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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力娇小说五题

2009-04-13陈力娇

北极光 2009年1期
关键词:麂子男孩儿女孩儿

陈力娇,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1988年发表作品。1989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作家班学习,同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

在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作品200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戏园》、《平民百姓》,小小说集《不配的情人》等。作品多次获奖,多次选入各种版本,多次被选刊转载。文学创作一级。おおおおお

面条

程九六的妈妈喜欢陆冬梅,主要是因为陆冬梅会做面条。

程九六是女孩儿,陆冬梅也是女孩儿。两个女孩儿都是十五岁,却不一样。程九六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做;陆冬梅什么都会做,包括面条。

程九六的妈妈这一天忽然不能做饭了。原因是她的乳房上长了个疖子,疖子出头后要往外挤脓,挤完脓还要往里塞浸着福尔马林的黄药布。

程九六父亲的单位离家又远,中午不回家。程九六怕自己吃不上饭,就把陆冬梅带回家。

陆冬梅一住进程九六的家就不走了。她擀的面条,颇得程九六母亲的喜欢。程九六的母亲从此就什么都指望陆冬梅,端水、递药、喂猪、撵鸭,没有不叫陆冬梅的,而程九六仿佛被她遗忘了。

这一天,程九六的母亲去医院换药,碰到了陆冬梅的妈妈。程九六的母亲就对陆冬梅的妈妈把陆冬梅夸奖了一番。陆冬梅的妈妈就说,你那么喜欢她,就干脆认你个干妈得了,我刚好养不过来她。

有陆冬梅妈妈这句话,陆冬梅出入程九六的家就更随便了。

时间在人们的苦乐不均中不自觉地过去。程九六和陆冬梅都赶上头一年恢复高考。陆冬梅考大学当然是没问题,陆冬梅能吃苦,头脑虽不及程九六聪慧,但韧劲儿却比程九六强。

可是程九六面临的问题就大了,程九六的胳膊先天有点毛病,左臂比右臂短许多,手也小许多,胳膊也细许多。其实一句话,就是程九六的胳膊一只是五岁时的,另一只才符合她现在的年龄。头一年恢复高考,身体检查又十分严格,程九六带着这种压力哪能考好,结果就不出意料地落榜了。

陆冬梅考取了,却是个不太好的专科学校。

陆冬梅临上大学前又到程九六家擀面条了。这时候程九六正万念俱灰,整天以泪洗面。陆冬梅就劝程九六,你就认了吧,你自己想一想,国家哪能拿钱培养一个不健全的人?你就是考第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程九六说,我学习比你好,你都考上了,我为什么就不能考上?我说什么也要再念一年,我分数够了,高校就是不要我,我也心甘情愿了。

陆冬梅说,你非钻那牛角尖干什么?你心甘又能怎么样,情愿又能怎么样?学校该不要你还是不要你,你能把学校怎么样?是学校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不如找点儿能干的活儿,帮你妈养养你的弟弟妹妹。

这时她们谁也没注意,程九六的妈妈一直在偷听她们的谈话。程九六的妈妈这时就情绪激昂。她说,你看人家陆冬梅,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大人分忧!你看你,心比天高命比纸簿,你知不知道仨多俩少?一样吃五谷杂粮的,人家怎么想你怎么想,矬把子永远够不着天你不懂呀?真是的,越活越没滋味了!

程九六的妈妈说这话时乳房隐隐作痛。这是她那年有病做下的病根儿,乳房一痛她就心烦。于是,她就把手中的水瓢咣的一声扔在缸盖上,吓得陆冬梅和程九六谁也不敢做声。陆冬梅这时就努努嘴示意程九六,就这样吧。

程九六就只得这样了。

春去冬来,一年过去,二年过去,三年也过去了。这一年教育制度改革了,残疾人也可以破格录取了。可是,这时的程九六已经帮母亲维护家业,在被服厂做棉衣三个冬秋了,她把所学的那点儿课程忘得差不多了。

程九六听到这个消息张着嘴想哭,张着张着又哭不出来了。这时她猛然想起陆冬梅。陆冬梅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抑或回家也不到她这里来了,她们家已经三年没有吃到陆冬梅擀的面条了。

第二天,程九六特意到陆冬梅家里去了一次。陆冬梅的妈妈告诉她,陆冬梅在大城市结婚了,生了孩子,生活富得就像地底下流淌的石油。

这以后,程九六在困顿痛苦中度过了后半生,尽管她常常想起陆冬梅,却始终再没有见到陆冬梅。她这才明白,陆冬梅不仅仅是陆冬梅,陆冬梅是她生命道路中的一块石碑,一座高山,一次地震后的残骸,一次海啸后的余生。

从那以后,程九六多出一个毛病,就是再也不能吃面条,不管怎样好吃的面条,她一见就反胃,就是没有吃的欲望了。程九六的丈夫和儿子如果吃面条,都是去饭店里悄悄地小吃一顿。

程九六的丈夫有一天突发奇想,觉得程九六不会对面条真就过敏吧。就在程九六的儿子见母亲没什么毛病,不吃面条不过是精神上的禁忌,就开玩笑似地告诉了程九六。谁知程九六一听,口中就像掀起一股喷泉,把污秽喷了儿子一脸。之后,又跑向卫生间,在里面足足折腾了半小时。

程九六的丈夫在收拾卫生间时发现,被程九六吐在便池里的,竟是鲜红的血沫子。

A级供词

捕捕的单位要放工资了。

捕捕早上一进门就看到捕捕的同事们拿着刚领的钱嘻嘻笑。捕捕想,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放了一个月的工资嘛?压了八九个月,只放一个月,就等于一个偌大的西瓜中的一颗黑橙橙的籽儿,得到一个籽粒有什么可开心的。捕捕不屑去笑,也不急着去领,径直走向自己办公的二楼。不料出纳在下面喊:捕捕,捕捕该你领工资了!捕捕听到喊声,停住脚步,只得转身去领那一个月的工资。

捕捕站在出纳的身旁,表情十分的木讷。他按照女出纳的指点签字,签完字表情仍旧木讷,给人的感觉是捕捕和女人在一起没什么话可说。女出纳会意,边点钱边问他:捕捕你不高兴?捕捕笑笑没回答。捕捕想:高兴能怎么样,不高兴能怎么样?若高兴能多些钱,我宁愿高兴。捕捕觉得他这样想非常有道理。女出纳见捕捕不语,把钱塞到捕捕手里。捕捕接过揣进衣兜,转身离去。女出纳说:捕捕你不数数?捕捕说:不数。

捕捕回到办公室就看书,直看得头昏脑胀。捕捕这个月要参加自学高考,除了背题,捕捕什么都忘了。捕捕不能考不上,捕捕学了就一定能考上。捕捕正给自己打气,就听楼梯一阵响,女出纳风风火火跑上来。女出纳说:不好了,捕捕,我的钱差了,你看你是不是领多了?捕捕听了,二话没说,掏出钱说:你数去,这钱我没动,也没花。女出纳就数。女出纳一连数了两遍,果然数出了奇迹。她说:捕捕,钱我拿去了,差在这你里。捕捕说:你尽管拿。剩下的捕捕仍旧没数放入兜里。

事情至此就过去了,捕捕无愧,心里也坦荡。

不想第二天,这事竟一下子传开了。全单位的人都在议论捕捕,说捕捕如何如何。奇怪的是,捕捕却一个字不知,捕捕仍旧闷头闷脑来往于人们中间。其中有那么一会儿捕捕去解手,回来刚走到门外,恰巧腰带缓扣了,捕捕就在门外磨蹭着把它扣上。就在这会儿,他听屋里的人们在议论,说捕捕也真是的,五十元钱也值得那么小气,若是不追得紧,说不定就成他的了。

捕捕听了打了个愣,半晌想起他们是在说自己,又想起是在说女出纳的钱,捕捕非常生气,他不允许别人在他的人格判断上有什么误差。他愤怒地闯进屋里。他说:你们……你们不要血口喷人!那钱我根本就没动,没数也没花!他的声音很大,脸很红。大家也很尴尬,讪讪地一个个走了出去。可是捕捕还是感觉到,大家没有相信他。

这感觉一直伴着捕捕。捕捕的考试也没考好,由于这节外生枝而没考好,这让捕捕很痛苦,觉得特别不值得。捕捕也试着和很多人解释,但都没成功。比如他和同事小句说:我当时没数,若数大家怎么认为都行,我也不委屈。现在倒好,好像我就图那五十元钱。

小句平时和捕捕对桌,两个相处和谐,没发生过什么不快。但在这件事上,小句没有站在捕捕的立场上。不但没站,小句听了捕捕的话,反身走了出去。小句出去干什么?捕捕追出去看,一看才知道他到走廊擦皮鞋。一个擦鞋在哪儿擦不行,还要专门去走廊?捕捕就明白小句不愿听他解释,而故意躲了出去。

再比如九妹和捕捕挺好,他上班来时遇到九妹。捕捕就和九妹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该了解我,我不是见钱就眼开的人。九妹快人快语,一半玩笑地说,哎呀,我了解你什么,我就知道钱对谁都是好东西,包括你。

如此这些,让捕捕彻底难受了,他如坐针毡,无地自如。怀着这种心情,捕捕去小吃部喝酒。喝了一小时,又喝了一小时,直到晚上碰见了他的好朋友拿拿。拿拿是和女朋友还有女朋友的女朋友一起来的,一看捕捕一个人喝闷酒,就把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女朋友一起扔下,来到捕捕的桌前陪捕捕喝酒。

拿拿的到来,捕捕很高兴。他惺忪着眼睛说,这世界就剩你一个公道人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看这件事。捕捕就把自己的亲历一五一十地和拿拿说了。

拿拿没有评价谁是谁非,拿拿只对捕捕的做法提出了异议。拿拿说:捕捕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这事有什么不好办的,你就不能挺起胸膛对大家说:没错儿,我是知道钱多了。我不但知道多了,我还筹划着用它买一百串羊肉串,十瓶啤酒,请最好的朋友喝个一醉方休呢!钱么,人么,到谁那儿谁用,谁用谁是爷爷,不能让钱当人的爷爷!

捕捕听了拿拿的话,玩味了好久好久。第二天,他果真照着拿拿的话说了。说了大家就信了,信了就平静了,就没有人再对捕捕另眼看待了。只有捕捕自己觉得,这么做太违背个性了,也未免太残酷了。

亲爱的羊

大雪封山了,山上的麂子就剩下十几只了。可是上边又有人打猎来了。

村长苗里吸着烟,坐在炕沿上愁眉苦脸。他吸的是劲头很大的蛤蟆烟,烟雾呛得媳妇直皱鼻子。苗里说,你倒是帮我出出主意呀,到底咋办呀?再这么打下去,麂子可就绝种了。

媳妇在扒豆荚。这是她秋日里从地里捡来的,现在闲下来她想把它们变成黄豆。媳妇不满地说,早打完早利索,省得太多人惦记。一边下红头文件禁止打猎,一边带头搞破坏,到头来不还是老百姓受苦?

苗里说,你看你这人,又不是所有当官的都来打猎,就那么星崩几个,应酬一下得了,你还磨叨起没完了。

媳妇说,我就知道你向着他们。还星崩几个,几个把咱闹得鸡飞狗跳,多了还不把天翻了!媳妇有点儿摔脸子了。苗里有事求她,所以没敢像往日一样和她一拼高低。苗里又卷起一支烟。他说,反正我是不主张他们再继续打了。我也跟他们说了,那座山是国家二级保护区。可他们说是来视察,视察还带着猎枪,你说不打猎是什么?

媳妇仍然在扒豆荚,扒出的豆子撇在筐里有着响动。苗里知道她还在生气。过了一会儿媳妇说,你现在知道保护麂子了,当初你不是也打死过麂子,给当官的送礼吗?那会儿你要少打两只,现在不定成了几只了。

苗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说,你这臭娘们儿,咋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你出出主意,你还拿把,这要是早先……

往下的话苗里不敢说了。那句话是,要是早先,我早就绰鞋底子了。媳妇乜了他一眼,一副不在乎的样儿。媳妇现在是妇女代表了,常去城里开会,对女人半边天熟知了,苗里轻易不敢动手了。

苗里想起这儿,禁不住心里发笑,但也力争不让媳妇看出来。他站起身,绷着脸说,反正这任务交给你了,一个宗旨,不能伤害麂子,也不能得罪上边的人,你琢磨办吧。说完就往外走。他坚信凭媳妇的聪明,她准能弄出个好办法。

果然在他走到棚栏门口的当儿,媳妇追出来问,那他们几点来呀?

他回答,上午到,吃过晌饭就进山。

苗里走了,忙着接待去了。媳妇站在门口儿,出了老半天的神儿。

吃晌饭的时候,天下雪了,茫茫大雪棉花一样铺天盖地。苗里这个乐呀,他想这老天可真长眼睛呀,大雪天谁还打猎呀?喝吧,喝多了把他们送回去。可是苗里想错了,上边的人是越喝越想打猎,话语都不清晰了,还惦记着打猎呢。

苗里说,这大雪天,第一保护区咱是进不去了,咱就到第二保护区转转得了。领导辛苦,总挂念人民,人民得感谢你们呀。苗里给上边人倒酒。

上边的人说,哪里,我们做梦都想着老百姓呀,他们过不好,我们也休想过安宁。老百姓的家就是我们的家,老百姓的麂子就是……上边的人想了想说,老百姓的麂子就是老百姓的麂子。我来一回,得去看看。再怎么说,咱得爱咱老百姓呵。

苗里没辙了。一行三人进山了,他尽量指挥司机走不好的路。可是,司机的驾驶技术却出奇地高,硬是冲破重重难关。眼看就要进第二保护区了,苗里说,这就是了,我们就在这里等麂子吧。

上边的人这时好像分外清醒。他说,苗村长,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可在这儿蹲过点儿呀,那时你恐怕还没上小学呢吧。

苗里硬充着说,没上小学我也记事呀,您的光辉足迹到哪儿,哪儿不记得呀。上边的人高兴得直点头,说,倒是老村长的儿子。

大雪下得更大了。第二保护区的招牌出现了。离招牌不远,有一头猎物出现了。它披着厚厚的积雪,站在迷漫飞飘的风雪中,东瞅瞅西望望。上边的人一下来了精神,喊着停车,车还没停稳,他的猎枪就举起来了。一声枪响,那猎物应声倒下。苗里这个心疼呀,他心疼得忘记了下车。司机只得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去取猎物。

猎物取回来了,几个人全愣了。这哪是麂子呀,这是一只家养的长着两只角的山羊。山羊的眼睛睁着,还死不瞑目呢。

就在他们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哭声。一个女人一边跌跤一边向他们跑来,她边跑边喊,你们还我的山羊,还我的山羊呵……

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苗里首先慌了,他第一个撤退到车里。他刚上车,上边的人紧跟着也上了车。司机慌忙发动引擎,奥迪A6卷风雪而去。

晚上苗里带着满身疲惫回家。媳妇正用热水烫脚,一点没理苗里的回来。苗里知趣,讨好地拍拍媳妇的肩膀,说,辛苦了,今晚好好慰劳你。媳妇厌烦地推开他的手,懊恼地说,白瞎咱家那只山羊了,我用我的奶水把它奶大。

苗里无奈地叹口气,颓丧地躺在床上。他知道,今晚的事儿是没戏了。

不听你的故事我心烦

四十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她很烦躁。她坐在五十的旁边对五十说:你看着办吧,总之你得帮我,你得让我心里平衡和平静。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那么大的事不回报,反倒像陌路人,我都快要憋闷死了。

五十看着四十愁苦的脸,觉得像一团麻。就对这团麻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五十说:早年我在供销社是个卖白糖的。我卖了十几年的白糖,每卖完一袋,糖袋子往墙角一扔,这完事大吉了。有一天我正要扔,一个四十多岁的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向我走来,他说:你能不能把你卖完的糖袋子给我抖一抖?他说着把一张八开的大白纸铺在柜台上。

我知道这个男人,但只局限知道,而没有说过话。他是外地下放在我们这里来的。下放总是有些说道,不是成份不好,就是反革命狗崽子。在白糖供应的年代,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力得到白糖票的。

男人铺开的白纸让我无法拒绝。我依着他给他抖,抖过后白纸上就出现二三两白糖。男人包起它,宝贝似的捧着走了,走时没说一句话。

第二袋糖卖完时,男人又准时来了。依旧抖出二三两,依旧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第三袋白糖卖完时,我以为男人还会来,结果他没来。我就把糖袋子叠好,干干净净放在柜台里给他留着。

糖袋攒到第五个的时候,男人终于来了。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依旧是一个铺纸一个抖。这些动作做完了,男人仍旧不声不响地小心翼翼离去了。

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五年。五年中我们话加起来,也还是男人开初时那一句话,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多余的话,哪怕是“你来了”或“下次再来”,或是“一定给我留着”之类的话。

这一天,我的家乡光远发生了地震,地震里氏7.8级。光远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灾害,全镇的房屋一刹那间夷为废墟。我也未幸免地被埋在房屋底下。到了第三天,外面的救援人员还没动静。我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三天未进食,体力严重虚脱。身边的几个同事已先后死去,我也绝望了。想到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我的意志力近乎崩溃。

这个时候,我头枕着的墙有一块儿碎砖出现了响动。一只手向我摸来,一个喘息着的男人对我说,吃了它,你就能再挺一天。这只手摸索着,把一块儿硬东西塞到我嘴口,并说,别嚼着吃,要吮着吃。

随着他的话音,我的嘴里立即有了一抹甘甜。我感觉到,那是一个糖球,一个不太规则又比正常糖球小一点儿的糖球。我说,那你呢,你有吃的吗?他说,不用,我不用吃,我比你能撑,男人总是比女人能撑。

他这么说,可是我觉得他快撑不住了。

我用了最大的劲儿把糖球咬成两半,一半塞到了他的嘴里。周围很黑,我们互相看不见,又隔着断墙,在往他口里塞糖时,我的手触碰到他脸上的硬硬的胡茬儿,这个人有着浓浓的络腮胡子。

吃了半块儿糖后,我们的身体明显有了一点劲儿。我对他说,谢谢你救我。他说,别客气,若说还是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妻子。我一惊,莫非他真是总到我们店里抖糖的男子。

我说,为什么这样说?他说,我和我妻子都是上海人,离你们这儿有六千里。她总是低糖,时不时就晕倒。我们买不到糖,就只有上你那儿抖糖,抖来的糖我把它熬成糖稀,又凝结成块儿,就是糖块儿。她发现头晕时就吃上一小块儿,比药还管用。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她妻子的形象。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我想那肯定是有着一张俊俏的脸,又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

我没说什么,不能说什么,我们还要节省体力熬到救援人员到来。可是我们又撑了一天,就再也撑不住了,我晕了过去。醒来时,仿佛听到头上有声音。我对他说,是不是有人来救我们了?可是他没回声。我惊慌起来,大声地叫他醒醒,却终是没有回声。

我的声音可能被救援人员听到了,一小时后我被救了出来。和我一起被救出的还有他,却是没有了呼吸。如果那半块儿糖他不给我,能撑到最后的肯定不是我,而是他。

五十讲完这些话,四十已泣不成声。

五十又说,我付出时没想过索取,却得到了比索取还大的回报。他索取时也没想过回报,却回报了生命。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目的的,没有交换的,岁月的不确定性让人性的光辉照耀得更远。

四十听了五十画龙点睛的话,又哭了很久。最后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递给五十后,转身走了。

五十没有打开那包来看。但她知道,那准是几块儿粗糙的、自制的、像凝血一样的黑褐色的糖。

奇遇

医院的病房永远是洁白寂寥清冷的,它加重了胡小凡心境的苍凉。躺在病床上静脉点滴,伤感不禁从中而生。想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疾病难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想着,听到一阵唏嘘声。胡小凡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从门外进来。他的奶奶不理解他,跟在后面唠叨不休。胡小凡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小男孩儿是刚做完鼻炎手术,疼痛让他无法忍受,就以哭来表示自己的委屈。

小男孩儿坐在沙发上,鼻孔里塞着药棉花,泪水已经将它们同里面的药物一起冲刷出来。胡小凡不忍心看这些,就让那位奶奶去问医生,用不用换上一些药棉花。

这时,护士进来给小男孩儿输液。输液并没有阻止小男孩儿的伤感,他依旧在哭。胡小凡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趁他奶奶还没回来,抓紧机会和小男孩儿对话。

胡小凡首先从枕边的兜子里掏出一只口罩,把它挡在脸上才和小男孩儿对话。

胡小凡说,小朋友,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了吗,我也是刚刚做过鼻炎手术。可是我并没有哭,哭会使鼻孔中的药物流尽,对病情没有好处。

胡小凡见起了效应,就进一步开导他。胡小凡说,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别人帮不了你忙,哭泣也帮不了你忙,只有坚强才能帮你度过眼前的难关。

胡小凡说得真诚,声音里浸透了从容。小男孩儿听着听着不哭了。

胡小凡见第一步成功,就又补充道,我不让你哭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是男子汉。男子汉永远有别于其他人,那就是顶天立地。

小男孩儿点头了,看得出男子汉让他有了信心。但是他忽然向胡小凡反提一个问题。他说,你那么高贵,为什么要和我说话呢?

胡小凡愣了,她问小男孩儿,我高贵吗,怎么见我高贵了?小男孩儿说,你穿得好,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我姑妈也穿得好,但她从来不和我说话。她是局长的媳妇,他天天和局长说话。

胡小凡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她说,那是你姑妈没看清自己,等看清了,她自然会和你说话。或者有一天你当局长了,你姑妈就会抢着和你说话,那时就怕你不和她说话了。

小男孩儿也笑了,他不再哭了。可是,这时屋里进来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胡小凡见他进来,就示意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继续和小男孩儿对话。她的药液快滴完了,她要争分夺秒和小男孩儿把话说完。

小男孩儿想说话的劲头比胡小凡还大。他没管年轻人是谁,继续问胡小凡,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有兴趣和我说这些吗?胡小凡开始喜欢这个孩子了,她想这个爱思考的孩子,若好好培养,日后肯定有发展。

于是,胡小凡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听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胡小凡说,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儿和一个小女孩儿在路上玩儿。小女孩儿跌了一跤,她摔得很重,坐在地上想哭,刚要张嘴,小男孩儿跑了过来。小男孩儿为了不让小女孩儿哭,也仿照小女孩儿刚才的模样跌了一跤,他跌的比小女孩儿还重,但是他没有哭。不但没哭,他还忍着疼痛,把小女孩儿拉了起来。小女孩儿见他的伙伴儿跌了跤而没哭,她也高高兴兴地站起来没哭。然后,他们手拉手,快活地奔向了更远的远方。

胡小凡讲完这个故事,刚好护士进来给她拔针。之后,她穿好鞋子,准备和刚才进来的年轻人离去。就在她走到门口的当儿,她忽听小男孩儿对她喊,阿姨,谢谢你,我知道你没得鼻炎,你根本就没做鼻炎手术。

胡小凡回过头,她爱怜而温情地向小男孩儿挥挥手。她想说什么,身后的年轻人轻轻地催她说,走吧,胡市长,外商在等着你呢。

责任编辑 周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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