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堂的可丽饼

伍美珍

一

蓝老师给我们调换座位时，居然让我和蜗蜗坐在一起，我心里很别扭。

蜗蜗是我们班最胖的男生，他的腰是3尺2——我听我们班男生说的。我们喊他“1:1:1”或“色拉油”。

数学课上，讲到比例的章节，什么什么“油”的时候，我们经常笑场，蜗蜗和我们一起笑，似乎我们笑的人与他无关一样。蜗蜗从来不发脾气，我瞪他，他便冲我嘿嘿地笑。

蜗蜗很怕热。

夏天补课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味很难闻，据说是因为胖子容易出汗。在我的呵斥下，蜗蜗委屈地对我说：“我都一天冲两次澡了!”

“骗谁?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天，臭烘烘的，怎么不换?”我骂他。

“我爸说……多穿两天没关系。”蜗蜗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

我瞪大眼睛：“你爸怎么这么邋遢?”

“其实，我爸他就是懒，不想洗衣服。”蜗蜗坦白地对我说。

我用警告的口吻对蜗蜗说：“你听着，以后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每天至少换一次，听到没有?”

“嗯!”蜗蜗点着头，冲我笑得五官都几乎错位了。

蓝老师喜欢蜗蜗，这是全班人人皆知的秘密。

至于蓝老师为什么喜欢蜗蜗这样又丑功课又不好的学生，没人知道。

有一天，班里一个很八卦的女生告诉大家——蜗蜗没妈妈，他的妈妈死了!

蜗蜗原来是个没妈的孩子!

“怪不得他身上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是啊，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的。”

“衣服上有很多油渍还穿，真恶心!”

——当然，这些话是背着蜗蜗说的。难免，厌恶蜗蜗的情绪也像传染病一样，在班里慢慢地蔓延开……

蜗蜗似乎一无所知，他每天都好脾气地笑着。

二

“真是白痴!可丽饼这么好听的名字，被他叫做老婆饼，土死了!”我气哼哼地坐在死党木木的家里，吃着美味可口的千层可丽饼，一边唠唠叨叨地跟他说着蜗蜗这个讨厌的胖子。

我只是无意中看到蜗蜗在新买的软面抄上填的空：最喜爱的食物——老婆饼。然后就打电话问木木，老婆饼是什么饼?木木说星期天你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见我的肚子已撑得实在装不下了，木木才慢悠悠地说：“给蜗蜗带几个去吧。”

“给他?”我有点奇怪。

“是啊，给他。你不是说他喜欢吃可丽饼吗?”木木认真地说。

“是哦，他吹牛说他妈妈最会做老婆饼。哼——”我悻悻地把剩下的可丽饼打包说，“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以为你不知道什么?”

“他妈妈已经死了!哪里来的妈妈?”

木木看着我，眼里不知是什么表情。

“还吹牛说他妈妈很漂亮，长得像朱茵呢!呵呵——看他那副德行，真不敢想象。”我拿了可丽饼打的包，准备告辞。

“猪豆，妈妈死了的小孩，最是可怜，不可以歧视他!”木木对我说。

我有点羞愧地低着头：“其实，我只是嘴巴上凶而已……实际上，我老是帮他，帮他订正作业啦，告诉他洗衣服的程序啦，还有……”

哦，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你会的。”

三

星期一蜗蜗没来上学。

第四节课，蓝老师匆匆赶到教室里，对我们说，蜗蜗早晨骑车上学时，出了车祸。大家一听，都愣住了。接着，教室里一阵喧哗，有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这么笨还骑车!”

“是啊，这家伙肯定像头大象，呜一声，向一辆大卡车撞上去吧?不过我怀疑卡车受了更重的伤了!”

“哈哈——”

我们忽然都安静了下来——蓝老师的脸色很不好看。不妙!大家都纷纷低下头，恨不得立即逃离蓝老师的视线。

谁知，蓝老师只是用平稳的口气说：“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几年前，有一个普通而又美满的家，家中有父亲、母亲和孩子。后来，孩子感觉到家里的气氛越来越不正常，爸爸晚上总是很迟很迟才回家，妈妈就和爸爸吵。

妈妈经常对着孩子以泪洗面，她说爸爸不再爱她，爸爸一定是在外面有了人!

孩子还小，所以有点害怕，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一直都很快乐和温柔的妈妈，为什么突然间就变了。但孩子觉得爸爸还是很疼爱他的。

一天他问爸爸：“爸爸你不再喜欢妈妈了?”爸爸笑着拍着孩子的脑袋：“你妈妈最近情绪很不正常。”

妈妈情绪平稳下来的时候，就在家里做那种很美味的千层饼，她告诉小孩，这叫“老婆饼”，可以拴住爸爸的心。

没多久，妈妈就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妈妈得了肝癌。

医生说，最多活两个月!

爸爸抱着头，痛悔万分地告诉孩子：“原来，妈妈脾气变了，是因为生肝病的缘故啊!”爸爸把小孩送到亲戚家，开始四处奔波为妈妈寻找救命的灵丹妙药，有一次，为了去找一个报纸上看来的偏方，爸爸竟开着车在路上跑了整整五天五夜!

所有的偏方都没能挽救妈妈的生命，妈妈临死前却欣慰地笑了，她说通过这次生病，她终于看清楚了，老公最爱的那个人，是她……

下课的铃声早就响了，但我们似乎都没听见一样，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蓝老师平缓的声音，每个人的眼里都含着热热的泪花。我们都明白了故事里的小孩是谁!

四

周三下午，我和几个男生结伴去看蜗蜗。

他拄着拐杖来给我们开门，样子好滑稽，我们都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男生们对着蜗蜗厚实的肩膀练拳击：“蜗蜗，你这老不死，听说你硬生生撞伤一辆大卡车!”

蜗蜗只是憨笑。我从没见过这么凌乱的家，衣服报纸垃圾堆得到处都是!

“蜗蜗，你猪啊!这种地方也住得下去!”我骂他。

蜗蜗嬉笑着跟在我后面，旁边有人在看热闹，我装没看见他们的古怪眼神。

我决定先收拾沙发，那上面简直就没有地方给人坐——大家还站着呢!

刚走近沙发，我感到右脚踩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吓得一激灵弹跳开去。小东西叫都没叫一声……别是被我踩死了吧?

我不敢看脚下。

“哦，没关系，一只拖鞋而已。”

身后传来蜗蜗的声音，我一低头，看到沙发腿下面，躺着一只软塌塌的棕色毛拖鞋。他用右边的拐杖轻轻一拨，毛拖鞋就“哧溜”进了沙发底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他们都哈哈地笑起来，蜗蜗跟着笑。

“笑什么笑?”我转身，“都帮着一起收拾!谁不干就滚蛋。”

大家都开始动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说：“猪豆真是疼蜗蜗……”我装没听见。

我抖开沙发布，重新铺平整，然后回头来教训蜗蜗：“眼睛别闲着——看着点，学着点，学会做家务对自己最有益处，你又没有妈妈可依靠……”

糟!说漏嘴了。

大家都停下了动作，抬头看看我，又担心地看看蜗蜗。

“你说得对，你瞧，我早就学会洗自己的衣服了。上个星期，也学会了用电饭煲煮饭，还有用微波炉蒸蛋。至于收拾房间，我也会学会的。”蜗蜗一点都没生气，他像没听见一样。

我回过身来，眼睛里有点涩涩的。

他们几个大声说：“蜗蜗，沙发下面

是你家的藏宝地啊，我们挖开看看吧!”

“一二三!”我站在一旁喊口令指挥，他们一下子就把笨重的布沙发掀起来将近90度。

哇!原来下面有这么绮丽的风景啊——差不多一吨重的灰，像一块灰白厚重的布，覆盖着绵延而厚实的“崇山峻岭”。

那只刚刚进来的拖鞋，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内，也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真佩服你，蜗蜗，垃圾都可以摆出这么酷的pose。”

“这哪里是垃圾啊，这是行为艺术耶!蜗蜗，蜗蜗，快拿相机来!”

大家议论纷纷。

蜗蜗傻笑着，看着我们收拾这些“崇山峻岭”，那里面什么都有——用了一半的牙膏、破损的茶杯、发霉的橘子皮、好端端的皮鞋、几张名片、空的墨水瓶……

扫帚所到之处，突然蹦出几张16开的素描纸，上面有幼稚的铅笔画。

“喂，别扫这个，我看看!”我从扫帚下面抢救出这几张素描纸，抖抖落在那上面的灰，那几张画纸上，都画着一棵笔直的大树，树梢上挂着云彩。

“这是我小时候画的。”蜗蜗在旁边给我讲解。

“你小时候干吗这么喜欢画树?”我问他。

蜗蜗犹豫了一下，才说：“那时我妈妈刚去世，我很想她，就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想让自己长成一棵树，越长越高越长越高，高到足够到达天堂，这样就可以见到妈妈，吃到妈妈做的老婆饼了……”

“哦，原来你是这样吃胖的啊!”我笑笑，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实际上，心里好想哭!

“那你干吗不用彩色的颜料笔啊?”

“我那时觉得，黑白的树，需要的养分比彩色的树要少，所以，容易长得高，我一心巴望早一点看到妈妈。”蜗蜗说。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呀?我们把房间收拾好了!猪豆，该轮到你煮饭给我们吃了。”男生们走过来干涉我们。

后来，我煮了康师傅辣酱牛肉面，里面放了荷包蛋和火腿肠——我只会做这个，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大家玩到很晚，直到蜗蜗的爸爸从应酬上回到家，我们才告辞。蜗蜗爸爸坚持要用车把我们送回家，于是大家呼啸着蹿出门去，想上车去占个好座位，只有我留在最后。

我从包里掏出一大包可丽饼，交给蜗蜗。

“这是什么?”他疑惑地问我。

我一脚迈出门去，朝蜗蜗爸爸的车子飞奔过去。回头大声说：“是你妈妈托我带给你的，她说在天堂一样可以给你做老婆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