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视角下裸露出的人之价值与本性
2009-04-01杜宏伟
表现主义的创作主张是遵循“表现论”美学原则而与传统现实主义的“模仿论”原则相对立的。它反对“复制世界”,即不把客观事物的表面现象作为真实的依据,而主张凭认真“观察”和重新思考去发现或洞察被习俗观念掩盖着的,而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真实。为此就需要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段,把描写的客观对象加以“陌生化”的处理,以造成审美主体与被描写的客体之间的距离,从而引起你的惊异,迫使你从另一个角度去探悉同一个事物的本质。《变形记》的变形即是这种“陌生化”技巧的成功运用,借以迫使我们剥离一切现实的表面的遮掩,从一个完全独特的视角去感悟,去揭露,去反思其深层次的哲学内涵。
一、人之生存意识和生存价值的思索
公司职员、家庭里一名受人尊敬的长子格里高尔,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随之而来的是,自我的“异化”使周围的一切也随之发生了“异化”。 因为一次奇异的经历——变形,格利高尔的生活有了转折性的根本改变。让我们先来对比考察一下他变形前、后的情形吧。我们就三个具体的方面(环境、心理、行为)来进行前后对比,看看我们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1、 环境分析:
(1)格利高尔和公司的关系
a、变形前:公司老板严密的统治着整个公司和每一个雇员:秘书主任时刻监督着每一个员工的行动;就连医生也是站在老板的一边,从不为员工说话,“在他的眼里,世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号,再也没有第二种人了”;“公司的听差准时在早上五点那班火车那儿等他上班,如果没有赶上,马上就会被汇报给老板” 。
b、变形后:刚刚迟到了几个小时,公司的秘书主任就到家里来催,而且怀疑那笔公款的下落。可一看到甲虫的格利高尔,“脚后跟像被火烧着了” 一样冲向了楼梯。 从此,再没有公司的消息。
(2)格利高尔和家人的关系
a、 变形前:格利高尔是因为父亲的公司破产,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中,才选择这旅行推销员的职业。他挑起了大家庭的生活重担,因此,在家里他是受到尊重和爱戴的。
b、 变形后:他成了家里最大的负担和累赘,没有了昔日的天伦之乐,只有厌恶和嫌弃。他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家庭地位。
2、 心理分析:
(1)格利高尔的心理状况
a、 变形前:“当着惊诧而又快乐的一家人的面,把亮晃晃圆滚滚的银币放在桌子上,那真是美好的时刻。……他心里有个秘密的计划,想让妹妹明年进音乐学院,进音乐学院的费用当然不会小,这笔钱要另行设法筹措。” “我找了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长年累月在外面奔波。在外面跑买卖比坐在办公室里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的俄、低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什么深厚的交情,永远也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的面前,把我的意见一股脑儿全告诉他。……只要等我积攒好了钱,还清了父母欠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这件事办了。”
b、 变形后:为不能按时上班而着急,为老板要炒它的鱿鱼而焦虑,为父亲暗藏得一笔钱而欣慰,为妹妹明年上音乐学院而筹划,为今后一家人的生计而担心……苦苦挣扎着希望重新返回到“人”的生活。
(2)家人的心理转变
a、 变形前:家人认为格利高尔就是全家人的经济来源。
b、 变形后:格利高尔会要了我们的命,他在“迫害大家”,他只是一个丑陋、可恶的大甲虫,时刻都想把他从家里清除。
3、 行为分析:
(1)格利高尔的行为
a、 变形前:勤勤恳恳的工作,饮食低劣,忍辱负重,一心只想多赚钱回家。
b、 变形后:战战兢兢的顺从家人的摆布,对一家人的言语行动并没有惊诧,也没有任何抱怨,只是一味得责怪自己成为了家人的拖累,于是默默地死去。
(2)家人的行为
a、变形前:全家人都是尊敬和爱戴格利高尔的。
b、变形后:父亲由惊奇而愤怒而狂怒。用手杖驱赶儿子回房间,用苹果砸他,“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要将格利高尔打回房间里去似的。”并且,“无情地驱赶并发出‘嘘嘘声,他被父亲推倒在房间跌得‘血流如注。最后,同意女儿的意见,把儿子弄走。妹妹开始还做一些照料得事,可后来就“受不了了”,“我们必须摆脱他”,“他必须离开这”。并认为这只大甲虫应该“自愿跑掉”。
通过这三个方面的六次全方位的对比,已经使格利高尔的生存状况一目了然。其实,这就是将格利高尔做人时和做虫时的境况比照。做人时,确实痛苦难忍,可是,做虫以后却更变本加厉,直接把自己带到了死亡的门前。做了虫,又不是完全抛开了人的思想和情感,可以麻木的了结自己的一生,反而还要拖着虫子的笨拙的身体,忧虑着比做人时更多的烦恼,这难道不是双重的不幸吗?
主人公异化前后对生存的渴望、对家庭社会的忧患并未改变,可以说是虫形的异化和人形的思维的重叠,折射出人类强烈的求生本能和生存意识;另一方面,异化的格利高尔面对的却是未曾异化的公司同事、亲爱的家里人以及最亲的妹妹,甲虫的丑陋外形恰恰帮他剥开周围人的一切伪装,看清人类最最真实的那赤裸裸的一面,从而揭示人存在的真正价值——人与人之间(包括伦常之间)表面亲亲热热,内心里却是极为孤独和陌生的实质,之所以亲亲热热,因为互相有共同的利益关系维系着,一旦割断这种利益关系,则那种亲热的外观马上就消失而暴露出冷酷和冷漠的真相。
正如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文中所揭示的:“维系家庭的纽带并不是家庭的爱,而是隐藏在财产共有关系之后的私人利益。”可谓一针见血。你看,当格里高尔身体健康,每月能拿回工资供养全家的时候,他是这个家庭里一名堂堂正正的而且受人尊敬的长子。但当他一旦患了不治之症,失去了公司里的职务,因而无法与家庭保持这种经济联系的时候,他在家庭里的一切尊严很快被剥夺干净,甚至连维持生命的正常饮食都无人过问。至于那些邻人,比如那三家房客,更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了他。这就等于,他从人的世界里被踢了出来,变成“非人”,他的处境无异于动物。
当然,变形也是一种象征,一切倒霉人的象征:人一旦遭遇不幸(丧失工作能力的疾病、伤残、政治袭击等),他就不再被社会承认,从而失去作为人的价值的“自我”,成为无异于低等动物的“非人
格利高尔的遭遇,会让每一个读者陷入深思:一旦自己得一种致命的重病或遭遇一次丧失劳动力的重残,那维系互相共同利益的纽带一旦被割断,自己会不会比格利高尔幸运?自身的生存价值何在?这,正是小说的成功和价值所在:绕开亲情和世事的羁绊,只击人类心灵的最底层!
二、异化——折射出人的本性
由于格里高尔的突变,所以引起了家里人对他的强烈反应。家总是被人们形容为一个温馨的避风港湾。然而,当家中有一个无法动弹,完全无能为力,丧失了人的一切自主性的“虫”时,家中其他成员怎么办呢?这是另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卡夫卡伸出无情之手,指出生活幽暗处那个令人惊悸的真相。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作为格里高尔敏感的神经总是有着惊异的发现:公司秘书逃跑,母亲晕倒。“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要将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似的”,并且“无情地驱赶并发出嘘嘘声”赶他回房间,他被父亲推倒在房内跌得“血流如注”。他孤独的心多么需要交流与慰藉,哪怕他成了一只甲虫,也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怀和爱心。可当他走出房门时,却被父亲用苹果轰炸。妹妹也逐渐由最初的同情而厌恶而憎恨,反复提出要摆脱这个“负担”。再没有比这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悲惨的情形了。
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中高老头的两个女儿如何冷漠无情,但她们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杀害父亲。父亲病故,她们总还要挤出点眼泪,还需要用习俗礼仪来掩盖一下真实情感。然而,在卡夫卡这儿,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冷漠的现象呢?换句话说,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哪怕有血缘关系的同类,何以会如此铁石心肠呢?记得著名古典悲剧《窦娥冤》中,太守桃杌听信张驴儿的诬告,不顾窦娥的申诉,刚问两三句便呵斥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这句戏曲台词,与格里高尔的父母、妹妹的认识殊途同归,都是把人不当人。正是因为那受刑的窦娥、受难的格里高尔在太守、萨姆沙夫妇和葛蕾特的眼中根本不是人,而是“贱虫”时,他们才能恨之入骨,以冷酷的态度看待“虫”,以残酷的方法心安理得地随意处治“虫”。甲虫在卡夫卡那里正代表着人被赶出了“人”的社会。当然格里高尔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然而他变成甲虫之后,脑子里还在想着公司,想着家,他是还想苦苦挣扎着返回“人”的生活之中,那么努力地、白费力气地却是令人感动地要维护自己人格的完整。我似乎看到孔乙己拖着断腿走进酒店时,掌柜顾客那种冷硬的态度;阿Q被送上断头台时,看客们那种麻木的神情;祥林嫂倒毙在风雪之夜时,鲁镇祝福的人们那种漠然的举止。格里高尔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堆里,从活的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所以,结局只能是在痛苦中默默死去。这人变为虫的经历,深刻揭示了社会对异己的排斥和厌恶。这种存在状态不是某个时代或某个社会带给人的一时的处境,而是人类的一般处境。卡夫卡采用这种变形、夸张、象征或怪诞的很富于刺激性的外观,就是要引起人们的震惊,让人们品味出作品超乎寻常的意义来。卡夫卡用这种变形的手法把小说变成了一种思想方式,更增添了小说的观念容量,更有力地显示了现实生活中某些隐而不彰的意蕴。
卡夫卡冷峻的眼光聚焦的是“真”。在他看来,“真”若要体现,就必须借助于“丑”。于是《变形记》中出现了大量的丑陋的意象:丑陋的甲虫,肚子硕大,许多条细脚乱舞,腿上有许多白色小斑点;腐烂的伤口,粘糊糊发臭的苹果;头发“蓬乱森竖”的母亲,“恶狠狠像个狂人”的父亲,冷漠的妹妹;墙上粘液的痕迹,地下软乎乎的尘土,令人窒息的腐烂与恶臭的气息……卡夫卡毫不客气地放逐了文学的审美价值,似乎他觉得丑就是丑,甚至根本没必要用美作为小说结束之前的一点安慰。所以,一直到小说的结尾,卡夫卡也没有让这些丑陋的意象从背面发出一点美的光芒来。结尾写格里高尔在极端孤独、苦闷中死去了,全家人终于“摆脱了它”。而当女佣人“用扫帚把格里高尔的尸体往旁边推移了一大段距离”的时候,甚至连最慈爱的母亲都默许了。像欣赏古埃及木乃伊一样,全家人冷漠地看着那“过分干瘪”的尸体,任由女佣人处理。至此,脉脉亲情、人情的掩饰被揭开,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人类赤裸裸的本性:自私、冷酷与丑恶!
掩卷长思,《变形记》所透出的深刻哲理似乎难以尽言。比如,在人的存在的意义上,是否象征了人与人之间命定的相互厌恶与敌视呢?也许谁也不能完全弄清楚隐藏在作品后面作者那深奥的内心,这些都有待于我们以后做更进一步深入探讨。
作者简介:
杜宏伟(1971—),男,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语言与艺术系文秘教研室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