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岸
2009-04-08刘笃仁
刘笃仁
何正达用客观公正的态度重新审视女儿是在公司新来了一个女大学生之后。
那天,员工们好像都将手头的工作忙得告了一个段落,就很自然地扯起了闲篇。说现在流行一种说法:男人的三大愿望——升官发财死老婆。男的都坚决否认,说这纯属污蔑,女的便七嘴八舌罗列男人的种种罪状,一派闹闹哄哄要将屋顶掀开了去的景象。这时,何正达注意到那个刚来的女学生站在人后只是很老成地笑,一副隔岸观火的神情。就问你怎么看呢。
本来大家争论得正激烈,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女学生,经何正达这一问,便都将目光转到她身上。那是一个标准的80后,说不定连男朋友都没谈妥呢,对这种成年人的话题,会有什么高见吗。女学生止住笑。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就把大家震住了。她说,可以理解,谁都有追求理想实现自身价值的权力,在这条道路上,法律并没有规定人的道德底限。其实谁都有阴暗面,死老婆只是一种愿望,如果杀老婆却是丧尽天良。
一片哗然。女学生这一说,大家都想起前年真的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体。本省的一个省级领导雇人将自己的结发妻子给杀了。
何正达很为这个小女生的见解感慨了一番。他很吃惊年轻人看问题的角度。近几年,80后作为中国的一种文化现象已经成了一个持久的热门话题。女学生简短的言辞包含着怎样的心态,她的父母和老师了解她的思想吗,她的观点能代表她所属的那个群体——80后吗?何正达不知道。
何正达由此想到自己正上高三的女儿何晴,并希望能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以客观公正的态度重新加以审视。何晴出生在1990年的夏天,也属于80后吧,比眼前的这个女学生小不了几岁。如果今天的话题摆在女儿面前,她会是怎么的一番见解呢。若是女儿给出类似这样的一个答案,他能接受吗?何正达不知道。
像大多数父母一样,何正达林小梅夫妻俩也认为自己的孩子是聪明的、漂亮的,视为掌上明珠,最大限度地满足女儿的各种要求,包括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他们省吃俭用,却给女儿成套成套地买漂亮的衣服,变着花样地给女儿做好吃的,惟恐营养不良或是缺了某种微量元素:他们牺牲休息时间和节假日,陪女儿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特长班补习班,惟恐错过任何一个他们认为是机会的机会,他们有着所有父母都有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理。当年他们享受不到良好的学习环境,他们得让女儿享受到,女儿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女儿还算争气,从各方面来说。都还算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当然女儿也有一些小毛病,就像那只讨厌星期一的加菲猫一样,何晴每天都得喊几遍才起床。何晴还喜欢一些不入流的歌星,什么小眼睛的周杰伦啦、长着大龅牙的阿牛啦、唱着唱着就找不着调的李宇春啦等等。中国人传统的礼仪和客套,对何晴这些80后来说就成了拐弯抹角,就成了虚伪,你说她吧,她还显得挺有理地反辩为什么非要说一些废话才能让你们感受到被尊重呢。哎,真是调皮的孩子呀。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属于生在蜜罐里、长在鸟笼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零食游戏动画片的幸福一代呢。
何晴将头发染成一缕一缕的彩色,乱七八糟的像一只化装蟹。何正达警告说你还是个学生,内在美才是最重要的。
何晴很调皮地反驳说你怀疑女儿的心灵和人品吗?内在美固然重要,但如果内心美丽再加上外表漂亮,不是更完美吗!
可你这花里胡哨的算哪一类美呢?古典的?雅致的?素洁的?高尚的?
美的种类多了去了。美的观点也是因人而异的。是随时代发展的。你们年轻时认为美的东西,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显得过时了,也就不美了。而你们认为不怎么样的东西。可能正在成为时尚。现在是一个讲究个性的年代,不管能不能得到大众的认可,不管能不能成为经典,你首先得有个性,这样才能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才能保存一个独特的自我。
何正达有着中国城市里最普通的家庭——夫妻俩带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在一起过着大多数中国城市家庭最普通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他们已经凑合了将近二十年。更确切一点说,是他和林小梅的婚姻已经凑合了将近二十年。特别是近几年,他们太是凑合了。如果让他用一个短语来概括他这几年的生活,他一定会说——平淡如死水。他只能这样形容。谁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才各有各的不幸。何正达不敢自问,我的家庭是不是幸福。他清楚的只是,他远离激情已经有些个年头了。他同林小梅的最后一次燕好是什么时候。由于年代久远他已经记不得了。
这样的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因什么事由引起的呢,都说不清楚。好像并没有具体的事由,也没有具体的临界点。不是有什么七年之痒一说吗,说的是夫妻之间需要一个磨合期吧。那磨合期之后呢?
开始他们也吵架。一生气,就吵架。一吵架,林小梅就开始整包。林小梅一整包。何正达就软了,求着林小梅去夺她手里的包,林小梅就由着何正达将包抢了去,自己摔倒在床上哭。哭过去也就没事了。不知从何时起,何正达不再阻止林小梅整包了,大包小包整出好几个了,也不见何正达来抢。再没什么可整的了,林小梅就摔倒在整好的包上哭起来。后来再生气,林小梅便不再整理那些已经失去意义的包了。最后,他们索性连气也懒得生了。
何正达这些年,官也没高升,财也没多发,当然也就没想过死老婆。何正达虽没想过死老婆,但换个人的想法还是有过的。毕竟社会进步了,人的观念也转变了,离婚不再是“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了。据说离婚率逐年攀升也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呢。
十个男人有九个都动过离婚的念头,不信你调查去。
何正达虽然每天都和林小梅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已经不再有零距离的亲密接触,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典型的同床异梦。何正达不是圣人,心不清,欲也不寡,他偷过腥,作为妻子,林小梅不会无所觉察,但她始终保持着沉默。如果林小梅做出红杏出墙之事,何正达一定也能够理解,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们都是自认为很有素质的那一类人,不会为了这种事闹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的。他们很默契地遵守着一条规则,更准确地说是何正达很严格地遵守着一条规则:将一切在外边清理干净,不把一丝龌龊带到家里来。为什么。家里还有个宝贝女儿何晴呢!大人怎么着都行。但不能影响了下一代呀!
所以,这看似僵死的婚姻能够得以延续。如果非得找上一个原因的话,何正达和林小梅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还不全都是为了女儿。也就是这个理由显得最冠冕堂皇。若不是为了女儿,找个理由把婚离了还不是玩儿似的。现在离婚多自由啊,听说有一对夫妇因为挤牙膏的方向不同就离了,还有因为在拖地时到底应该前后墩还是左右墩上发生分歧而导致分道扬镳的呢,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现在的社会,离个婚玩玩的人多了去了。何正达没有这么做。说白了。可不就是为了女儿吗。
可女儿并不领情。那天,何晴拿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向节俭成性的林小梅主动
提出去饭店庆祝一下。
地点选在王府饭店,这是这个城市的招牌饭店,由此也可看出林小梅的重视程度。
毕竟是星级饭店,环境、服务、饭菜质量都让人舒服。何正达觉察到林小梅落座后好一阵子都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很是担心节俭惯了的她会不会突然提出要换成大排档,那可在孩子面前丢尽了面子,那该是怎样的扫兴啊。但是没有。谢天谢地。
进餐的前半程,气氛显得很温馨,何正达和林小梅轮流给何晴夹菜,一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景象。如果不是女儿的一番话引起的不快,对于这个家庭,今天将度过一个能载人家庭史册的夜晚。
席间,何晴去了一趟洗手间。林小梅用几年来几乎封存了的关切口吻对何正达说,你吃啊,点了这么多菜,不吃都浪费了。何正达有些不适应地说,我吃着呢,我不一直在吃吗。然后两人就沉默了。气氛显得有些冷清和尴尬。
何晴从洗手间回来在椅子上坐定,显得很无聊地转着盛饮料的杯子。林小梅提醒她吃菜,她也好像没听见似的。过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来对着何正达和林小梅说。你们俩,还是离婚吧。
女儿的话将两人吓了一跳。这叫什么话,孩子戳呼自己的父母离婚。这是真的吗?该不会是听错了吧。况且:女儿是事先没有一点先兆地就这么冷不防地像喝口凉水一样轻松地就将这话说了出来,这太不能让人接受了。
林小梅很关切地问,乖女儿你怎么了?
不是我怎么了。我很好。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了。
乖孩子,我们没怎么。我们很好。你不用担心什么。林小梅语气里透出的尽是焦急。
我没看出你们怎么个好法。我认为你们还是离婚好一些。
好好的,我们离什么婚呢。何正达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地补充说。
你们不要再装了。不要再演戏了,离吧。
我们装什么了?演什么戏呀?何正达和林小梅都傻了。他们原以为伪装得很好,以为在孩子眼中,他们还是和睦相处相敬如宾的一对,却忘了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得要命,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你们自己最清楚,还来问我。一天连一句话都说不上,还过个什么劲呀。离吧离吧。你们活得太累了。你们总是背负着所谓的自以为是的无谓的责任,把自己整得一副很伟大的样子。哎,可千万不要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啊,我可担不起。离了吧,不要担心我什么,我已经长大了,谁要我我就跟谁,跟谁过我无所谓。都不要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你们也已经完成了抚养的任务,尽到了你们的义务,该操的心也都操够了,我现在完全应该也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
你才刚刚迈进大学的校门,你怎么自食其力?
勤工俭学呗,洗碗拖地当家教,养活一张嘴,我还是有这份自信的。
哎哟,孩子,你可不知道社会的肮脏和复杂。社会可不是乌托邦,可不是象牙塔,社会就是个大染缸。处处是陷阱。像你这种不谙世事的纯洁女,一出门就掉进去了。
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没一点分辨能力的智障者吗?我不是傻瓜。别再为我操心了,你们还是趁早打算打算自己吧。你们没听说过吗,除掉睡眠,除掉少不懂事和老年痴呆,人的一辈子还不足一万天。人与人的不同在于:你是真的生活了一万天,还是仅仅生活了一天,却重复了一万次。你们现在就是在做一万次的重复运动。这儿的环境不错,你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我约了几个同学去K歌,我先走了。
女儿说完就出去了,把何正达和林小梅尴尬地晾在了那里。看看看看,这才断奶几天的孩子,就敢给父母上起课来了。太不像话了。
女儿的话,把他们认为很崇高很伟大的努力和牺牲都糟蹋得一文不值。如果是个男孩,也许他们还能接受,可何晴是个女孩。女孩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就有些让人接受不了。何正达和林小梅都不能接受,自己引以为荣的优秀的女儿,竟是一个如此冷血的人:他们不清楚,现在的孩子,是否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这么不可理喻不可救药。他们只能感慨,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这样,人心确实不古了。
能谈吗?谈什么呢?谈谈谁分哪些财产?还是由谁来行使对女儿的监护权?不管是何正达还是林小梅,都还不曾想过这一层呢。之前,他们动过离婚的心思,但也就是动动心思而已,为了女儿,他们都选择了隐忍。都忍到这时候了,再谈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们都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那时,由于孩子多,家长几乎不关心孩子,像放一群羊一样就把孩子放大了,可就是这样养大的孩子上进心荣誉感家庭观念却都强烈无比。而现在呢。他们为了孩子。什么都牺牲了。下班牺牲休息时间。放弃个人爱好,给孩子辅导功课;星期天带孩子上各种学习班,惟恐失去一个成才的机会:专门将年休调在暑假里,陪孩子外出开阔眼界。天冷了怕冻着你,饭热了怕烫着你,在学校怕有人欺负你,可到最后,孩子却这样看,你说让人伤不伤心?难道你就没替父母想过一丝一毫?现在的孩子呀,怎么说你呢,我们把心都掏出来了,你还嫌不红:我们把心都为你操碎了,还落不到你的好。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没心没肺的傻孩子,真是让父母寒心哪!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不懂事,不能和她一般见识。何正达和林小梅在心里偷偷安慰着自己。看看,当你爱一个人时,无论这个人如何伤害你,你都能找到原谅的理由。
两人都找不到话可说——似乎女儿将他们的发声器给拉开了一个大口子,一说话就会露馅似的。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林小梅站起来说回家吧,于是何正达便跟着走出来。
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欢庆宴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这之后一直到开学报到,何晴都在不停地和同学互请吃饭K歌开派对,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偶尔能在家里安静那么一会,总不忘像领导督促工作一样问父母,你们还没下定离的决心吗。
每每这时。何正达就感觉像被人重新揭了伤疤。他不是不承认自己动过离婚的念头,可也就是想想而已,要动起真格的,他还真下不去决心,他还真得费费思量。他沉默。
何晴每提醒一次,林小梅就骂女儿一次,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我们忍辱负重到今天,还不都是为了你吗。林小梅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说着说着就抽搭起来,边抽搭边数落,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竟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真是不肖。
妈你别这么说,别给我心理施加压力,我可担当不起。女儿看起来很反感妈妈的这种做派。说,不离就算了,你们想这么凑合着过这种没有质量的破日子那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天。到底谁是好心,谁又是驴肝肺!
你们不用再重复那些无用的话,你们所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仅仅是希望我能完成你们当年没办法实现的梦想,从这一点上说,你们是自私的。
什么?我们自私?我们要自私,就不会有你。
我仅仅是你们寻欢作乐的副产品。
什么?你这疯丫头。越说越不着调。怎么连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呢。
谁说我没有感恩之心。我这还不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
你们没听说过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
德的。不管你们以前有没有爱情,这已经不重要了,人活的是现在和将来,所以当爱情不复存在,就没有再维持下去的理由了。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你们不常给我说什么白驹过隙吗,为什么你们自己就不珍惜呢?
很快,女儿开学的日子到了。虽说仅仅是个师范大学,但毕竟是国家的二本,是堂堂正正的大学,分数不是太高的话上师大还算一个理想之地呢。尽管何晴已经明确表示不希望父母送,但何正达和林小梅都不放心,坚持请了假将女儿强送到学校,这可是他们肩头的责任呀,不等一切安排妥当。怎么能安心放飞呢。
师大就在本市的东郊,女儿却坚持住校,常常周末也不回,说是要过真正的集体生活,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偶尔打个电话,劈头就问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离呀真替你们着急。这倒霉孩子。
孩子住校了,家里的生活方式好像变了似的。之前,何正达和林小梅互相之间虽然说不上几句话。但有女儿在,家里还是很热闹的。现在何晴突然地这么一走,家里一下子显得静起来,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是谁说过,当人的嘴一闲下来,大脑就开始了思考。说的一点没错。何晴一走,空闲下来的何正达和林小梅都对目前的处境细细思量起来。于是就有了几天之后的一次长谈,一次彻夜长谈。
转眼国庆节到了,按惯例有个七天长假。秋天是个旅游的好季节,何正达和林小梅商量后决定举家去张家界一游。当女儿的电话接通后,夫妻俩竟谁都不好意思说话了。何晴在那头急得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呢。何正达扭扭捏捏地很费劲地说明了一家三口要去张家界旅游的计划,女儿却说我要参加学校里一个协会的假期社会调查呢。何正达说我和你妈已经和好了,都希望你能来祝贺我们呢。
你们俩呀。何晴显得很老气横秋,在电话那头作了一个西式的耸肩摊手,说,我真是希望能参加你们的活动,但我在这里已经报名了,你们俩去吧,就当又旅游结婚了一次,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吧,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趁着还不太老,抓住青春的尾巴,再次放飞自己,燃烧生命吧。祝你们好运!哈哈哈。何晴甩出一串调皮的笑声将电话挂了。
这边何正达和林小梅却又犯起了嘀咕,两人都怀疑这整个事件就是女儿在导演的一出戏。可改天再给女儿打电话求证时,何晴却很不屑地说。我可没那么深的城府,挖个坑让你们跳,编个圈让你们钻,我没工夫那么费气拔力地老谋深算。我还没那么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