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杜莎的笑声》及“身体写作"的文化悖论
2009-04-13杨玉珍
杨玉珍
摘要: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女性通过写作,通过“写身体”、“用身体去写”的策略,颠覆男权、建构女性话语,在写作一话语一身体一女性主体间拉起了一条紧密的关系链,直接影响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女性写作和“身体写作”。但因其理论资源、核心概念及表述方法的悖论,对人的社会性及文化特性的生物性窄化,其思想和观点时常互相抵牾,在解蔽的同时也不断地遮蔽。甚至自我消解。故身体写作理论在发端处,即含有其无法超越的尴尬宿命。
关键词:《美杜莎的笑声》女性写作身体写作文化悖论
《美杜莎的笑声》是法国新一代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西苏的作品,写于1975年。标题借用“美杜莎”这一男权文化妖魔化女性所构造的神话形象,将男权文化意识与表征符号植入,“笑声”则包含了彻底颠覆男权观念、反写女性话语的含义。文本就是关于这一颠覆话语的建构。其中提出的“女性写作”、“身体写作”理论在上世纪90年代传人中国并引起极大反响,使中国文坛兴起了一场“身体写作”的“沙尘暴”,使女性写作变得光怪陆离,值得深思。
一、写作。话语,身体
文学家、理论家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主要从话语领域追求对女性主体的建构。女性是一个缄默的性别,几千年来在社会、历史和文化中被闭锁在属于私人领域的生物性——人类生命繁衍的一隅。女性主义者发现,作为整体的女性在历史文化中的失落,并不完全是因为她们在社会历史活动中的缺席,更主要的是话语权的丧失,女性完全成为了一个被定义、被言说的客体对象,在被言说、被定义中,“她”早已经背离了其自身。于是,话语权的获得与女性话语的构建就被视为女性主体性的所在。西苏在文章的开篇就提出妇女应有的姿态:确立主体,妇女写作的价值与作用就是抢夺阵地——话语的阵地与身体的阵地。她认为当前女性话语是一片“千年的荒土”,写作是有性别"印记的”,“写作一直远比人们以为和承认的更为广泛而专制地被某种性欲和文化的(因而也是政治的、典型男性的)经济所控制”,“它是菲勒斯中心主义传统的历史”。
在西方传统文化观念中,写作一直被视作男性的专利,男性创作作品犹如上帝创造世界。男人的笔是“阳具”的象征,菲勒斯也就是创造力,即后来弗洛伊德名之为的“力比多”。虽然弗洛伊德的压抑与潜意识理论外延包括了女人,但他关于女性本质的断定却又是“铁杆”男权主义的。因为在生理构造上女性没有男性的生殖器,所以女人是一个残缺、被动、依附的性别,是“慕阳狂”患者,女人没有自我,也没有创造力,女性本质就是阴茎嫉妒(penisneid)(《精神分析引论新编·妇女心理学》);在其换喻的角度,女性变成了被抑制的“潜意识”,成了一片“黑暗的大陆”。但是,弗洛伊德的艺术创作动机理论同样也暗示了相类于潜意识的女性自我实现的可能。既然写作是作家被压抑的欲望的升华,是被抑制的潜意识借语言与形象的换装表演,那么,女性同样也可借助写作寻找自我、表现自我、实现自我。西苏以精神分析理论为驳论与立论的基点,提出:妇女必须写作,“必须写她自己,因为这是开创一种新的反叛的写作”。
西苏主张女性应“写身体”,“通过写她自己,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而且更糟的是这身体曾经被变成仅供陈列的神秘怪异的病态或死亡的陌生形象,这身体常常成了她讨厌的同伴,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抑制了”,主张女性“用身体去写”。她对女性的身体、身体中包含的自我主体进行了诗意的想象与讴歌:“她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她用白色的墨汁(乳汁、羊水、血水、泪水等)写作。”在西苏这里,“身体”等于“本文”。她宜称女性通过身体,倾听、表现自我欲望来创造女性话语——身体语言,“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她们用身体的唯一话语刻画出一部急速旋转无限广大的历史”。既然女性的存在只剩下了身体,女性的社会存在结构应该、也只能通过女性的身体来检验和规定,从身体出发,使女性回到自身来构建女性文化,构建女性主体,创造出符合人性价值的文化与人类主体。这里的“身体/语言”,既指向最窄范围的性欲,又指向最广范围的社会文化性的泛身体、泛语言。
在西苏的构想中,由写作和女性被压抑的欲望构成的女性话语可以锻造新的女人,女性气质与女性写作、本文与女性同一。西苏充分利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将“本我”(id)的模糊与广延性移植在女性身上,以母体和抚育者为性征的妇女,是给予者,她的“内驱力”巨大非凡,难以驾驭,认为:“女性是一种真正的‘双性,在这种双性同体上,一切未被禁锢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表现论的虚假戏剧中的主体都建立了他和她的性爱世界。”而男人则是单性的,自我中心的,编织出了“阉割”、“匮乏”、“死亡”、“黑暗大陆”、“海妖的歌”等象征符码压抑另一性别以巩固自己的中心地位。女性话语则是鼓励差别,追求差别,并增大其数量。女性写作天然地是对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逃离与解构。
二、文化悖论与尴尬
以西苏、伊利格瑞、克里斯蒂娃为代表的新一代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拒绝了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权主义,强调男女有别,弘扬女性权利,珍藏她们自己特有的女性价值。但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美杜莎的笑声》的理论前提与阐述方法充满悖论,时常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首先,西苏在此处所借助的理论资源主要是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与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是对他们理论的一种女性主义“盗用”。西苏作为法国精神分析小组的成员,男权主义的本质论是她要解构的一个对象,但她又是基于弗洛伊德的本质论开始反击的。针对弗洛伊德关于女性本质的定义。伊利格瑞等人提出弗洛伊德没有考虑到子宫的作用,“既然我们承载着子宫并被子宫所承载,我们的情绪应该具有矫正性……一种意识理论的生产过程中也留有子宫嫉妒的痕迹”。西苏与她们一样,在现代菲勒斯中心理论中突围时,在承接男性对女性的文化指认的前提下变男权观念下女性本质的劣势为优势,在极力彰显女性话语革命潜质的同时又使自己处于直接滑进父权制掌心中的危险:毕竟是父权制坚持给女人贴上情感型、直觉型和想象型的标签。这种本质主义的立场在张扬女性文化价值的同时也难掩生物决定论的局限,突围同时也是陷落。
德里达解构主义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注意到了话语的意识形态建构作用。就话语的本质而言,真理并不在场,意义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决定一个符号的意义是无边无际的其他一系列能指,由符号所构建的主体和真理成为一种幻想并且在延异链上分崩离析。因此,作为话语领域的“女性写作”、“写作身体”理论在解构逻各斯一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同时,其本身的真理性同样也潜藏着自我质疑与解构。正如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者斯皮瓦克所
言:“本质论”是个陷阱。“在解构主义这个角度上建立一种女性主义的‘全球理论是行不通的”。
其次,关于主体——“整体女性”、“母亲”——的悖论。西苏假定了一个“世界性妇女”的存在,以及“典型妇女”本质的存在性。作为女性主义一个至关重要的分析范畴的“女性”,其含义指涉为所有跨越阶级和文化出身的同种性类的女性,在分析过程开始之前就在社会层面上被建构成一个“无权的”、受压迫的、普遍依赖的同质的团体,被假定为一个非历史的、普遍的整体。“整体女性”的理论普适性、全人类都具有内在双性的说法,全球性地诉诸“女人权力”的观念等掩盖了女人间的真正差异,不无具有讽刺意味地压抑了女人权力的真实异质性。莫汉蒂认为所谓的“女性共同体”是不存在的,“女性之为女性是通过阶级、文化、宗教和其他意识的情况和组织之间的复杂关联来建构的。她们并不是这种‘女性——一个一致的团体——建立在某一特殊经济体制或政策之上的独立体”。况且,在行文中西苏的女性身体只涉及女人的二元性:母亲,女儿,女同性恋的一对等,对更广泛的女性群体或集体,缺少一般指涉。西方白人女性主义后来遭到了来自女性内部的质疑与批评,在西苏的本文中同样包含了被质疑的东西。“女性写作”等于“身体写作”,旨在通过对女性身体符号的使用去颠覆男性对女性身体符号的文化覆盖,在解蔽的过程中完成对自己思想的把握和表达、返回自身获得主体性。然而,其中个体的经验性、差异性是无法被“整体”所覆盖的,全世界的妇女并非全都以差不多的方式将本质特权化。
再次,“身体写作”的“本体”硬伤:身体具有含混性。身体既是一种物质存在,又是文化的构成,是自然与文化的交合衔接点。然而,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了心/身、灵/肉、文明/自然、男性/女性、形上/形下的二元论区分,身体通常被划分在形下的、物质的领域。至于“我们的身体是活生生的意义纽结”,对“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的现象学认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认的。西苏把“女人气质”、“女性写作”视为一种重建与女性的生理快感间本能关系的途径。一种真正无压迫无性别主义社会中女性创造力的乌托邦,无疑只是一种情志抒发和诗意想象,如陶丽·莫依的评断:“写作对于她却在某种意义上始终是一种性欲的对象或行为”,“缺乏对阻碍女性写作的物质因素做出任何具体分析是西泽丝的乌托邦的主要弱点”。写作不过是解放的一种媒介,而不是解放的法令。把写作看作是销魂的自我表达,把追求解放的自我个体抛进与原始母亲的结合之中,是女性主义由广阔天地进入狭窄空间的自我设限。
在后现代的消费主义时代,“身体抒写”更是遭遇到了与其初衷背道而驰的尴尬。女性进行身体写作的初衷是通过身体和情欲去构筑女性的美学空间和文化空间。然而她们在阅读和展示她们的身体和情欲时。同时也使她们的身体和情欲被消费,其所呈现的文学严肃性和美学意义往往被故意忽略、被世俗化甚至色情化。不仅仅是男性阅读。甚至有些“美女作家”为赢得市场卖点,自觉或不自觉地削弱自主意识,缺乏精神上的反省与怀疑,把身体和情欲当作一种媚俗的对象。荒林指出:“并不是所有的身体展示或者是对身体的描写和表现都是向美学方向去发展的,也有不少纯粹是面对消费者的窥视心理,或者说世俗心理去展开的。”西苏的身体写作理论在西方产生了很大影响,因为她的努力,“女性写作问题得以占据七十年代法国的政治与文化讨论的中心位置”,但在中国却引起强烈反响,同时也遭遇了尴尬,被消费主义收编,陶丽·莫依感叹:“奇怪的是第三世界的妇女们在采纳西泽丝锦囊妙计时竟一直迟钝到荒唐的地步。”身体的符号与象征涵义远非非此即彼的单项选择。
最后,西苏方法论上的窘境:解构与建构的混杂、理论与诗化的相互抵牾。西苏反对给“女性写作”下定义,认为女性写作的实践不可能被理论化、被封闭起来、被规范化。为了抵制“逻各斯中心”的等级制二元对立诡计。西苏制订了多元的、异质的区别,宣布女人是生活、力量和能量的源泉,欢呼一种新的女性话语的到来。她的行文充满隐喻、富有诗意,反理论性,大量使用扑朔迷离的双关语、莫名其妙的语言,故意在歧义丛生中将意义无限延搁。“理论一诗化”是化解还是掩盖?此处西苏的立论与命意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自我矛盾与自我消解。
西苏出生于殖民地时期的阿尔及利亚,父亲是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她目睹了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残害。童年所遭遇的强权统治和政治恐怖,使她渴望摆脱令人窒息的环境和现实,激发她始终以手中的笔作为一种武器,反抗各种形式的强权及其对人类精神和肉体的压制与侵害。对她而言,写作永远意味着以特定的方式获得拯救。她也以此构想所有女性的生存价值与主体性,其所展现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也是女性主义思想与立场处境的一般表征。
参考文献:
[1]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见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余引皆出于此,1992.
[2][3)斯皮瓦克.女性主义与批评理论.见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309,314.
[4]莫汉蒂.在西方的注视下:女性主义与殖民话语.罗钢,刘向愚.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430,417.
[5]莫里斯·梅洛一庞蒂著.姜志辉译.直觉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01:200,228.
[6]陶丽·莫依著.林建法等译.性与文本的政治——女权主义文学理论.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162,133.
[7]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20世纪中国女性与文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99.
[8]陶丽-莫依.林建法等译.性与文本的政治——女权主义文学理论.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