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年纪

鲨鲨比亚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在梦里我和湛云接了吻。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臂上。我为自己花痴的举动暗暗害羞，但是心里还是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于是在肃杀的深秋的清晨，我却感受到了春暖花开的温煦。

因为期中考我又考了全年级第一，爸爸妈妈很开心，奖励了我一套价值数千元的敦煌画册。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发现我喜滋滋的，以为我是为了这套画册开心，其实我是为了我的梦，淡淡的桃色的梦。

我收集各种各样的画册，是从我知道湛云醉心于绘画之后开始的，我总是偷偷地幻想有一天我会带湛云去我家，当他发现我的书柜上摆放着古今中外各类画册之后立即会对我刮目相看。

伴随着早自习的铃声，湛云一摇一摆地走进来，高高的身躯似一株枝叶还不繁茂的清秀的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PSP，正眼也不看我一下。湛云是男生里最高的，所以坐最后一排，我是女生里最高的，坐倒数第二排，他恰好坐我身后，也就是说，如果他用力呼吸一下，他的气息就会吹拂到我的背上来。不过，擅长运动的湛云肺活量很好，他的呼吸总是匀慢悠然。

根据班主任设定的“好坏搭配”的原则，湛云的同座是闵淳，我的同座是秦静俞，我和湛云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好学生，闵淳和秦静俞则是数一数二的差生。秦静俞是十分美丽的女孩儿，雪白的皮肤鼓鼓的胸部纤美的小腿，我时常能捕捉到男生射向她的痴迷的目光。闵淳也是外貌出众的男生，所以有人曾经开玩笑说，我们四个人构成的这个角落是我们班最华美的旮旯。

“我爸妈新帮我买了一套敦煌画册，你有空来我家看吧？”我用颇大的声音对秦静俞说。其实，我是希望坐在后面的湛云听见我的话。

秦静俞天真地点头，“好呀好呀。”

湛云的眼睛还是盯着PSP上不放，嘴角却轻蔑地扬了上去，“班长，原来你是冲着你爸你妈给你的贿赂才想尽办法考第一名的呀！原来你也不是真心喜爱学习的呀！”

我可以感受到湛云对我的敌意。据说他在初中时也是永恒的NO.1，可惜升入高中遇上我这样一个难缠的敌手。

一个讨厌湛云的男生曾当着他的面嘲笑他是千年老二，湛云一拳挥上去，我当时就在旁边，我看着湛云凶狠地捶打那个出言不逊的男生。那时我就明白第一名对于看上去洒脱不羁的湛云也同样的重要。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愿意少考几分，让他得第一，而我屈居第二。但我不能。我不能辜负爸爸么辛苦地做生意，并不只是为了我日后衣食无忧，更加为了我可以成材，只要我功课足够好，他们就要供我去欧美最好的大学深造。对于父母最初离职转战商海时家境的艰辛我仍略有记忆，但即使在那样的日子里，爸爸妈妈也没放松对我的教育，想尽办法挤出时间帮我辅导功课。我不能辜负他们，绝对不能。

“湛云，你要不要也去我家看看那套画册呢？”我转身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湛云装作没听见我说了什么的样子，用力踢了一下秦静俞的板凳，秦静俞娇嗔着转身要打他。

班主任在这时推门走近来，她神色凝重，用力拍了拍手掌，然后宣布，突击检查课桌。妈妈对我的期许，他们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他们这

突击检查课桌抽屉是我们学校的“专利”，作为这座小城里升学率最好的高中，我们学校的日常管理是非常严格的。虽然有的同学私下抗议说搜查课桌有悖人权，但家长是站在老师这一边的，所以我们再怎么抗议都不管用的。

班主任点了我的名字，要我当她的副手帮忙检查。我们从前到后一排一排的查，没有发现任何“违禁品”，班主任和颜悦色起来，走到最后两排，班主任看到湛云手里的游戏机，脸色一沉，“湛云，和你说多少次了在学校不许玩游戏机。”

湛云嘿嘿一笑，将游戏机塞进口袋，“遵旨，陛下。”他冲班主任嬉皮笑脸，因为他是优等生，班主任曲起手指在他的课桌上敲了两下，就算警告过了。

“沈若煦，你的就不用查了。”老班轻声说。我刚刚松下一口气来。

“为什么呀！”湛云不干了，探身向我和秦静俞的课桌肚里摸索，“这是什么呀？”他大收一扫，噼哩啪嗒，七八本口袋书被扫落在地上。

这是班主任视之为洪水猛兽的言情小说。

班主任大怒，指着秦静俞高喊，“怪不得这次期中考你门门不及格，原来你把心思都花在这些小黄书上面了！”

秦静俞吓得脸都白了，“不是、不是我的。”她很小声地抗辩，班主任根本不理她，她又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咬了咬嘴唇，将目光垂向地面。我和秦静俞是好朋友。虽然我每次考试都考第一，而她恰恰相反，她曾自我解嘲说，我们班两个第一，一个是班长大人你，一个就是我，你是正数第一，我是倒数第一，她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但心里觉得她挺没自尊心的。

秦静俞家里的情况和我差不多，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十分富有，但我埋头上进，她却选择挥霍青春，秦静俞本来就漂亮，兼之她会打扮，整座学校最引人注目的女生就是她了，她曾向我吹嘘过她从小到大收过的情书加在一起都要超过一千封了，但她从未接受过谁，因为她也喜欢湛云。

我相信，当湛云作为升旗手出现在主席台前的时候，当湛云在篮球场上远投三分的时候，当湛云作为辩手侃侃而谈的时候，当湛云孤傲地一个人坐在云空下描绘飞鸟的时候，我们全体高中部的女生都在为他怦然心动。

班主任把那堆口袋书没收、将秦静俞带去办公室训话。

我沉默着，湛云也沉默着，闵淳从来都是没有主见的，于是他也不说话。别的同学背单词的背单词，读古文的读古文，只有我们这个角落，异常异常的安静。

早自习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班主任叫人带信让我去办公室一趟。呜地哭。班主任冲着我说，“沈若煦你说，秦静俞上课是不是看这些小黄书来着？”

“我……我……”我嗫嚅着，一方面我不想违抗班主任的命令，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出卖我的好朋友。“……我上课都忙着做笔记……所以我……”

“沈若煦，你当秦静俞是你的好朋友，不肯揭发她，你知道不知道秦静俞却对你栽赃嫁祸呢？”班主任冷笑着，“她说这些小黄书都是你的！”

“不！”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这些书是秦静俞的！”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秦静俞正揉着眼睛呜

秦静俞就这样被定了罪。班主任勒令她在周五的班会上做检讨。然后我收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湛云写给我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他有点事情想和我谈，让我放学后等他一下。

以往每天放学秦静俞都一定要拉着我和她一起走，但今天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拽起书包就跑得不见踪影了。我沉住气，安静地等待着，等所有的同学都走光。教室内安静得连风吹动书页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湛云一直埋头坐在后面玩他的PSP，他是那么入迷，连呼吸都是轻微不可闻见。

“嗨。”我怯怯地转身，傻头傻脑地向他打招呼，我实在不知道和自己心仪的男孩子单独相处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我的心偏又雀跃得好像随时会裂开，所以我一定要向他说些什么，即使这话很蠢很蠢，“湛云，我喜欢你。”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并非轻到湛云无法听见。“如果你不准备向老班说出实情，那么我就去说！”

这是湛云给我的回答，他轻轻眯起略微近视的脸，看上去似一只狐，狡猾并且凶险。

“什么实情？！”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再也没料到湛云写纸条要我留下来是为了替秦静俞打抱不平。

“沈若煦，我真想不到你也会撒谎！”湛云用力丢开PSP游戏机，不由分说拽起我的胳膊，“班主任还没下班呢，我们一起去找她！”

湛云暴怒地拖着我向外走，我觉得我的胳膊痛得就要断掉了。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咬牙不许它们流出来，我死都不要在湛云这个混蛋面前掉一滴泪。

湛云呀湛云，他竟然为了秦静俞，对我这样的恼火！他喜欢秦静俞，一定是！

我这辈子不曾经历这样的挫败。

“那些书是沈若煦的，我可以证明！”湛云将我推进办公室，言简意赅地说。班主任错愕。“沈若煦？”

我用力看了湛云一眼，他该死的还是这么好看，因义愤而板起的面孔看上去充满男子气，此刻的他戴个头套穿件汉装立即能够跳进电视屏幕里当古代的大侠呢！我用力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的激动，“不，不是我的。”嘴唇咬破了，有血丝一点点渗入我的唾液，我想起昨晚梦里我向湛云仰起面孔让他亲吻我的唇，我的心痛得像被硫酸腐蚀了。

“湛云冤枉我，因为他和秦静俞早恋。”我面对班主任，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说。

湛云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一样，他震惊他脸上褪去。他眼皮下的那一小块肌肉轻轻地颤动，“沈若煦。”他喊我的名字，用很软很软的声音，“你……”

我的反戈一击，令湛云一败涂地，我觉得十分十分的解气以及十分十分的得意。

班主任阴沉着脸要求湛云也回家去写检查，明天一来上课就交给她。

地看着我，那副要替天行道的大侠表情迅速地从

我的得意在第二天看到湛云递交给班主任的检查时幻灭得一干二净。

“……我喜欢秦静俞是没错，谁叫她长得那么漂亮呢，但那些小黄书确实是班长沈若煦的，老班你不要被沈若煦蒙蔽了，她是我见过的最擅长撒谎的女生……”

湛云即使在写检查的时候也不忘展现一下他的玩世不恭，因为接下去他又写，“像沈若煦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然能发展成为高智商的罪犯，老班你哪怕仅仅是站在要为民除害的立场，也一定要彻查这次的小黄书奇案。老班青天大人，你一定要还秦静俞一个清白，一定要制止沈若煦继续为非作歹……”

班主任哭笑不得地将这份检查展示给我看。而我的脑中仅仅翻腾着一句话，“我喜欢秦静俞是没错，谁叫她长得这么漂亮？”

“沈若煦，湛云昨晚特意打电话到我家，赌咒发誓说，那些小黄书是你的。”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像被迫喝了一公升的黄连汁，苦得我连话都要快不会说了，湛云为了拯救秦静俞，不惜让我万劫不复呀！我竭力用镇定的语气说，“要不，老班你去问问闵淳这些书到底是我的还是秦静俞的。”

闵淳是湛云的同座位，如果说湛云发现我上课时偷看那些小黄书，闵淳势必也发现了。如果闵淳没有发现，那就证明湛云在撒谎，他为了替秦静俞开脱，而故意冤枉我。

我这样向班主任出谋划策。

班主任叫来了闵淳。“书是秦静俞的。”

闵淳作证的结果使班主任对湛云大失所望。

湛云和秦静俞的家长分别被班主任叫来学校，班主任要和他们联手解决两个孩子的早恋问题。

湛云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此高压他反而更加放肆，一次全校大会，湛云抓住秦静俞就狂吻，最后，湛云和秦静俞一起被迫转学。幸而，湛云转去别的学校之后成绩依然优秀。高考后我听说他考上了某大的建筑系。秦静俞则要去澳大利亚当了小留学生，闵淳考了个民办本科，我则申请到美国常青藤盟校的奖学金，达成了这么些年来父母对我的殷切期许。很快的，我们就要各奔东西。闵淳约我去冰淇淋店吃香蕉船。我向他说出了那句欠他很久的谢谢。在小黄书事件中，闵淳为我撒了谎，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书到底是谁的，但他为了维护我，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地说那些书都是秦静俞的。在我怂恿班主任去问闵淳之前，我就笃定地知道闵淳一定会为我撒谎。他是喜欢我的，我曾亲眼看见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我掉落的长发，小心翼翼地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

我利用了闵淳对我的喜欢。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所以可以对他如此冷酷。虽然闵淳也有一张堪称完美的面孔，但他不是湛云。湛云是我的魔咒，男孩子只有好到他那种样子才会令我喜欢，而天底下能好到湛云那种样子的男生只有湛云一个。我在企鹅溜冰馆找到了湛云和秦静俞。

我的来意很简单，我要将那句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对不起”说给他们两个听。

那些小黄书确实是我的。“嗨！”

秦静俞和湛云一起回头看我。他们都是如此的年轻张扬以及美好，我第一次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们两个好般配。秦静俞一看见我立即掉头走开了。真是避我若洪水猛兽，这辈子我不曾被人这样嫌弃。我尴尬地看着眯起眼睛凝视我的湛云。

“有些事，我必须向你们……向你解释一下……”来之前我准备了一番说辞，并操练得滚瓜烂熟，我准备告诉湛云和秦静俞，我父母对我的殷切期许，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只能按照他们的设定的轨迹成长，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我的人生之路已被详尽地安排，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所以我不能犯错，我不能承认那些书是我的，我准备的说辞是相当冠冕的，也是相当虚伪的，但除了这样说我还能怎么说？难道要我对湛云说，我栽赃秦静俞是因为我怯懦我卑劣？更因为我嫉妒她？幸好，湛云根本没有给我机会解释，他只是伸长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子，“如果说谎的人鼻子真的会变长，你的鼻子一定长到月球上去了。”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难以解释的波动。“沈若煦，你令我很失望。”停了停，他用强调的语气说，“真的很失望。”“湛云，你给我过来！”秦静俞在不远处叫嚷。

湛云答应了一声，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经过我身边时，他用力撞了一下我的肩膀，非常非常强悍的力道直击在我的左边肩胛上，那一瞬间，我痛得几乎懵掉，也是在那一瞬间，

湛云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沈若煦，我喜欢一个人是一辈子，我讨厌一个人一样也是一辈子。”这是湛云面对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月后我们各奔东西。七年后，我在一所大学任教。

上西方文学作品赏析课的时候，有学生问我：罗密欧与朱丽叶谈恋爱的时候到底多大？

我说，都是十三岁。因为只有在足够年幼的时候，我们才能有火一样的激情，爱情说到底就是一朵青春之花，我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心却莫名的泠泠寒下去，痛，缓缓地彻骨。

我就是在这一天收到湛云寄来的包裹。

包裹里面有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本厚厚的素描簿。

我忐忑地翻开，我震惊得合不拢嘴，里面竟然全是我的画像，正面的、侧面的、俯首的、抬头的、微笑的、微恼的……

第二样是一封信。

信的抬头竟然是：致一个曾经完美的女孩。

你一定不能想象考试的时候算着分考，赢过所有人但独独要输给你有多么困难。但我知道第一名对你而言十分十分的重要，所以我送给你，即使你不知道这是来自我的礼物，即使你不知道这是一份礼物。

你一定不能想象屏着呼吸坐在你背后生怕搅乱你一根发丝的小心翼翼有多么艰难。但我宁可窒息而死也不想惊扰你，我喜欢你长发垂肩的背影，美丽而纯然。

你一定不能想象深信你品学兼优却发现你在操场尽头那棵老榆钱树下偷看既没格调又没品位既粗俗煽情又肉麻恶心的台湾言情小说时我的震惊。但我喜欢你绯红着脸的梦幻表情。我可以接受你看这么愚蠢的书，只要你能承认确实是你看的。

只要你能承认，你在我眼里就依然还是完美的。

但你选择了否认。你碎裂了，在我的眼里。

读完这封信，我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湛云发现我嫁祸秦静俞时为何那么愤怒，他不是为了秦静俞，他是为了我。

那时，他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我多想立即向所有共同的朋友打探湛云的联络方式，我要大声告诉他，我至今依然爱着他。我多想，但我不能，因为包裹里的第三样东西是大红的婚帖。

湛云先生

秦静俞小姐

谁能料到湛云和秦静俞之间有那样阴差阳错的开始，却依然成就了今日的幸福结局。

也许就像湛云对我说的，他喜欢一个人是一辈子，讨厌一个人也是一辈子。不管他最初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秦静俞，他都会对她负责到底，湛云就是这样人，这样的富有气概。

关于这个包裹，我不知道应该算是湛云特有的冷幽默，还是他对我的惩罚？

我无从得知，因为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永远地失去了他。

这个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最完美的男孩。

这个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最完美的并且喜欢过我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