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那顶高帽子
2009-04-08杨大奖
杨大奖
夸奖人,常被形容为给人“戴高帽”。每当我听到“戴高帽”这句话时,就会想起爷爷也曾戴过的那顶高帽子。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中等身材,面庞清秀,常年戴一顶浅黄色的瓜皮帽,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位有文化的农民。解放前,他带着我的几个叔祖父和我的伯父、父亲,靠租种大户人家的田地养活一大家子人。他一生与世无争,勤劳俭朴,待人和善,从未与任何人结过怨、吵过架,是屋场里一个很受尊敬的长者。晚年,他还自己种菜、拾柴、养鸡、做饭、洗衣,一直活到八十六岁无疾而终。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勤劳、善良的农民。在1957年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中,也被戴过高帽子。
那一年,全国正掀起合作化高潮,农村都由互助组转为初、高级社。当时反右斗争的烽火燃遍了乡村的各个角落,乡、社干部的斗争热情空前高涨,他们睁大眼睛到处找“阶级敌人”,隔三差五揪几个所谓“乱说乱动”的人批斗一下,轻者罚站、罚跪,重者反绑双手,吊在三根木头支撑的架子上,用带刺的木棍暴打。看到这种残酷的场面,听到被打者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社员们个个噤若寒蝉,生怕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屋场里有个我叫他三外公的老农,为村里的一个批斗对象讲了几句公道话,社干部说他对共产党不满,准备晚上批斗他。上午还在赶着牛犁田的三外公听到这个消息后,中午回家偷偷地喝了农药……爷爷一贯安分守己,小心谨慎,从不招惹是非。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批斗他,但在那个年代,任何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果不其然,患了阶级斗争敏感症的某些人把目光盯住了爷爷。不经意间,爷爷当了一回斗争对象。
事情说来近乎荒唐。那年春天,我的曾祖母去世了,当时正值春耕大忙季节,没有时间也没有钱为曾祖母办丧事,爷爷几兄弟商量先将曾祖母入殓,将棺木摆放在家中,待秋收后再举行葬礼。秋收一结束,爷爷牵头为曾祖母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同时也为我的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叔祖父烧了灵屋(纸糊的奠屋),他解放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去不返。随后,爷爷又和在外工作的大伯一起盖了三间泥砖房子。这些人就认为,又办丧事,又盖房子,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可又跟右派和反革命挂不上钩,于是挖空心思,定一个“浪费户”,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
开斗争会的那个晚上,一盏汽灯高高挂起,把人们的脸照得惨白。社干部开始念名字,念到名字的就站到会场前面。当念到爷爷的名字时,会场里出现了哗然声,但很快平静下来。爷爷稍迟疑了一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会场前面。待到所有念了名字的人都站到会场前面时。社干部突然大声宣布:“把反革命分子×××带上来!”只见一个平时给我们剃头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地推到临时搭的台子上,斗争会正式开始。社干部要他承认利用剃头的机会,走村串户进行反革命地下活动,他拒不承认,于是被吊起来抽打,直到晕死过去。台上那些陪斗的人受到震慑,叫哪个跪下哪个就老老实实地跪下,不敢吱声,不敢反抗。社干部对爷爷还是客气的,没有叫他下跪,也没有辱骂他,只是让他站着“陪斗”,六十多岁的爷爷在台上站了近两个小时。斗争会快结束时,社干部列举爷爷的种种“错误”,当众宣布给爷爷戴高帽,接受群众监督。爷爷什么也没说。从社干部手上接过高帽,自己戴在头上,迈着平稳的步子离开会场。自那以后,无论到田间劳动,还是参加社员大会、走亲戚串门,他都戴着那顶高帽子。于是,池塘边,村道上,菜地里,树林中,经常有一顶高帽子在慢慢地晃动,成为屋场里一道独特的风景。许多人为他鸣不平,要他丢掉那顶帽子:许多人在一旁指指点点,说一些闲话。他始终神态自若,什么话也不说,认认真真地戴着那顶高帽子。直到那顶帽子上糊的纸快掉完了,实在不能戴了,才作罢。
爷爷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喜欢用毛笔记账、记事。他看过许多古书,熟知许多历史典故,肚子里装满了故事。夏天乘凉。冬天烤火,孙辈们总喜欢围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讲三国,讲水浒,讲薛仁贵,讲岳家军,讲朱元璋如何从一个叫化子坐上皇帝宝座;也讲民间传说、轶事趣闻,讲“跑日本”、躲壮丁,还会出谜语。只要他说一句“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他要开讲了,一个个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他讲。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白天扣起,晚上吊起。”要我们猜这是什么。我们一时猜不出来,他笑了:“就是门搭子呀!白天出门要上锁,门搭子是不是要扣起?晚上门朝里面关住,门搭子是不是吊起?”哦,原来这么简单。爷爷会拉二胡,一边拉一边轻轻地晃动着身子,那风趣欢快的花鼓戏曲调,让人百听不厌。爷爷高兴的时候,还会展示一下自己的武艺——棍术。一根一丈多长、质地坚硬的木棍,在他手上就如同一根筷子那么轻巧,舞动起来刚劲有力、嗖嗖生风,曾经在县里的武术比赛中得过大奖。自从爷爷戴上高帽子后,他脸色凝重,很少露出笑容,故事不讲了,二胡不拉了,棍子不舞了。坐着的时候,就像一座雕像,没有什么表情。直到那顶高帽子烂了,过了一段时间社干部也没有送来新的高帽子,爷爷才恢复常态,继续给我们讲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这件事过去半个世纪了,爷爷也早已作古。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爷爷那顶高帽子,黄、白相间,是用蜡光纸糊的,上书“浪费户”三个大字,非常显眼。戴高帽不知是谁发明的。在我们家乡被认为是一种耻辱,只有恶霸地主和反革命分子才戴,爷爷居然也戴上了,这是奇耻大辱啊!可是,他没有半点反抗,没有半句牢骚。逆来顺受。淡定从容。是他心服口服、自觉自愿,还是中国农民传统的惧怕官吏、老实听话呢?是在表现自己农民式的幽默,还是用这种幽默表达自己无声的抗争呢?是知道反抗无用、反而会招致更多灾难,还是宁愿自己受辱不连累家人子孙呢?他自己从来不说,我们也猜不出来。一直到他去世,爷爷始终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长大后我才懂得,人在险境,沉默不语、忍辱负重,或可保一时之安。此乃智者之德也。
爷爷那顶高帽子虽然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但那不堪回首的历史则永远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