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搭客仔
2009-04-08李兴海
李兴海
小镇没有小镇该有的东西,譬如,公交车。
小镇里的人向往城市,他们把去遥远的城市旅行当成一种荣耀。归来之时,有意无意地对周邻旁舍说起,惹得一片惊羡。
当浓烟滚滚的破旧汽车驶入安静的小镇,所有在田间劳作的人都应声抬头,远远望去。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欢呼高喊。他们知道,小镇政府前五年所构想要在此地设几个公交车站点的方案,已经实现了。他们奔走相告。往后,可以乘这辆不知何名的车去最近的城市。
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公交车。只是私人承办,在利益的驱使下,自作主张要在小镇与城市间往返的旧车。
它没有固定的到站时间。有时,凌晨便轰隆隆地越过田野,有时,午后都不曾见到它的影子。它的主要乘客不是小镇的穷人,而是那些到小镇一览野外风光的有钱人。
几年以后,驶入小镇的汽车越来越多了。小镇不再沸腾,不再欣喜。因为他们几乎都知道,进城市里打工一年,比他们辛苦耕种几年赚的还多。于是,这些轰鸣的汽车就这样把那些孩子的爹、妇女的夫载到那个曾无比向往的城市里去了。
小镇只有一条路,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汽车不会飞驰到路的尽头,往往一半就停下来,调头走了。
那些聪明的,因身体稍有不便而安于家中的男人们,就进城花钱买了一批二手摩托车。他们像一群没有脑袋的苍蝇,静待于烈日风雨下,远望着黄沙漫天的小路。
汽车缓缓地从远方驶来,他们争先恐后地发动引擎,等车从旁边一晃而过,便紧随其后。车子停了,他们急切地涌向门口,问那些从城市里来,或是回小镇的人,要不要搭车?
他们的生意不错,和那些进城打工的男人们的收入相差无几。但小镇上的妇女们不会这么认为,她们不断教育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不好好读书,你就只能和那帮骑摩托车的崽子一样。永远呆在这个鬼地方!
进城的男人是光荣的,他们看过了无数旁人不曾看过的繁华。这是让小镇上的妇女们引以为傲的。淳朴的孩子们起初不这么想,可时日一长,大抵也这么认为了。
她们不会搭那些无用男人的摩托车,即便要走上很远的路,她们也不情愿搭。或许真如她们所说,就算倒贴钱给老娘,老娘都不会坐!
小镇上的孩子大都同一时间参加高考,考点在最近的城市。他们的父亲不能来看他们,一切都得妇女们做主。
妇女们想,反正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那么多公交车,总有一辆会早早越过田野,驶进这里的。那时,她们就能塞给孩子自备的早餐和唠叨,安心看着他们奔赴考场了。
事情并不如她们想像的那样。她们捏着已备好的早餐,重复了无数遍前夜想好的话,还是没有看见有任何影子从路的那头忽然显现。
她们攥紧了双手,一边来回踱步,朝远方眺望,一边安慰自己的孩子:不要着急,车子马上就来。
清晨六点到七点十分。七十分钟的等待,尽数将她们最后的防线摧毁。
忽然,一位先前无比镇定的母亲失声大哭起来。她的丈夫在城市的陌生角落,辛苦供养孩子寒窗十余年,就为这一刻。可如今,就算是车来,也怕是赶不及了。
所有人在这一声破空的号啕中猛然惊醒。她们似乎都已知晓,孩子的前途,自己的余生,将在这个明媚的清晨随风而去了。
正当她们惊慌失措之时,一个面容消瘦,腿脚稍有不便的男人骑着摩托车赶了过来。他对着田野那头惊喊几声后,轰鸣声瞬时震动了静谧的稻穗。
几十张微笑的脸,几十辆陈旧的摩托车从田野的那头急速飞来。他们二话不说,一人怀抱一个孩子上车。妇女们还未全然反应过来,他们早已消失在黄沙滚滚的小路尽头。
那一个清晨,没有一个孩子因迟到而被阻于考场之外。相反,在他们的生命里,涌动着一股无比强烈的波澜。
多年之后,这些孩子里,或许没有一人会成为伟人,改变世界。但至少他们有了毫不悔憾的人生,并已懂得,这不断变迁的尘世中,没有任何一种职业可称为卑贱。
摘自《当代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