开心地吃零食大笑的丈夫,黛晴萋珍只觉得家务琐事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和时间,只有满心的抱怨和疲惫。她明白是自己看错了人:以为放低要求,找一个没有文化但朴实的人,他会在生活上照顾自己,却没想到文化的差异必将带来生活方式的差异,两人的生活态度完全不同。比如,丹平认为黛晴萋珍要求他晚上洗漱是多余的,因为又不必出去见人,黛晴萋珍每天在家里打扫卫生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不会有人来检查。更不必做几样菜,吃方便面就可以了。另外,丹平认为黛晴萋珍没必要钻研课题,即使她成为儿科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还不如开心地活着——丹平思想的简单和行为的执拗令黛晴萋珍无可奈何,既无法沟通,也无法妥协。最后,黛晴萋珍打算认命,她想自己这一辈子是没有智商和情商得到婚姻的幸福的。
但这晚,她梦见了萨桑。当丹平在他的性爱生活完成以后搂着黛晴萋珍沉沉地睡去,下半夜的梦里,她梦见了萨桑。顺着梦中的渴望,她去了。
萨桑在屋里洒过水,洗了碗,打好了酥油茶,又把绿茶放好在干净的玻璃杯里,新烧了开水,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著名的黛晴萋珍即将到来。
黛晴萋珍来了。今年,她尤其喜欢黑色。黑色的外套,黑色的围巾。她把头发散乱地盘在脑后,像一个娇贵的少妇,走进了冬日里,萨桑那有些荒芜的院落……
三
丹平按时下班回家了。这晚,黛晴萋珍没有再逼他去洗漱。黛晴萋珍坐在窗前,望见了夜晚的明月。
“月光真好,我真想出去散步……”黛晴萋珍自言自语道。
“你一个人出去会被人强奸的。”丹平一面吃着瓜子,一面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看电视。黛晴萋珍微微皱了皱眉头。她但愿自己没有听见丹平的话,就像苍蝇贴在了皎月上,她感到一阵恶心。但昨日,她和萨桑,就仿佛在月光的拥抱中……
黛晴萋珍站起来,她没有出去沐浴月色。她径直走进了佛堂。拉开佛堂里的窗帘,月光和这天早晨的太阳一样,在佛堂里泛着银光。她取下挂在佛龛玻璃窗上的念珠,开始磕长头。刚磕了三个长头,心里突然想:无论和萨桑在一起多么令自己心醉,但自己想要的,似乎并不都是那样的光阴;她默念着皈依经,体会着自己的内心。窗外白桦树在夜风中流水一般轻唱着,恬静祥和的夜色在弥漫。黛晴萋珍双手合十轻轻闭上眼睛;一个人,一个人聆听着,一个人安静地在佛堂阅读,就一个人——一丝笑容浮现在她有些憔悴的脸上,她像是突然感到了此刻的幸福。电视里的广告和配乐像建筑工地在拖拉钢筋,混杂着丹平的呼噜声。萨桑,黛晴萋珍想,他此刻又在做什么?她磕着长头,感到身体比早上轻盈多了,想到他们——萨桑和丹平以及世间的男人和女人,像想起过去的某段不太清晰的梦。她抬头仰望月光照映着的佛龛,顺着那些恍如珍珠穿成的银光,她渐渐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像通过了月光的门,没有狂喜,也没有哀伤。
责任编辑哈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