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纪录片《阴阳》看西海固的乡土生态和文化转型
2009-04-14虎维尧
[摘要]纪实是在特定视角下的生活选择与呈现,本身包含着创作主体的意识形态建构和文化诉求。康健宁以西海固地区彭阳县陡坡村一个特殊的农民阴阳——徐文章及围绕他串结起的人际圈子,原生态地呈现了他们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城市化激荡下的困境与人生选择。通过纪录片《阴阳》传达出媒介知识分子在社会变革中的意义。
[关键词]西海固映像;纪实视野;《阴阳》;康健宁
一、纪实是选择的呈现与关注
影像传播是用生活本身来呈现、传播生活景观的一种媒介,从复制的意义上讲,似乎能更真实、具体、客观地呈现传播对象。但实际上“叙述是一种整理、把握世界的方式,现实被叙述形式加以整理和简化,按一定的原则固定了下来。”“这就是说,只有从特定的叙述角度出发才能组织生活中的材料,而这种叙述角度总是受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宗教的观念和信仰的制约,也就是说受文化的制约。这里,重要的不是所叙之事而是叙述方式与文化意识形态之间的对应性与相关性。”而是视角的不同与变迁直接影响主题的建构。任何叙述都带有叙事者特定的视角和意识取向,所谓的纪实也并不是客观的再现,因为任何真实的都不可能再现,能够再现的一定不是真实的,即使纪实也只是选择性地记录了生活的表面现象。我们将在康健宁的纪录片《阴阳》对西海固地区生存景观的选择与呈现中寻绎其中所蕴涵的意识形态和文化意味。
拍摄纪录片出自不同的目的,弗拉哈迪拍《北方的纳努克》主要是为了存留因纽特人原初的生活状况,并对“正消失或者已经消失的一切”带着钦佩的情感予以赞美;美国劳伦斯拍摄《河》的主要目的是将密西西比河肆虐的真相诉诸于全体美国人民,使他们愿意在经济大萧条的极端艰难困苦时期,再咬紧牙关,支持美国政府治理这条大河。“这说明纪录片对于政府、对于政治所起的作用。”康健宁的纪录片通过阴阳的生活圈子将西海固人特别是农民的生存环境、精神面貌、困境与出路、执著与变通、封闭与求新、农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等现实问题串结起来,表达了对西海固人走向新生活的焦灼与期盼,以及对黄土高原世世代代靠天吃饭的农民生活的观照与思考和对于农民与父辈精神的批判与思索。同时纪录片通过农村一个特殊的人物阴阳徐文章所代表的农民形象、他的儿子及张耀宗的女儿弯子所代表的农民工形象及小利所代表的乡村教育者的形象,从不同代群、不同文化观念、不同性别等方面深刻而清晰地映现了西海固的文化转型。
二、城市化进程激荡下的乡村社群
1城市化的经济世界在消释着乡村的伦理世界。阴阳徐文章去世后,儿子们再没有继续像他那样执著地打井,陆陆续续到城里打工谋生。农村的清幽和阴阳冷清的三年祭较之以前费思量的找井、打井平静了许多,在这个生不足当大事、惟死和祭堪当大事的文化传统显得有些不和谐。生者的现实考虑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对死者的仪式化悼念,也似乎让纯厚的民风打了些折扣。一个切近的消费社会正在冲击曾经稳定的、程式化乡村生活的节奏和规律。
2徐文章隐喻了乡土中国的农民形象。徐文章坚守农耕文化的价值观念,相信只要不吝惜汗水、安分守本。就能有吃有穿;只要坚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就能家和万事兴;只要不违背祖训及先人的道理,就不会遇到啥麻烦;只要坚持打井深及沟底水自然会出来,他相信只要方法得当、道理对路就能达到目的。然而这些道理只适用于传统的农耕文化,能够生存但不能发展,能够吃饱但不能提升生活的质量和内涵。然而事与愿违,十年九旱的天气没有带来好的年成;年年和儿子辛辛苦苦打了多少个黑窟窿,没有一眼涌出水来,一方面没有超越祖辈打井的成绩,只不过又在原来的土地上增添了几个黑窟窿,着实让他丧气;另一方面,作为阴阳,到处给别人看风水,而自己却一眼水井都没有打出来,着实让他芒刺在背,尴尬万分。就在这种抗争与尴尬、坚定与气馁、心气刚强与现实残酷的博弈中带着许多的无奈与感伤、希望和绝望离开了人世。在徐文章去世后的2007年11月16日,宁夏军区给水团经过40多个日日夜夜的艰苦奋战,官兵们克服各种困难,终于在陡坡村打出了3眼百米深井,结束了陡坡村祖祖辈辈吃窖水的历史。在农村打井一般最深也不过十几丈,三十几丈的深井如果不是现代科技,即使徐文章再存愚公的精神也不可能打出水来。现代社会的必然发展趋势是城市化,而城市是以科技理性和创新精神为主要动力的开拓方式。徐文章的离世也隐喻了传统的思想与经济增长方式受到的激荡和必须直面现代社会的发展阶段并进行创造性转换的迫切需要。徐文章的儿子们亲历了、参与了、见证了父辈们的生活道路,真切地感受到因循守旧必然要被变革的时代所疏远。他们一方面按照政府的富民政策创造性地重新认识、开掘、利用土地,另一方面他们进城务工,在重复、繁重、漫长的日子中用汗水一天天地增加着个人的收入。在父辈的怀念与反思中,在农村与城市的对比中,在经济关系与伦理关系映衬中,他们走向了城市,选择并接受一种新的以经济为纽带、以工农商业为对象、以城——乡二元化生存空间、以消费意识为导向的生存场域。
3弯子,农民工在城市边缘开始重塑身份、重建社会认同。张耀宗的闺女弯子与孙志刚结婚后离开了那个乡土社群,到了内蒙古红旗煤矿打工,夫妇二人“见着啥活也寻着干,只要是人干的都干,出来打工以后,一天比一天好点。”他们的生活状况有了显著的变化:比乡村的朴拙的红脸颊现在白净光鲜了;比乡村的穿着现在靓丽时尚了;比乡村高山深沟和荒岭窑洞,现在住上了平地砖房;相比乡土生活工具的自行车,现在用上了机械化的摩托车;相比父辈们翻山越岭的步行通讯,他们用上了手机。身份虽仍然是农民工,仍生活在边缘,但已经认识到他们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那就是用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重塑新身份,重建新的社会认同,从生活上、身份上、经济上、文化上摆脱原来的乡土属性,逐步走进城市(我一定要做到让他上大学——弯子语)、改写社会身份(不要让他像我这个样子——弯子语)、融入主流社会、平等而尊严地活在新的社区中。而陡坡村其他没有走出去的女性在影像中没有更多地呈现她们的声音和生命轨迹,她们恐怕只能是默默地劳作,接受自然命运和所选择的丈夫对他们人生道路的设计,并逐步走进城市化的队伍中。
4小利,折射了乡村教育的境况,并言说了知识改变命运在农村只是少数人福祉。小利心中有一个美好爱情愿望,因为他读过书,书中的爱情故事总牵系着他的追求;因为他生在陡坡,那里的生存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外面的女子不愿嫁过来,山沟沟里的环境拘限了他的梦想;又因为他的脸上由青春痘而长成了麻子,更加剧了他找对象的难度,自身条件又在毁损着他的美好情愫。教育唤醒了他对理想生活的向往,而贫困落后的现实打击又让他处在极度的焦虑之中,他对自己生存的环境无能为力,只好求之于用“青春少女”治疗、改变自身的面貌。令人沮丧而泄气的是药效并不如广告所说的那么好,六元钱的药品投
入根本无法医治他的疤痕,三十几上找了个离了婚的女人。才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如果说电影《一个都不能少》和《上学路上》揭露了乡村教育起点的具体情状——教师不合格、教学内容随意、教学方法随境、教学场所简陋的话,那么小利就是终点的表征,是乡村教育的一个隐喻,隐喻了绝大多数农村孩子教育的现实与出路。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教育不是生命的动力,而是加深固有的失衡感觉。真正通过考试或其他方式融入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民终究是少数,而且绝大多数的人生落脚点是以教师为主的相对边缘化的职业。
5乡土社群的出路仍困境重重。康健宁曾在20世纪80年代拍的《闯江湖》中指出,西海固贫瘠、养活不了那些劳作的人们,他们的出路恐怕要从相濡以沫的家庭中走向打拼的江湖。这在当时曾受到过非议,但在今天看来无疑是富有先见之明的;而且劳务输出被视为切实提高农民收入的“铁杆庄稼”。走出去像弯子的女性,她们的生活一天天在改变,无论生活状况、精神面貌、思想观念还是女性的性别意识等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是她们的其他愿望,诸如教育公平、思想启蒙、休闲娱乐等仍被悬置。由于教育的不均衡而导致教育过程残缺、教育内容轻重失调、教育意义和价值的迷失,使农村的教育处于一种非常尴尬境地。正像刘铁芳指出的“其一,读书对乡村儿童究竟意味着什么?换言之,他们究竟从读书中获得了什么……其二,我们是否应该关注乡村世界中原本就有的东西,是否应该努力挖掘。”小利受了教育而没有得到教育带来当下的帮助,而且被没有受过教育的父亲责备为不会看电视,这是对乡村教育的莫大嘲讽和隐喻。《阴阳》将西海固的许多让人思考的问题更感性、更沉重地提出来,虽然乡村中国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生活的底色,城市只是边缘的生存和依稀看到的景象。无论出去打工还是进城买药。抑或是进城看戏,都是在城市景观的边缘。正是这个意义上吕新雨才高度地评价康健宁及新纪录片运动,“它建立了一种自下而上的透视管道,在当今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格局下,透视出不同阶层人们的生存诉求及其情感方式。”
三、《阴阳》映现了西海固地区农村的文化转型
1从小传统不断向大传统的趋近。中国文化有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分,小传统则是自汉所谓“循吏…儒林”向大众推行“教化”,从而将儒学这种重情理结构的思想学说逐渐转化成社会的普遍意识,已成为社会接受的信仰、教义、规范、标准和风俗习惯,大传统是主流意识形态融合中国传统文化并加以扬弃而形成的一套价值体系。相比之下小传统有一定的滞后性、保守性。《阴阳》中传承的以农耕为主业、以因循守旧为思想观念、以家庭生产为单位、以子孙繁衍为人类生存的意义等一套文化传统被逐渐瓦解。消费社会、教育优先、科技致富、城市化趋势、生态文化、退耕还林等成为新的时代选择。
2父辈文化向子辈文化的变迁。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是一个历时性的变动过程,在新旧因子相互交接、叠合的过程中逐步形成,这些新的因子彼此相生,互相协同,在和旧因子既排斥又相容的复杂关系中,导致系统的协变,从而形成一个新的文化心理结构,而文化危机的出现则是一种曾经主导性的价值体系和行为方式受到外在文化模式的冲击下人们开始质疑、批判甚至是行动上的背离。西海固地区陈陈相因的那些生活观念、那种找寻生命希望的方式、那种认同个人人生价值的理念,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开始悄然消解,在《阴阳》中我们清晰地感触到这种从父辈文化向子辈文化迁化的印迹。父辈话语权力受到质疑:看重面子远没有比直切现实更有意义,沉重而循环的生活不是更有价值的生活,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心态中必须融入勇于积极创新的因子,人伦世界除了地缘和血缘以外还需寻求别样的情意天地。在文化转型的背后又让人看到新一代人的穷变和通久的追求。
3从农村文化迈向城市文化。农耕文化的生存土壤是农村,它以家族为单位,以土地耕作为主要生产方式。以自给自足为生产关系,地缘和血缘构成主要的人伦情缘,他们生活贫困俭朴但安土重迁,他们默默地在乡土的世界上进行着人类的再生产和文化再生产。《阴阳》影像所呈现出的正是农耕文化迈向城市文化的缩影,从自由劳动转向计件和计时劳动;从被动适应劳作模式转向主动寻找式的模式,从土地转向工厂、从农业转向工业和服务业。从关心收成转向关心下一代与群体的生存变迁,在与城市的比较中寻找更适宜的定位与人生选择。
四、《阴阳》显现了媒介知识分子在社会变革中的意义
1由个人走向社群。康健宁以自身的经历感触到了个人转型阶段承受的压力和父辈身上价值观念遇到的窘境,将新媒介作为发言场域,用强势的影像传媒予以感性化、原生态化的呈现,把自己和徐文章等的遭遇作为隐喻予以感性呈现并寄予深入的理解、同情与思考。媒介知识分子只是向世界叙述、再现被遮蔽的生存景观和文化形态。从而引起社会的思考和关注。宁夏军区给水团在彭阳县陡坡村打出三眼百米深井,从某种程度上说与康健宁、与《阴阳》有一定关系。公共知识分子从自己的樊篱中开启一个通向公共尤其是弱者的窗口,以新媒介作为发言场域,关注、思考边缘、社群、区域乃至国家关乎国计民生的问题。由己及群,己的觉醒是群觉醒的契机,群的整体发展是己责无旁贷的使命。虽有时如蝼蚁之力,但正是一点点、一步步借助现代传媒和政府的正确导向,才会逐步推进群的发展进程。
2由主流文化走向亚文化,再现边缘化生存的真实景观。一个地方的文化身份影响到一个地方的文化认同。同时也会影响传媒对这种身份的定向性阐释与传播,基于商业和文化理想主义的考虑,上世纪80年代末主流文化兴起的“西北风”电影、音乐、流行歌曲等媒体将西北人和他们的痛苦和苦难诗意化。“根据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文化是一处斗争的场所,各个阶级和社会集团为取得文化领导权进行着持续不断的谈判、斗争和调停,这些谈判和斗争不仅不同程度地牵涉到真理与谬误、正确再现与错误再现的问题,而且还暗示给我们,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某些阶级、社会集团和个人可能做出比另一些阶级、社会集团和个人更正确、更公正、更直接的再现。”经历了社会转型的阵痛,康健宁见证了20世纪90年代物质上的贫困、经济上的拮据、文化观念上的滞后、生存上的艰难等现实境况。在新纪录运动的影响和践行过程中,他真实地再现子边缘文化,真正地利用强势传媒呈现西海固和西北农村,让他们几近于纪实性地进入到意识形态并产生直观的体认。他说“我是当地人,我非常熟悉他们的生活,我觉得没有一种真正关注他们,把他们生活传达出来、表达出来的方式。”于是就开始探寻并最终找到了属于他长期思考和情感系念的对象。边缘和弱者是一个相对概念,西海固在这个意义上便具有了隐喻价值。说小点,《阴阳》表达了创作者希望自己熟悉和生活的地区能尽早摆脱落后,走上健康、幸福的新生活;说大点不正说明他对地区乃至国家通过对话、创新、开放、多元的路子走向富裕、文明、强盛的愿望吗?
西海固不是美丽的田园,她是一个贫瘠、先天就困境重重的生存区域;她也不是一个麻木沉沦被动祈福的群落,而是一个初步觉醒并正在想方设法寻找融入新文化格局的契机;西海固也不是愚顽化的古老村庄,祖祖辈辈在这里耕耘劳作的人们,以他们特有的智识和眼光,永不停歇地寻找生存改善的可能与机遇,尽管他们遇到了、重复了、接续了前辈的失败,但他们依然没有放弃。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目睹父辈们的教训,他们重新高扬凝望的目光,在中国新历史画卷中艰难地追寻着属于自己的航向,在城市和乡村的交汇中把握每一个新的起点。开创属于他们的既能活着又能不断地活好的新的美好光景。
[作者简介]虎维尧(1968—),男,宁夏彭阳人,文学硕士,宁夏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影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