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杀手·艳奴
2009-04-03蝶衣
蝶 衣
我抬起手,想抚上无欢的脸。想告诉他,我会带着他回楚国,再不分开。
然而,我的手,最终也只能是一抹扬起的姿势,停在半空中。
1
如果不是无欢出现,也许,我仍旧以为,自己是盛世中甘愿为陆弦玑绽放并凋尽的桃花。19年前。我不过是塞外的农家女。世界,便只是成群的牛羊牧马,绿翠农田。后来,村子中出现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似要席卷整个塞北的黄沙。阿母决定送我走。她对我说,记住,永远别再回来。
于是,我像只落魄的流浪猫,满身尘埃地奔走在墨绿色大地上。
在一座桃花遍及的山头,我见到少年弦玑。他眼里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杀气。坐在一棵桃树前,独自呓语。他恼怒我的突兀出现,把剑抵到我脖子上。我想,如果他当时稍微用力,我的脖子就会喷出暗红的花朵。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他问我为何在此,又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往江南。十岁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从此,我再无机缘返回塞北。
他说,今日有占士说我会路遇贵人。也许,他说得对,你就是。
后来,我才知道,弦玑是吴国的刺客。而他带我回来的目的,是将我训练成同他一样的刺客。
那年,我十岁,弦玑十八岁。
弦玑说,女刺客最大的优点,就是能以美色令对方心乱。心乱,则世道乱。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去做你并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恨我?我望见他眼底,那一泓清月。寒冷蔓延开来。
心隐隐的疼。他问我是否还记得那片桃花遍及的山头。他说,转眼间,这么多年。
他说,如果你说做不到,我不会逼你。只要你说。
我才知道,他要将我送往楚国。给那个病怏怏的王做妃子。他说,这是公子光的旨意。等内患除掉,而你又伺机除掉楚王,到时吴国便一举吞并楚国。而你,将会是吴国的功臣。
我愿前往楚国,我说。我只是不想弦玑因我而被公子光责难。他应该有温和的笑,有舒展的眉。
2
我坐着毡车,涉水而行。像多年前那样,从一座城池,到另一座城池。只是如今,陆弦玑,不在身边。连花开都显得落寞。
楚地城门大开,迎接他们的新妃。城楼上,围满了观望的兵士。飞鸟扑腾。就是那一瞬间,我抬头微笑。我没有想到,那一笑,会倾了无欢的城。
楚国太子无欢,白净懦雅的男子。
楚王比我想象中更苍老,更残暴,更多疑。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有人会害他。即便是刚入宫的我,即便是身无片衫,他依旧防之又防。我根本动不了手,我也不想在杀他之后,没有性命与弦玑相见。
我在楚地汩汩流水中,思念弦玑,我爱的男子。
我又在那棵桃树下见到无欢。他说,叶子都掉了,这个季节更不会有桃花。为何艳妃还要观望。他不明白,我是如何地衷情桃树。我把它当成弦玑,只有看到它,我才能心安。
而我什么都不能说。
为了避嫌,他站在离我几棵桃树的距离之外。一直安静地陪着我。直到我起身离开。
很多天,都是如此。
那天,他问我,艳妃,父王待你不好么?他是个把权势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你要多多体谅他。相处久了,你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心慈良善的君主。
估计这么评价楚王的,只有无欢一人。如果他知道,我来楚国的目的,是要杀楚王,而非体谅时,他会作何感想。当然,我没有必要去体会他的感受。
与无欢接触多了,才发觉,心慈良善的人,只有他自己。我不是,楚王也不是。
收到弦玑捎来的信鸽。公子光已成了吴国的王,内患解除。让我找准时机,杀掉楚王。他们会即刻出兵伐楚。到时自然会前来救我。
我把信看了三遍。希望能找到关于他想我的蛛丝马迹。然而,除了交待任务,再无其它。
烛火最终,把它们烧得一干二净。我必须找到时机,伺杀楚王。哪怕艰难,只要弦玑吩咐,我便照做。
很久我没有再去桃树下。只在亭阁中,思忖着除掉楚王的法子。于是很多天,我在寝宫中,听到遥远的箫声,凄凉地传遍楚宫。太子无欢的箫声,让我更加思念吴地的弦玑。
3
那天,本是举国欢庆的日子。楚宫内,却瞬间寒凉下来。楚王在六十大寿之上,忽然暴毙。脸色紫黑。医官说,应该是中毒,且毒性无比。
大臣们强烈谏议,斩了那天,所有碰过吴王杯子的宫女厨师。血流如河。这些似乎并不能减少他们的不安。将矛头指向了我。他们说,那些宫女虽该死,但却不是真凶。他们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而艳妃,你是吴人。
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你们认为,作为大王妃子的我,有嫌疑不成?我为什么要杀他?谁相信,我会杀了自己的夫君?
这时,太子无欢走过来,问,你到底有没有杀父王?告诉我,只要你说没有,我便相信。
我摇头,没有。
他转身对大臣们交待,我相信艳妃。谁要是再无中生有的猜疑,格杀勿论。
然而,我终究还是被囚于铁笼之中。因为,吴王的军队,已在纪郢城外扎营。他们不相信,事情会如此巧合。我已不怕。我知道弦玑会来救我。
鹿台之上,无欢两眼呆滞,俯眦着脚下,囚于铁笼中的女子。满地陶瓷白的碎片,一如江南浅水流溪。寂寞到底,清澈如泪。
他说,艳妃,我会带你走。即便放弃太子地位,我也要带你走。
我摇头又点头。从始至终,我希望来带我走的人,从来不是他。但这些,我如何对他讲。几日来,他都会来看我。他说,无论如何,他会说服大臣们,放了我。
我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喜欢我?
不是,因你是父王的宠妃。他终究不肯说出他爱我。虽然这对我并不重要。我心里眼里,只装着一个陆弦玑。
4
黑衣蒙面的刺客,出现于铁牢之中。
我知道,是陆弦玑来救我。我欣喜他终究把我放于心上。却是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主人无法亲自出面,所以派我来。
彼时,陆弦玑站在吴国营栈外面。不过两载春秋,我们却生疏得连彼此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就那么望着。中间隔着茂盛的绿草。
他说,你受委屈了,艳奴。他的眉眼间,皆是平淡。并没有我幻想中的热切与想念。
我像个孩子般,蹲下来哭泣。他只是劝我别哭。却不明白我为何而哭。他不明白,一个女子牺牲贞操,牺牲所有,为他费尽心机,不过是因为她爱他。而这爱必须要以证明被爱着,才甘心情愿。
那场战争,以楚国割让两座城池为代价,宣告结束。吴王亦知,若不如此,持续下去,吴国也会损失惨重,还不如养兵蓄锐,以待来日再战。
我随着吴国的毡车,离开楚地。那天,我听见遥远城楼上,传来楚地箫声。无欢的箫声,我知道。在楚宫,他的箫声曾陪我度过很多个凄凉的白昼。
弦玑与吴王在车内饮酒。他不问我在楚宫如何度过。也不问我两年来过得可好。而我是多么希望,他在我身边,耳语软侬。说什么都可以。
箫声终至淡无。我想,不多久以后,无欢定会忘记那个叫北宫艳奴的吴地女子。
然而,我的心,为什么会有一点点的疼?
5
弹指时光老。依旧青石路,杨柳枝,桃花香的江南,却不似两年前的旧貌。虽亭台楼阁未变,却总觉得哪里不同。
直到遇见怜白。比我大两岁的女子。我才知道,是我与弦玑之间,多出了一蔓枝节。
我亲眼目睹过,他望她的眼神,深情持久。仿若一生一世。
我问弦玑,她是谁。
他只说是故人之妹。他说,不要多心。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
谎话总是动听。但只要弦玑说,我便相信。我相信不代表我甘心闭眼看沧海事。
我开始接近怜白。送她胭脂,水粉,钗环。在她面前,故意说我与弦玑多么恩爱,弦玑喜欢吃甜糕,喜欢吃白饭前喝点酒,诸多种种,表明我与弦玑的默契,是将来定要结成百年好合的人。旨在让怜白知道,我与弦玑之间,好到没有任何缝隙,让别人可以趁虚而入。
然而,不久之后,怜白成了吴王妃。鹿台之上,我只看见一张绝色的脸,还有弦玑,淡至虚弱的微笑。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残忍而无情的人。策划着别人的悲喜愁乐。如果我不是万千不安与嫉妒,亦不会用心良苦地施计让吴王纳怜白为妃。
只因怜白对我说,弦玑不爱你。语坚气决。好似她能看穿弦玑所有心思。我便越发肯定,弦玑如若不爱我,那他爱的女子,定是怜白。
我怒不可遏,扇了怜白一耳光。说,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就算他不爱我,我也不允许他爱上别的女子。
她说,你不敢。因为你杀了我之后,你永远不会再得到陆弦玑的爱。
于是,我在吴王面前,极力将怜白说成人间尤物。若不纳为已有,将是作为帝王的一大损失。且我观星象,说她会助大王,一统天下。
如此,我借着吴王,成功将怜白与弦玑分开。
然而,分开的结果,只是我让越来越证实,陆弦玑,他不爱我。真的不爱分毫。他隐忍着,委屈着,痛苦着。他隔着瑶池,看对岸的花前月下。看着怜白依偎在吴王身边。
看着他们,似乎恩爱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怜白不过与他所爱女子莲朵,长着相似的眉眼。莲朵,未去楚地之前,弦玑无数次对我提过。慕容家的小姐。慕容莲朵。死了很多年。当年,他还只是慕容家的一名家奴。也是那件灭门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公子光救了他。
于是,他成了公子光门下的刺客。在陆弦玑十八岁那年,他终于替慕容家报了仇。
他说,报仇和想念,是他能为慕容莲朵做的唯一的事情。
6
陆弦玑突然说他爱我,他会带我走。
他说,我们替公子光办完最后一件事后,我便带你回塞北。牧马放羊,在木屋前,种满一地地的桃树。你说好不好?我仰起脸,朝他微笑。一如春秋乱世烟火,终等及盛开。
然而,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我见到锦衣华服的吴王妃怜白。瘦弱得如风中柳絮。盛装之下,依旧见出憔悴。那是一张烙满生活失落彷徨的脸。
可是,她说,我并不恨你。如果没有你,我不会知道自己,在弦玑那里,不过是慕容莲朵的影子。
如此,我没有告诉她,我即将与陆弦玑奔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江湖里去。我才是陆弦玑,春秋乱世中的那株桃花。
公子光说,楚国的大军,明日将抵吴地。两军交战之时,只要你出现,楚太子无欢,定会大乱阵脚,到时,我们以人质要胁逼他退兵。战事即可不战而胜。
我说,无欢不会轻易上当。以他的聪明,早就该猜出,我是吴国的刺客。
但他爱你。为所爱之人,刀山火海,他会甘愿。要不然,当年他不会费诸多周折,找人救你出楚国。弦玑说。
我才明白,原来当日蒙面男子口中的主人,原是无欢,而非陆弦玑。那么,若没有无欢,陆弦玑是不是会放任我的生命不顾?
我问,为什么不是你?
他沉默。良久说,那已过去,不需再提。
这话让我心有些微的凉。一点一点地冷。
直到这时,我都不曾怀疑,我对陆弦玑的爱,原是掺和着长久以来的习惯,是得而不能的渴望。是我自己织锦的童话。
我问陆弦玑,是否今次之后,便真的会与我到塞外牧马放羊?
他说,是。我也厌倦了纷乱。从此,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多好。
我开始勾织那幅绝美的世外桃源画。为此,我轻易就将过往遗忘干净。
7
我被绑于马背之上,赴临战场。弦玑说,别怕,即便赌输,我也会设法救你。
转身时,我看见城楼上的怜白,不停朝我挥手。我不喜欢这场面,如同生离死别。
没多久,弦玑便指着前方的白点说,看,那就是楚太子无欢。你认识的。
他遣将士过去传达,以艳妃作交换,退兵。否则,艳妃必死。
只是,我与弦玑都没曾料到,无欢会亲自策马而来。这在两军交恶的战场中,无疑是最危险的举动。
他对弦玑说,不要伤害她。我会立刻命将士退兵。
彼时,我头痛欲裂。也许是临出发前,弦玑给我喝的酒起了作用。我朝无欢,展颜微笑。顺势倒在他怀中。我说,救我。
他说,我不会让你有事。即便要我放弃一切,我都要保你性命。
说得情真意切。我想起楚宫,那个陪我在桃树下,静看世事沧海,静待时光逝去的男子。他从来都是被我摒弃在眉眼之外。
我一直觉得自己,除了弦玑,不会爱上任何人。
可是,这一刻,我突然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心痛。
8
然而,我没有想到,陆弦玑在最后关头,违背约定。他对吴王说,如若我们杀了无欢,令楚军群龙无首,岂不更好?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陆弦玑,卑劣之心。
我与他争执。我说既然无欢已答应退兵,又何必置人于死地。况两国交兵,不杀来者。可是晚了,大朵血红,很快溅满了一地枯草。无欢的手,还那么紧的攥着我。他说,我是要带你回楚国的。不管你是敌是友,是父王的妃,还是杀了父王的刺客,在我眼中,你只是,我爱的女子。
他的身体,像最柔软的棉花,那么轻,那么轻地滑落。
这一刻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与陆弦玑去塞外牧马放羊了。
我问,杀无欢是一早就有的计划,对不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利用我?而无欢又有何错。
陆弦玑只是冷笑。
他说,也许,该让你知道真相了。你,其实是北宫嫣的女儿。你的母亲,原是楚国刺客。在她杀了慕容一家后,才隐居塞外。这些估计她从未对你提及。她的过往沾满鲜血,当然不会提了。
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就是北宫嫣已经死了。十八岁那年,我派出很多杀手去塞北。就是我遇见你的那一年。我杀了她。我终于替慕容莲朵报了仇。然而,你是漏网之鱼。
他说了很多话。他说,我允你去塞外,不过是想令你更卖命地为我完成最后一桩任务。你做得很好。
话冷,情更冷。
9
那一瞬间,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的戏子。
世间事,像一出棋。绕转千回,也预料不到结局。
就像我不知道,我会爱上无欢,楚国太子无欢。然而,还有什么时间允许我告诉他,这场始料未及的心诉。我抬起手,想抚上无欢的脸。想告诉他,我会带着他回楚国,再不分开。
然而,我的手,最终也只能是一抹扬起的姿势,停在半空中。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来战场之前,陆弦玑,他在我酒里,下了毒。
饮鸠之欢,原是藏于日光之下。
特邀编辑/宋如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