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女性描写的特点
2009-04-06李中华
李中华
很多男性作家善于写女性。很多女性作家善于写男性。而且,文学史上好像有这种规律:男性作家赞美的女性形象容易在文学园地里大放光芒,受到人们的关注。例如,蒲松龄以巨大的热情描写的青玉。曹雪芹描写的林黛玉、薛宝钗,冯梦龙极力称赞的杜十娘等,都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虽然成就不如冯梦龙、曹雪芹、蒲松龄大,但在善于写女性这方面。孙犁和上述三位大家是颇为相似的。孙犁笔下也有一些动人的男性形象。但总不如女性形象那样光彩四射,逼真灵动。《风云初记》中的高翔、高庆山是英雄人物,但读完小说之后。最清晰地印在读者脑海中的,却是蒋俗儿、李佩钟、春儿这些女性。《铁木前传》从题目上看,是以木匠黎老东和铁匠傅老刚为主人公的,但最让人关注的,却是小满儿这一落后的农村妇女。《光荣》里写得最精细的人物,不是原生,而是秀梅。《荷花淀》和《嘱咐》里,最令人难忘的,不是水生,而是水生妻。总之,孙犁不是一个英雄传奇作家。他和同时期的《铁道游击队》、《无敌三勇士》、《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红旗谱》的作者不是同一卷作家。按说,《铁道游击队》等作品才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党的文学的主流,但这个主流中的很多作品在艺术上的魅力显然比不上孙犁的作品。
评论家们一致认为,孙犁是一个善写女性的作家。公论之所以是公论,就在于它照亮了一个铁铸一般的事实。那么,孙犁的女性描写和女作家的女性描写有何不同呢?我们不妨以丁玲作为女作家的代表,在对比中加以把握。
丁玲在进入解放区之前,已有《沙菲女士的日记》这样写青年女性的杰作。由于自己是青年女性,对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处境有深切的体验,对知识分子在农民文化中的处境也有深切的体验。所以丁玲善于写出青年知识女性和周围环境的矛盾冲突及内心困惑。丁玲是深入到这些女性的内心,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的。因为现实主义的深度,丁玲的女性描写得到了评论家们的高度赞扬。
和丁玲比较,孙犁的女性描写具有以下几个突出的特点:
大都是具有传统美德的农村青年妇女
在孙犁的作品中,青年女性的传统精神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牺牲精神。抗日战争是中日两个民族之间的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中华民族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但当她被迫打仗的时候,她是毫不畏惧的。因为她有优秀的、有牺牲精神的英雄儿女。孙犁笔下的青年女性就是这样的英雄儿女。《荷花淀》里的水生妻,把丈夫送上前线,自己在家辛勤劳动,养育子女,为了抗日,全力奉献。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是贞操观念。水生与妻子告别时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决不能让鬼子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敌人拼命。”不论是在水生、在水生妻,还是在作者孙犁。这都是最重要的话。中国妇女的贞操观念。在五四时期被审视过。错误的贞操观毒杀妇女,产生了无数的悲剧。但是在孙犁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贞操观念的任何负面作用,这是和孙犁作品的民族主义主题相适应的。抗日战争和中国传统的完美结合。是孙犁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传统在这里不是中国落后的原因,而是中国焕发民族精神,坚决抵抗外来侵略的重要文化资源。
反对落后,促进民主,促进解放也要借助于传统文化的力量。在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蒋俗儿是一个落后女性的典型。作品塑造这个人物。显然采用了漫画式的方法。例如蒋俗儿和高疤以及田耀武的肮脏关系的描写。
外位视角
妇女的传统性是和男性的外位视角密不可分的。在人类社会的开始阶段,妇女和男子一样,具有活泼大胆、无拘无束的特征。随着社会的发展。加在妇女身上的教条越来越多,以致妇女表达自己真实内心的可能性愈来愈狭窄。也就是说,妇女的话语权被剥夺了,她们的真实声音被淹没在纲常伦理、父子国家这样的宏大话语中而不被彰显。到了五四时期。启蒙作家用了新的眼光去看待妇女,发现了她们被异化而不自觉的可怜的奴隶状态,于是就有了《祝福》、《这也是一个人?》等表达启蒙主题的作品。同时,在新思潮的刺激下,女性的自主意识觉醒了,站在女性自己的立场,写出女性自己独特的内心经历和情感体验的小说家出现了。丁玲和苏青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和丁玲、苏青比较,孙犁女性描写所采取的视角是外位的。孙犁较多地描写了妇女的外在行为和外在风貌,而没有写出她们深刻的、激烈的内心冲突。孙犁较多地描写了她们平静、温柔、善良、牺牲的一面,而没有写出她们内心的复杂性。和五四一代的男性作家相比。在基本相同的看取对象上,孙犁看出了不同的结果。五四作家看到的是她们的愚昧、麻木和奴隶根性,而孙犁看到的则是她们的乐观、进步和牺牲精神。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五四作家和孙犁一样。都是在他者的地位上去观察和评价其所描写的对象。或许,我们可以说,五四时代是一个欲望解放和情感解放的时代。中国在暂时民族危机稍微有所缓解的情况下,意识到要发展自己,最根本的办法不在于压制情感而在于顺应情感和解放情感。因此,对于那些压制自己情感的旧式女性,五四文学给她们贴上了“奴隶性”、“封建保守”、“愚昧麻木”的标签。而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民族国家迫切需要每一个成员做出牺牲的时候,当没有了大我、小我就将不复存在的时候。五四的那种眼光,显然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了。因此,同样是外位视角,孙犁所看到的,和五四作家所看到的,完全是相反的结果。
外位视角,使得孙犁描写的女性呈现出善恶二元对立的特征。孙犁以正面描写女性为主,反面女性不多,如《懒马》中的懒马,《钟》里的老尼姑,《光荣》里的小五,《铁木前传》里的小满儿,《风云初记》中的蒋俗儿等,都在小说中不占主要地位,就是说,一般都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但这些人物和水生妻、秀梅、慧秀、九儿、李佩钟等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这些冲突明显不同于赵树理小说中妇女的代际冲突,而只是先进与落后、正确与错误、爱国与卖国、纯洁与邪恶之间的冲突。
仰视态度
既然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发扬光大,而农村青年妇女又是这种传统美德的集中体现者,那么,孙犁就没有理由不对他所描写的对象采取一种仰视的态度。民族国家,是由一个个的个体组成的群体。个体是群体的基础,群体是个体的保障。二者本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在和平年代,一般强调的是个体的权利;在战争条件下,则更为强调群体的重要性。抗日战争时期,传统道德之所以重放光彩,是与其一贯强调群体、弱化个体的特征分不开的。孙犁对青年妇女的仰视态度,其实就是对中国传统美德的仰视态度。他在作品中,对不具备传统美德的女性,批评是相当严厉的。《懒马》里的奇懒无比的老太婆,《风云初记》中的不知廉耻的蒋俗儿。都受到了作者极端的厌恶和鄙视。
这种仰视的态度,既不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结论,也不是来自中国古代的典籍,而是从孙犁的切身体验和亲身经历中自然而然形成的。这既是孙犁的理性认识。又是他的情感倾向。这里讲的经历、体验,最主要的是指孙犁的婚姻生活。孙犁1929年结婚。妻子是和他门当户对的王氏。孙犁的婚姻,是一种典型的旧式婚姻。妻子不识字,双方都出身农家。当然不可能有城市青年的由相识到了解,由了解而热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经历。可以说,他们的夫妻情,是在长期的患难与共的夫妻生活中产生的,属于先结婚后恋爱类型。孙犁由于长期在外,和妻子“相聚之日少,离别之日多”,曾经有好几次婚外恋情,但都是浅尝辄止。甚至在延安时期面对知识教养都优于王氏的一个女学生的轻易可得的爱情,孙犁也主动退却了。这其中的原因。不能不说和孙犁对妻子的佩服有关。正是妻子在家恪守传统道德,在家默默地承担家务,忍受夫妻分别之苦,才使孙犁能够在外安心工作,为革命事业尽心尽责。王氏——一个普通的农村女性。对爱情的坚贞,对生活和家庭的极端负责,是作为丈夫的孙犁所不及的。孙犁晚年在文章中说。自己在夫妻情分上做得不够。对妻子“有惭德”。并非自责过分,是符合实情的。人总是拿心换心,以情动情。妻子王氏的这种深情感动了孙犁,孙犁从妻子身上看到了中国农村妇女的伟大牺牲精神。通过自己的家庭体会到了中国传统美德对于抗日战争的巨大意义。因此他对农村青年女性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这种情感不是虚假的,是极为真实的。
(作者单位: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系)
编校:张红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