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视域下对库切《福》之解读
2009-04-14武娜
武 娜
[摘要]在国内学界,对库切《福》的研究性评论仅限于文章中出现的几个代表性人物,如对苏姗·巴顿、星期五及福的评论,而忽略了一个极具象征性特点的人物——库切笔下的鲁宾逊·克鲁索。本文尝试运用加缪、瓦特等存在主义理论对《福》中主人公克鲁索进行解读,旨在从纵深处挖掘作品中所蕴涵的对人的精神归宿的哲学思考;并以彻底的怀疑论与敏锐的政治责任感为基点,对库切的《福》从存在主义视角进行解读,能够揭示出该作品以往被忽视但却颇为重要的方面。
[关键词]库切;《福》;克鲁索;存在
库切1986年出版的小说《福》是对18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家笛福的经典作品《鲁宾逊漂流记》的再度创作,库切借鉴了笛福的写作风格,以一种特殊的手法模拟再现了笛福现实主义小说的重要元素。《福》这部作品虽然脱离了南非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但所表现的仍然是库切一直所关注的问题,如个体存在、人与自由、人与政治等,这些宏大命题在这部小说中通过写实的笔调、舒缓的叙述都得到了很好的诠释。
存在主义思潮在很多方面都沿用了20世纪晚期的理论模式,尤其在摒弃绝对性方面,着重强调存在性、自由性与自我决定性,具体体现在对意识形态、语言等的阐释上。存在主义理论能帮助读者更好地阐释《福》中早逝的神秘人物鲁宾逊·克鲁索,尽管在小说的前1/3篇幅中这个人物就已经死去,但他的影响却是贯穿全书始终的。克鲁索可以被看成是库切的翻版,他和库切一样,都处在一个漂浮不定的矛盾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说,剖析了人物克鲁索,也就等于重新审视并剖析了作者库切。
一
和原型笛福的鲁宾逊·克鲁索相比,库切在《福》中加入了更多的现代主义元素,进一步运用了他所阐述的现世化观点。在《福》中,我们可以感到库切的故事其实就是20世纪人类境况的寓言,更具体些,是南非的白人自由主义者的寓言。作为一名南非的白人知识分子,作者库切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他享受着作为白人的种种特权。另一方面又对产出这种特权的种族隔离制度深恶痛绝并大肆批判。《福》中的克鲁索代表着存在主义者,更代表着库切本人——作为种族隔离者的后代,是殖民主义制度的行使者同时又是批判者。库切本人也曾多次指出自己作为一名白人作家在南非所处的夹缝地位是多么的困窘。尽管这样,库切依然笔耕不辍。贝克特式的写作悖论“注定失败的前行”可以说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也是《福》这部作品的创作核心所在。库切的克鲁索被冠以“缺乏能量,没有想象力与欲望的迟钝农民”的形象(w1Iite 118),这和笛福笔下精力充沛、雄心勃勃、富有使命感的主人公克鲁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福》中克鲁索的消极看法源于女主人公巴顿来荒岛后的第一印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巴顿经历了所谓“文明”世界的残忍与动荡之后,她又重新审视了克鲁索,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克鲁索木讷、专制,甚至从不进行道德反思。然而。她通过仔细观察后得出,事实并不尽如最初的判断。尽管巴顿曾这样总结克鲁索“他在他的孤岛上渐渐变老……与此同时,他的视野也变得如此狭隘,远不如我们的视野宏观、宽广。”她怎么也搞不清楚,那对她来讲空洞乏味的大海和天空,克鲁索却能迷失在其中帐然若失沉思良久。而当巴顿经历了世事沧桑之后,方才顿悟不是克鲁索而是自己的视野太过狭隘。
随着文章的展开,巴顿叙述的不可靠性逐渐显露出来。文章刚开始时,克鲁索被描述成一个“暴君”:他曾说过“只要你住在我的屋檐下,就要唯我马首是瞻!”(20),但根据《福》后来的叙述,读者可以发现,克鲁索其实并没有去干涉巴顿的自由,甚至连梯田的修建工作都没有让她参加。克鲁索对待星期五的态度同样非常模糊:尽管根据巴顿的叙述,克鲁索强迫星期五参加修建梯田的工作,但星期五却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当奴隶的自由。就像巴顿所说,对星期五的怪异举动克鲁索从未横加干涉:“克鲁索叫他‘忧郁者,星期五会没有任何理由地放下工具,消失到岛上某个角落,然后几天后回来继续他手头的日常工作,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78)而且,后来巴顿也承认“据我说知,克鲁索从未惩罚过他。”(98)的确。他对星期五的统治原则其实就和对待荒岛是一样的,用的都是最低纲领;克鲁索解释道:“岛上其实没有什么原则,只有一条:我们要生存,这就是命令。”(36)在巴顿带着星期五回到英伦岛之后,她试着记叙下她在岛上发生的故事。但就像萨特所阐述的,语言其实根本就无法重现历史的真实。巴顿宣称无论她还是福先生都痛苦地想要重现真实,但都以失败告终。
巴顿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映射了读者想要了解巴顿本人经历的不可能性。这种根源难觅的境况使得库切小说的读者关于同一事件要面临多种不同的版本:福的、巴顿的、克鲁索的等。就像萨特在《恶心》中提到:历史的真实不可能得以完全地还原;后殖民主义理论也指出所谓被证明的“事实”也只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家之言而已。
二
《福》中主要人物克鲁索与福的身份与历史背景的缺失让我们想起加缪把个体的存在描述为“被剥夺了遗失家园的记忆与对美好乐土的期望”。库切的克鲁索命运可没有与他同名的主人公好:不仅岛上的自然条件恶劣,与笛福克鲁索的理想主义宗教信仰相比,库切的克鲁索却笃信没有所谓上帝的拯救,也没有所谓的“恩许之地”。当巴顿问他为什么不试图逃离这个荒岛,克鲁索微笑着反问:“我要逃到哪里去?”(13)克鲁索活得像加缪笔下的存在主义主人公,离群、孤独,没有任何诉求。
克鲁索完全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诉求地生活,做着看似徒劳但却极富象征意义的工作。尽管巴顿说他的梯田修缮工程是种“愚蠢的劳动”,(35)但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他的工作却极具象征意义。在探讨希腊神话的结构重组时,加缪曾说过现代人必须像西西弗斯那样反抗并接受自己存在的状态。没有任何外在的支持体系与引导系统,西西弗斯在非常清楚巨石仍会滚落下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把它推上山顶。他以接受现状的方式战胜了命运:清楚地了解自己是命运的主人,并非常享受作为主体自我的绝对自由,“命运是个人的事情,因此只有个体本身才能解决”(2110)。正如加缪所说,尽管西西弗斯的命运不幸。我们必须假定他是快乐的:因为就事情本身来讲,奋争着把石头推上山顶的过程足以使人振奋。(2111)同样,克鲁索也享受到了搬运岩石与建造梯田的乐趣,倘若有外力使他失去了他的任务、他的自由、他的荒岛,他一定会悲哀致死。
库切重写了笛福的故事,彻底地改变了原故事中命定失去而后获得拯救的宗教互文性框架结构;用具有存在主义精神、不必诉诸于上帝而独立生活的崭新的克鲁索来代替笛福笔下需要借助慰藉的克鲁索。库切的克鲁索不像他的前辈那样对上苍还抱有什么幻想,他完全抛弃对上层机制、上层力量的信仰,即抛弃了对所有绝对的感知。因而。库切笔下的克鲁索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都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存在主义思想的核心就是要摒弃所谓的绝对价值观与抽象的支持体系,在现今环境下当然还包括如何实现个人的绝对自由。故而,单个个体所面I临的问题就是如何达到这种自由以及如何根据自己的意愿来改造世界。而悖论是:一方面所有个体的行为都是重要的,另一方面由于受自我价值观与主观意识的影响,个人的行为又显得微不足道。事实上,人只要肯定自我的自由,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就能够避免“自欺”(萨特所说的bad faith),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和笛福的原型克鲁索比较,《福》中的克鲁索寻求的是种存在主义者的境界,永不停歇地探求,这种探求往往无法用常理去阐释——尽管认为探求的结果是无用的,存在主体还是永不停歇地在尝试。尝试着去肩负起历史的重担,承托起明天的希望。
三
综上所述,从存在主义的视角来审视《福》中的克鲁索,这个谜一般的人物似乎变得可以理解了。被星期五失声的不公平遭遇激怒,巴顿不由诘问上帝是不是睡着了。克鲁索却平静地说“要想使这个世界繁盛不息,上帝必须像低等动物那样有时清醒有时沉睡。”(23)——这种回答充分印证了一个存在主义者的世界观,即不以任何形而上学的标准来解释世事。当巴顿试图探究星期五失声的真相时,克鲁索给了她若干个故事,并说道“我们怎样才可以知道真相?”正如加缪所说,伽利略为什么拒绝为真理而死?因为所谓真理只是相对的。(2093)而且,当巴顿问及克鲁索在岛上生活的原则时,他的回答也暗示着根本就没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所谓的原则都是人造出来的,甚至是毫无必要的。克鲁索的问题“我们如何才能了解真实?”也在巴顿身上引起了共鸣,“我身上除了疑惑什么都没有。我本身就是疑惑。”(133)和克鲁索一样,巴顿开始问一些极端本质性的问题:“星期五当了一辈子的奴隶,如何才能解放他,使他获得自由?这是个真正的问题。难道我应该放开他,让他去到一个狼的世界,还指望他在那里得到自由……当我甩开星期五,他就会知道什么是自由了吗?”(148—149)存在主义精神自由与政治自由、社会责任、超定统治、知识体系、怀疑论的冲突是《福》中伦理困境的核心所在。我们一开始就知道,无论克鲁索去修梯田的真实动机是什么,这种行为本身都是毫无社会功用的。在巴顿到达英伦岛之前,库切设计了克鲁索死亡的情节,这样设计的原因是要保持克鲁索作为一名真正存在主义者的完整性:在不面临现实政治世界的考验时,克鲁索永远都是他理想中的西西弗斯。克鲁索的存在主义困境折磨他的同时也使他更加坚强,并使他永远持有贝克特所谓的“致命且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曾这样评价库切的作品:“在关键时刻。库切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游移退缩、畏葸不前,无法率意而行。这种消极被动既是遮蔽个性的阴霾,却也是面向人性的最后一方聚集地——人们不妨以无法达到目的为由拒绝执行那些暴虐的命令。正是在对人的弱点与失败的探索中。库切抓住了人性中的神圣之火。”和克鲁索一样,库切也在自己作为南非白人作家那“没有位置的位置上”继续着自己的写作,继续着自己的抗战与觉醒。
[作者简介]武娜(1978—),女,河南郑州人,河南大学外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