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鸡
2009-04-08曹文轩
曹文轩
每年春天,总有那么几只母鸡,要克制不住地生长出孵小鸡的欲望,那些日子,它们几乎不吃不喝,到处寻觅着鸡蛋。但许多人家,却并无孵小鸡的打算,便在心里不能同意这些母鸡们的想法。再说,正值春日,应是母鸡们好好下蛋的季节。这些母鸡一旦要孵小鸡时,便进入痴迷状态,而废寝忘食的结果是再也不能下蛋。这就使得主人恼火,于是就会采取种种手段将这些痴鸡们从孵小鸡的欲望中拖拽回来,这种行为,叫“醒鸡”。
我总记着许多年前,我家的一只黑母鸡。
那年春天,它也想孵小鸡。第一个看出它有这个念头的是母亲。她几次喂食,见它心不在焉只是很随意地啄几粒食就独自走到一边去时,说:“它莫非要孵小鸡?”我们小孩一听很高兴:“嗅,孵小鸡,孵小鸡了。”
母亲说:“不能。你大姨妈家,已有一只鸡代我们家孵了。这只黑鸡,它应该下蛋。它是最能下蛋的一只鸡。”
这天,母亲终于认定了黑母鸡确实有了孵小鸡的念头。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她忽然发现黑母鸡不见了,便去找它,最后在鸡窝里发现了它,那时,它正一本正经、全神贯注地趴在几只尚未来得及取出的鸡蛋上。母亲将它抓出来时,那几只鸡蛋早已被焐得很暖和了。
母亲给了我一根竹竿:“撵它,大声喊,把它吓醒。”
“让它孵吧!”
母亲坚持说:“不能。鸡不下蛋,你连买瓶墨水的钱都没有。”
我知道不能改变母亲的主意,取过竹竿,跑过去将黑鸡撵起来。它在前面跑,我就挥着竹竿在后面追,并大声喊叫:“噢——!噢——!”从屋前到屋后,从竹林追到菜园,从路上追到地里。几个妹妹起初是站在那儿跟着叫,后来也操了棍棒之类的家伙参加进来,与我一起轰赶。
黑母鸡的速度越来越慢,翅膀也耷拉了下来,还不时地跌倒。见竹竿挥舞过来,只好又挣扎着爬起,继续跑。
我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了草垛底下,一边喘气,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大汗,
黑母鸡钻到了草丛里,一声不吭地直将自己藏到傍晚,才钻出草丛。
虽经这一惊吓,黑母鸡似乎并未醒来。它晾着双翅,咯咯咯地叫着,依旧寻觅着鸡蛋。它一下子就瘦下来,似乎只剩了一只空壳。本来鲜红欲滴的鸡冠,此时失了血色,而一身漆黑的羽毛也变得枯焦,失去了光泽。
过不几天,大姨妈家送孵出的小鸡来了。
黑母鸡一听到小鸡叫,立即直起颈子,随即大步跑过来,翅大身轻,简直像飞。见了小鸡,它竟不顾有人在旁,就咯咯咯地跑过来。它要做鸡妈妈。但那些小鸡一见了它,就像小孩见到疯子,吓得四处逃散。我就仿佛听见黑母鸡说“你们怎么跑了”,只见它四处去追那些小鸡。等追着了,它就用大翅将它们罩到了怀里。那被罩住的小鸡,就在黑暗里惊叫,然后用力地钻了出来,往人腿下跑。它东追西撵,弄得小鸡们东一只西一只,四下里一片“唧唧唧”的鸡叫声。
母亲说:“还不赶快将它赶出去!”
我拿了竹竿,就去轰它。起初它不管不顾,后来终于受不了竹竿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只好先丢下了小鸡们,逃到竹林里去了。
我们将受了惊的小鸡一只一只找回来。它们互相见到之后,竟很令人怜爱地互相拥挤成一团,目光里满是怯生生的神情。
母亲说:“非得把这痴鸡弄醒,要不,这群小鸡不得安生。”
母亲专门将邻居家的毛头请来对付黑母鸡。毛头做了一面小旗,然后一笑,将黑母鸡抓住,将这小旗缚在了它的尾巴上。毛头将它松开后,它误以为有什么东西向它飞来了,惊得大叫,发疯似的跑起来。那面小旗直挺挺地竖在尾巴上,在风中沙沙作响,这就更增加了黑母鸡的恐惧,于是更不要命地奔跑。
黑母鸡钻进了竹林,那面小旗被竹枝勾住,终于从它的尾巴上被拽了下来。它跌倒在地上,很久未能爬起来,张着嘴巴光喘气。可是,黑母鸡依旧没有能够醒来。
“把它卖掉吧。”我说。
母亲说:“谁要一副骨头架子?”
黑母鸡变得古怪起来,它晚上不肯入窝,总要人找上半天,才能找回它。而早上一出窝,就独自一个跑开了,或钻到草垛的洞里,或钻在一只废弃了的盒子里,搞得家里的人都很心烦。又过了两天,它简直变得可恶了,当小鸡从笼子里放出,在院子里走动时,它就会出其不意地跑出来,追赶小鸡。母亲赶开它说:“你大概要挨宰了!”
一天,家里无人,黑母鸡大概因为一只小鸡并不认它,企图摆脱它的爱抚,竟啄了那只小鸡的翅膀。母亲回来后见到这只小鸡的翅膀流着血,很心疼,就又去叫来毛头。
毛头说:“这一回,它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他找了一块黑布,将黑母鸡的双眼蒙住,然后举起来,将它的双爪放在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上。
黑母鸡站在铁丝上晃悠不止。那时候它的恐惧,可想而知,大概要比人立于悬崖面临万丈深渊更甚。因为人毕竟可以看见万丈深渊,而这只黑母鸡却在一片黑暗里。它用双爪死死抓住铁丝,张开翅膀竭力保持平衡。
起风了,风吹得铁丝呜呜响,黑母鸡在铁丝上开始大幅度地晃悠,它除了用双爪抓住铁丝,还蹲下身子,将胸脯紧贴着铁丝,两只翅膀一刻也不敢收拢,即便是这样,在经过长时间的坚持之后。随时保持平衡也已不能了。它几次差点从铁丝上栽下来,靠用力扇动翅膀之后,才又勉强留在铁丝上。
我看了它一眼,上学去了。
课堂上,我就没有怎么听老师讲课,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根铁丝,铁丝上站着那只摇摆不定的黑母鸡。放了学,我匆匆往家赶,进院子一看,却见黑母鸡居然还奇迹般地留在铁丝上。我立即将它抱下,解了黑布,将它放在地上。它瘫痪在地上,竟一步也不能走动了。
母亲抓了一把米,放在它嘴边。它吃了几粒就不吃了。母亲又端来半碗水,它却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水中,转眼间就将水喝光了。这时,它慢慢地立起身,摇晃着走到篱笆下。估计还是没有力气,就又在篱笆下蹲了下来,一副很安静的样子。母亲叹息道:“这回大概要醒来了。再醒不来,也不要再去惊它了。”
傍晚,黑母鸡等其它的鸡差不多进窝后。也摇摇晃晃地进了窝。
我对母亲说:“它怕是真的醒了。”
母亲说:“以后得把它分开来,让它吃些偏食。”
然而,过了两天,黑母鸡却不见了,无论你怎么四处去唤它,也未能将它喚出。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它自己走出来了。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黑母鸡失踪后大约三十多天,这天,我和母亲正在菜园里种菜,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不远处的竹林里有小鸡的叫声,“谁家的小鸡跑到我们家竹林里来了?”母亲这么一说,我们也就不再在意了。但过不一会儿,又听到了咯咯咯的母鸡声,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怎么像我们家黑母鸡的声音?”再寻声望去时,眼前的情景把我和母亲惊呆了。
黑母鸡领着一群小鸡正走出竹林,来到一棵柳树下,当时,正是中午,阳光明亮照眼,微风中,柳丝轻轻飘扬,那些小鸡似乎已经长了一些日子,都已显出羽色了,竟一只只都是白的,像一团团雪,在黑母鸡周围欢快地觅食与玩耍。其中一只,看见柳丝在飘扬,竟跳起来想用嘴去叼住,却未能叼住,倒跌在地上,笨拙地翻了一个跟头,再细看黑母鸡,只见它神态安详,再无一丝痴态,鸡冠也红了,毛也亮亮闪闪地又紧密、又有光泽。
我跳过篱笆,连忙从家里抓来米,轻轻走过去,撒给黑母鸡和它的一群白色的小鸡。它们并不怕人,很高兴地啄着。
母亲纳闷:“它是在哪儿孵了一窝小鸡呢?”
半年之后,我和母亲到距家五十多米的东河边上去把一垛草准备弄回来时,发现那个本是孩子们捉迷藏用的洞里,竟有许多带有血迹的蛋壳。我和母亲猜想,这些鸡蛋,就是在黑母鸡发痴时,我家的其它母鸡受了惊,不敢在家里的窝中下蛋,将蛋下到这儿来了。这片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大概是草籽和虫子,维持了黑母鸡与它的孩子们的生活。
黑母鸡自从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领着它的孩子们回那个寂寞的草垛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