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比赛

毕　亮

一

他们三个人赶在落暴雨前来到了我的出租屋里。由于牌局的关系，我们经常碰头。麻将打到第三圈，我伸手摸进一张牌，是二筒，那方块麻将在我手指间卡住。

视线跃过对桌马力的肩膀，看他背后组合柜上的电视机画面，我那两只眼睛绿了，变成一张狮子大开口的嘴，凶狠地咬住电视。身陷牌局的马力、陆平、姜伟没有留意麻城电视台播报的新闻，而正对着电视的我听到了，记者采访的那个长着鹰钩鼻的中年胖男人震住了我。

我捏着“二筒”的右手抖了三下。不是因为男人胖，也不是因为他长了鹰钩鼻，而是他嘴里吐出的数字震住了我。那是一笔奖金，税后50万块，人民币。

他们大眼瞪小眼，望着发愣的我，三人一齐又催又嚷，杨光，出牌，赶紧出牌你！他们的话传到我耳朵里，成了耳旁风。他们摇晃的脑壳，在我眼里变成拨浪鼓。听到新闻里男人用嘶哑的嗓音讲出的那闪着金光的50万块钱奖金，我耳朵里炸了个春雷，轰隆隆响，头一下就大了。等反应过来，我扬起捏紧麻将的右手，慌里慌张指向电视机，我说，你们看，快看！顺着我指引的方向，他们转身的转身，扭头的扭头。可那条新闻已经播完，画面转换成麻城车模形象小姐选举大赛的现场新闻。

那些近乎露三点摆首弄姿的女孩进入我们四个人的视野。巧的是，正好有位车模迷你裙底走光，露出黑色底裤。我不好意思地矮下脑壳，整张脸像被熨斗贴过的，一阵发烫。马力、陆平、姜伟三人嘿嘿嘿干笑了三声，然后马力不怀好意地望着我，阴阳怪气说，杨光，你的眼珠子都快爆了，你赶紧出牌你！

顺手我亮出“二筒”，稀里糊涂打了出去。一出手，我想起来，我自摸二筒和牌。我又把“二筒”拣回来，亮出面前的牌，说，我和牌了我！他们不答应，我下手的陆平说，落地生根，杨光，泼出去的水能不能收回来？

打了个愣，我说，不能。话一出口我就想反悔。陆平把我引向他设置的话语圈套，他说，打出去的牌就是泼出去的水，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马力和姜伟在旁边附和，陆平讲得对，这盘不算，我们重新来。

他们推倒麻将牌，像和稀泥那样把麻将拢成堆。

我的心兔子似地跳动，心思跑到50万块钱奖金那里去了。我心里在斗争，要不要告诉他们刚才看到的新闻，跟他们一起去挣奖金。我挨个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说，不打了！他们以为我是为和牌不算的事，一个个恼火的看着我，那眼神感觉是要把我吞到肚子里去。

我决定告诉他们，反正迟早他们会知道，麻城大大小小的报纸肯定会报道这类离奇的新闻。现在的报纸都爱猎奇。于是我一拍桌子，几乎跳起身说，马上我们要发财了！

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言语骇了他们一跳，他们纷纷站起来，脸上全挂出大大的问号，等着我讲下文。我一激动，两条腿颤抖起来，讲话也成了结巴，我说，刚才的新闻，新闻，新闻，你们看到没！猛地他们哈哈大笑，三个人笑弯了腰。我眼前站的三个人，成了三只弯腰大笑的河虾。他们误以为我跟他们谈车模谈裙底走光的女孩。

他们的笑声惹火了我。躬身拾起一只皮鞋，我拿它敲桌子，鞋子像钉锤一样把桌子擂得震天响。响声压住他们的笑声。他们看我脸色变了，停止笑，伸直腰，笔直站在我面前。我用手指了下陆平，又指了下马力，再指了下姜伟，我说，你们想歪了，我是讲的前一条新闻，千万富豪重金买感动，那个胖男人，不是，那个千万富翁，他要悬赏50万人民币，听人讲故事，10分钟时间内，只要那故事让他感动，让他流出眼泪，讲故事的人就能获得50万块钱奖金！

马力瞪大了眼珠子，说，真的吗？

陆平也瞪大了眼珠子，说，有钱人真他妈怪，真变态！

姜伟却处乱不惊，以一副见过世面人的口吻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话一落音，他们三个像三只觅食寻到骨头摇头摆尾的狗围拢到我面前，一齐说，杨光，我们都是做编剧的，编故事最拿手，要是真有这事，这个奖金我们拿定了，赶紧想好我们到时怎么花这笔钱！

麻城电视台新闻里播出这件事，肯定不会有假。再说我看了那位富豪的表情，他眼神里的渴求。他真的是想花50万块钱，买个感动，流个泪。他在电视里对记者说，现在我挣的钱是越来越多，可就在不久前，我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水了，不管经历什么事情，看到什么感人的场面，都不会流眼泪。之后他还不停的摇摆脑壳，感慨万千地说，我倒是想要花点钱检阅一下我的心是不是变成石头，是不是变成铁打的秤砣了！

我讲的这些话，他们三个人听了将信将疑，似乎还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现在的人越来越精，越来越聪明，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谁会相信，肯定没人相信。寻来笔和纸，我将刚才记在脑子里的报名热线电话写在纸上，我说，这是报名热线，拨个电话就知道了。

马力是个急性子，他夺过我手里的纸条，跑到电话机前，按下免提键，拨起那串号码。我和陆平、姜伟三颗头六条腿也凑到电话机旁，听那边的动静。电话里响起女人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倾听那边的气息。深吸一口气，马力开始咨询“千万富豪重金买感动”这条新闻的真假。女人自称是富豪的秘书，讲了一些细节，大致也是新闻里提到的。马力连道了三声谢谢，哆嗦着嘴巴挂了电话。蹲在那里的马力激动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发了阵呆。我们也陪他发了一阵呆。

再围拢到牌桌旁边，嬉皮笑脸的他们换了张面孔，表情变得奇奇怪怪神秘叵测，都沉默不作声了。闹腾的房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声。于是我问对面的马力，说，你在想什么？他说，想感动人的故事！

我又扭头问下手的陆平，说，你在想什么？

陆平说，构思催泪弹。

我再扭头问上手的姜伟，说，你呢？

姜伟说，我正想怎么弄到那笔50万的奖金！

他们三个人陷入沉思。我故意说，这牌局我们还继不继续？他们像没听到我讲话，三个假聋子都不理我了。之后他们纷纷起身告辞，要回家去。我猜到他们的心思，他们是想单独拿奖，想独占一大笔奖金。我说，先别走，你们可别想吃独食，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分钱都得不到，现在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一起想办法，弄哭那千万富豪，只要他一流眼泪水，到时我们每人能分到十多万！

我的话一讲完，立在门口的他们不走了，像给孙悟空点到穴位，定了下来。我把纸捅破了，陆平和姜伟尴尬地笑着回到座位上。马力打开门，掉回头说，我赢了钱先去买酒，我们边喝边聊！

二

马力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胸前抱了一箱青岛啤酒。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呵着粗气将整箱啤酒搁在麻将桌上。甩着酸了的膀子，他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酒喝开了，我们的话也多了，话题全是围绕怎样感动那位千万富豪展开的。马力使上了精神分析法、心理学，分析那位富豪的需求。马力说，他有钱，富有，什么都不缺，但唯独没心没肺，生活中缺少感动，目前他流泪的功能都丧失了。马力继续说，感情无非是爱情、亲情、友情，我们就从这几个方面着手，编催人泪下的故事。我们都觉得马力的话讲得相当有道理。他话音一落，雷鸣般的鼓掌在房间里响起，约摸一分钟后，掌声才消停。我听出了名堂，补充说，亲情可以进一步细分，可以分为兄弟姐妹情和父母子女情，那样正好是四个故事。接下来，我们四个人做了分工，每个人负责编一段感动人的故事，然后去参赛。对这50万块钱奖金，我们志在必得。

陆平面前摆了两个空酒瓶，他喝得有点多了，摇晃着脑壳他说，我负责编爱情故事，讲一对初恋情人中年相逢，这是中年人经常遇到的情感问题。

姜伟面前摆了三个空酒瓶，他海量，能喝。喝啤酒就跟喝水喝茶一样。看上去，姜伟一点事也没有，他说，陆平，你编爱情，那我就负责友情这一块，编个对友情的坚守与背叛的故事。

轮到马力，他一瓶酒都还没喝完，顾着讲话去了。他说，那我就写亲情里的父母子女情，编个母子情深的故事，彻底感动一下那个有钱人，让他尝尝泪流成河的滋味！

最后剩下我，只有亲情里的兄弟姐妹情可以写，我说，我就拣剩下的故事编吧！陆平看我面前只有一个空酒瓶，说，杨光，你话没马力讲得多，酒喝得还比姜伟少。陆平从纸箱掏出一瓶啤酒，递给我，说，咱们继续喝！

相互间敬酒，酒瓶碰得清响。酒喝完了，剩下一堆空瓶子。他们还要喝，我看差不多了，吆喝着他们回家。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我的出租屋。

第二天清早，路过报刊亭我傻眼了，《麻城日报》头版头题刊登了富豪买感动的事情，一则醒目的标题：“千万富翁千金买感动”。我慌了，赶紧给马力、陆平、姜伟打电话，交代他们请假到我这里碰头，商量对策。经过报纸一宣传，我们的竞争对手肯定会越来越多。我也懒得上班了，买了一份报纸，返身回屋等他们。

等他们的间隙，我从头至尾将那则新闻细细读了一遍，里面提到，半个月之后将在时代广场举行“感动比赛”，到时有公证人做公证，还有麻城各大媒体进行现场报道。而那笔对我们这样的穷年轻人来说比牛毛还多的50万块钱奖金不是开的空头支票，而是一叠一叠的人民币，堆码在现场。只要富豪一流泪，获奖人立马可将那一摞钱打包提走。新闻的结尾注明，凡报名参加“感动比赛”的市民，请持《麻城日报》到“感动比赛办公室”领取报名表。末尾留的是地址和热线电话。

眼睛不眨地读完一遍新闻，我又看了一遍。我的心加速跳起来，手打起抖，没拿稳报纸，报纸落在地上。拣报纸时，马力出现在我房门口，他手里也拿了份报纸。后来陆平和姜伟也来了，他们手里也各握了份报纸。跟前一天晚上比起来，他们显得有些焦躁，对志在必得的50万奖金没那么有把握了。马力不动声色走到电话机旁，拨打热线，那边占线。隔几分钟，马力拨一次，结果全是占线。他不动声色的脸变得跟新粉刷的墙壁一样苍白。这样的苍白传染给了陆平和姜伟。姜伟说，完了，报名的人这么多，电话都拨不通了。我心里也没底，但我还是安慰他们，给他们打气，说，你们要对自己编的故事有信心，参赛的人多，我们不怕，我们就按分工做！

整个上午，我们四个人闷在房间聊各自将要编的感动人的故事，搞头脑风暴，相互提意见。首先是陆平发言，讲他的故事大纲。讲完我们对他的大纲进行讨论，补充。接下来是姜伟发言，然后是马力，再轮到我。讨论时，我们意见提得很细，故事到了哪个阶段，那个细节不合理不合乎逻辑，大家都讲了出来，并拿出了具有建设性的方案，故事该怎么推向高潮，煽情，催人泪下。我们一人拿一支笔，一个记录本，将那些有关的细节全记录下来。

碰头会开完后，出租屋里铺满一层香烟嘴巴，我们垂头丧气的几个人又变回成骄傲的公鸡，对取得感动比赛的胜利有了百倍的信心。

三

出门拦了一辆的士，我们四个人手持一份《麻城日报》去报名，填写报名表。

那些报名的人把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我和马力、陆平、姜伟也加入到队伍当中。为赶时间，我们还没吃中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听到他们三个人的肚子在抗议，他们也听到我的肚子在喊饿。姜伟站在长龙里，尿都快憋不住了，他说，现在的钱真他妈不好挣，我尿泡都快撑破了！我们劝他先去屙尿，再来排队。他望着我们笑，死活不肯去。

等了快两个钟头，才轮到我们领报名表。我们等得脸上百倍的信心消失了，成了一副不耐烦想要骂娘的表情。交了表，我们四个人一齐冲到厕所，拉尿时，我听到此起彼伏长长的舒气声。之后我们又一起去饭馆，填饱肚子。然后分头行动，去编手头感动人的故事。

五天后，我们又重新聚在一起，这次不是因为牌局，而是因为要排练参加“感动比赛”的故事。马力说，要想打动那位有钱人，首先得打动我们自己，连自己都感动不了，我们怎么去感动别人！于是他们把写好的故事带到我这里来了。

首先是安排位置，富翁坐沙发，沙发前摆一张木椅，讲故事的人坐木椅。我们四个人，每个人轮流做一次富翁，轮流讲一次故事，每次剩下的两个人当听众。

他们安排我第一个当富翁，我坐在沙发上，陆平坐在我对面的木椅上。马力和姜伟分别站在两侧。陆平突然问我，说，那位身价千万的富翁姓什么？我说，姓牛。

陆平说，牛总，您准备好了吗！

我说，好了，你可以讲故事了。

陆平讲的是爱情故事，他讲得声情并茂，故事比韩剧还感人。我也仔细在听。他把故事讲完的时候，我们一点动静也没有，连眼睛也没红。他望着我们，说，你们三个人怎么无动于衷呢！

我说，没什么值得流泪的。

马力说，我也觉得是。

姜伟说，我跟你们的意见一致。

这时陆平眼睛红了，流出两滴眼泪。我们惊喜地说，你自己流泪了！陆平说，我这是给你们急的，急出眼泪水了，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东西！

第二个做富翁的是马力，他坐在沙发上，姜伟坐在马力对面的木椅上。我和陆平分别站在两侧。

尽管只是在彩排，姜伟还是显得有些紧张，他讲话声音直打颤，说，牛总，您您准备好了吗！

马力说，准备好了，说吧你。

姜伟开始讲他编造的感人至深的友情故事，他讲得比陆平还要好，声音像音乐一样富有节奏、韵律。听着友情故事的马力面部没一点特别的表情。姜伟把故事讲完了，他的眼睛红了，像被虫子咬过的。眼泪流了满脸。而我和陆平也没有一点动静。姜伟急眼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他说，你们三个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马力说，没什么感觉。

我学马力第一次讲的话，我说，我也觉得是。

陆平说，我跟你们的意见保持一致。

我看姜伟流了那么多眼泪，我问他，说，你怎么流了那么多泪！姜伟说，我被自己编的故事打动了，你们这帮人，真是狼心狗肺！

接下来马力和我分别讲了亲情故事，跟前面的结果一样，大家都是无动于衷。

陆平说，我们又不是有钱人，又他妈的不变态，怎么我们也失去了流泪的能力，也不能被打动了，我们的心难道也变成石头变成铁打的秤砣了！

在陆平的话面前，我们陷入了沉思，都沉默不语。隔了好一会，马力说，是不是我们自己太熟悉各自编的故事，已经感动疲劳了，要不我们再重新改一改故事，隔五天我们再重新彩排，到时喊上女朋友，让她们当听众，她们要是听了能感动得流泪，那保准没问题。

四

我们再次聚到一起时，身边多了个影子，不再是四个人，而是八个人。我们把各自的女朋友也邀请来当观众了。我们分好了工，四个女朋友全部做听众。这样每次就有了六个听众。马力说，大家准备好了没！没有回音，大家都准备好了。我坐在沙发上做千万富翁。

陆平说，牛总，我要讲故事了！他一开口喊我“牛总”，我女朋友在观众堆里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负责维持秩序的马力发话了，他朝我女朋友做了个捂紧嘴巴的手势，说，周迅，你是杨光女朋友，他做千万富翁时，你不能笑，你要矜持，这样才像千万富翁的老婆！本来马力是把这话当成严肃的事情讲的，可我们听了都觉得像笑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马力只好把讲话的声音提高，像喊喇叭那样，大声说，安静，你们安静，轮到自己男朋友做千万富翁时，都不许笑，要保持一颗平常心！我们各自的女朋友捂紧了嘴巴，开始听故事。

陆平把他的爱情故事加了工，讲得悲戚万分，他的语气像是在朗诵诗歌。讲到后半截，他的声音近乎哽咽。可我们的心肠还是跟铁打的一样，没一点心动的感觉。连那四位水做的女观众也是，看不出任何要流泪的迹象。招数使尽了，陆平还是没能让我们哭出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是对牛弹琴，跟杀猪佬谈诗歌，白费劲！

轮到姜伟讲友情故事，马力做千万富翁，他一落座到沙发上，就提醒自己的女朋友。他说，范冰，等下姜伟喊我牛总，你不许笑！然后他望了我们每个人一眼，说，大家都不准笑，再笑那50万奖金就泡汤了。

大家真的都没有笑，但也没人流泪。姜伟讲完他编的故事，垂头丧气地站起身。他伸出手，握住马力的手说，牛总，不光是你的心是铁打的，观众的心也全他妈是铁打的，那50万块钱奖金，你把它烧了，然后用燃烧的烟熏你的眼睛，看你到底流不流泪！

我讲的故事也没能打动人，中间还出现了笑场。本来我是当催泪煽情戏讲的，他们居然听得笑出了声音。

最后轮到马力讲故事了，他刚讲完一分钟，他女朋友范冰就在人堆里抹眼泪，抹到后来，她干脆拿了块手帕蒙在脸上。有了范冰的鼓励，马力讲得越发带劲了，他们情侣俩一个在声情并茂地讲故事，一个在歇斯底里的哭。要是范冰是那千万富翁就好了，那我们的50万块钱奖金就能拿到手了。

马力讲完故事，我们拍手为他鼓掌，因为只有他的故事才打动了人，赚到了眼泪。等掌声停止了，范冰还在抽鼻子。我看到马力得意洋洋地从木椅上站起来，一声大喊，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这时陆平发话了，他说，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地方值得哭！他扭头对还在抹眼泪的范冰说，小范，刚才那个故事，哪个细节打动了你！愣了好几秒，范冰说，不是故事打动了我，我是在表演，你们不是不知道，我是搞话剧的！边说范冰的哭脸变成了笑相。

顿时马力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他以为他的故事打动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范冰是为支持他，故意表演出来的哭戏。

屋子里静下来，我们四个大男人一下变得比秋风扫过的落叶还忧伤。本来我们以为那50万块钱奖金是摆在眼前，伸手就能拿到。突然我们发现，这个钱并不好挣。姜伟的女朋友李湘打破了沉默，她说，大家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快乐都还来不及，哭什么哭呀，流什么泪呀，又不是少男少女，只有那有钱人吃饱了撑的，非要花钱买泪流。

摇晃着手，马力说，既然报了名，到了比赛的时候，还是去参加，指不定能拿个奖，我们的故事感动不了自己人，但不一定感动不了别人。

接着马力的话，陆平继续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们大家再斟酌修改一下手头的故事，到时就不彩排了，直接去参加比赛，看临场发挥。大家现在都在，女朋友也在，都是见证人，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真的拿了奖，我们得平分，不能谁得了奖，到时候不认账，携巨款跑了。

我们表示了认同，并做了保证，到时平分那笔50万块钱的奖金。

五

感动比赛那天，早上八点多钟，时代广场人头攒动。参加比赛的市民比蚂蚁还多。肩扛摄影机的电视台记者在人堆里穿梭，抓拍参赛者和围观群众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兴奋的，有好奇的，有激动得面部表情变形了的……

所有参赛选手集中到一起抽号，我和陆平、姜伟出场次序靠在中间，而马力摸到的序号是最末尾，他最后一个出场。九点正，感动比赛正式开始了，那位悬赏50万块钱奖金的鹰钩鼻胖男人坐在一张靠椅上，面无表情，像一尊供奉的菩萨。女主持人讲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生命是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开始，现在我宣布，感动比赛正式开始，请选手们各就各位，按序号出场讲故事。

选手们一个挨一个出场，他们站在千万富翁面前，手持麦克风，扯起动人的故事，他们把辅助的肢体语言都用上了。那些听起来动人的故事并没能打动千万富翁，也没能打动比赛现场任何一位听众。上场的选手又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地退出场，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

我和陆平、姜伟接连讲完了故事，那位富豪还是不动声色。我们三个败下阵来的人瞅着马力，什么话也不讲，意思就是能不能拿奖全看他的了。离马力上场还有一段时间，中间不少参赛选手上场，每去一个，我们就在心里祈祷，希望那富翁挺住，别感动，别流泪。不知道是我们祈祷的作用，还是富翁的心肠硬，全世界感动人的故事都在这一天讲给他听了，他依旧没反应。围观的群众也跟富翁一个样，他们甚至听着悲伤的故事，还带着笑脸。

黄昏时分，比赛接近尾声。我的心一直为马力提着，为那50万奖金提着。轮到马力最后一个出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挨个看了我和陆平、姜伟一眼，又朝观众人堆里的女朋友范冰望了望，挥了挥手。舒了一口长气，他挺胸走向赛场。富翁还是像一尊菩萨那样，坐在靠椅上。

比起彩排时讲的亲情故事，马力比赛时讲得更为动人，更富有情感。讲故事的节奏、轻重缓急，他拿捏得相当准确。可没有人被他的故事打动，观众人堆里，只有她的女朋友范冰在抽泣。故事讲到后面，差不多九分钟时，我注意到马力有些慌了，乱了阵脚，富翁还是一副稳坐泰山的模样。他瞥了一眼富翁身旁桌子上堆的50万块钱人民币，突然他话锋一转，全场哗然。马力讲出了一个与感动故事风马牛不相及的黄段子笑话。

立马时代广场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靠在椅背上的富翁也卖命地大笑起来。之后广场的笑声成了一片汪洋。笑声延续了两三分钟后，突然我听到马力对着笑弯了腰佝偻着背的千万富翁大喊，那声音大得像晴朗天空打的炸雷。马力激动地说，牛总，你的眼泪水流出来了！

（责编：艾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