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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控

2009-04-01陈力娇

青春 2009年3期
关键词:墨镜疤痕妈妈

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吕地坐在绑匪的身边,绑匪和他一个年龄,也是十八九岁,但是绑匪有枪,面对有枪的人,吕地束手无策,只有乖乖就范。

刚才从学校的后门出来,同学吕顽还拽了他一下,若是平时吕地会和吕顽微笑,但那会儿他没理吕顽,他心里想着事,想着这么多天他一直不间断地接到纸条。

第一次接到纸条是在吕地的笔袋,一张蓝色的纸条,柔软而色泽鲜艳。上面写着:你早晚是我们的人,这不可抗拒。

这不太像女同学的求爱信,平日里追求吕地的女孩子很多,可这会儿从笔迹的刚劲上看,吕地还是辨别出是男人的字迹。吕地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人,这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慌。

第二次看到同样的纸条是吕地去洗手间,吕地刚蹲下身,就看见那张纸条从门缝上方飘下来,起初吕地以为是一只蓝蝴蝶,等落地一看是和他笔袋里一样颜色的纸条。吕地拾起打开一看,顿时不寒而栗,吕地看到了同样的字迹:你是我们的人,这不可抗拒。

吕地无法想象“我们”:指的是谁?也无法想象那不可抗拒又能怎样?

再一次是吕地去办公室交物理作业。老师总是对他的物理成绩不满意,而他又是难得的品学兼优,老师舍不得他这科成绩把他的总成绩拉下来,就常常给他吃小灶,零星的作业题吕地每周都要比别的同学多做几份。

给老师送试卷回来,吕地在楼梯上又看到了那只蓝蝴蝶。它已被人踩上了脚印,卷曲着伏在那里。吕地本不想捡,但他太熟悉它了,他前后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就不由自主弯下了身。

这次吕地没见到上次的内容,而是看到众多蝴蝶组成的六个字:六点,桥头,务必。从这六个字中,吕地看到了命令,这命令非执行不可,这命令如果不执行会纠缠他一辈子。吕地知道自己躲不过,又一次在恐惧中迷茫颤栗。

接下来吕地穿戴整齐走出教室,恰巧这时碰见了去吃晚饭的吕顽。但吕地没有理会吕顽,如果理会或是和吕顽说说,吕顽就会为他想出办法。吕顽的个子比吕地矮半头,比不上吕地帅气,却是绝顶聪明。吕顽不会被这种事吓倒,他的父亲又是公安,吕顽肯定主张向公安父亲禀报。可是吕地当时的精力太集中了,他只想如何尽快摆脱这件事,这件事打碎了他所有的习惯。

晚上六点钟,桥上没有人,只有江风猎猎。吕地在桥头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要找他的人,便掏出手机,想给吕顽发个短信,告诉吕顽晚自习为他请个假。就在这时,一辆车从远处开过来,在吕地身边停下,开车的人叫他的名字,并让他坐到车上来。

这个人和他一个年龄,口里还嚼着口香糖,并对着他随和地笑。这让吕地丧失了许多警惕,吕地甚至还向他回以微笑。心里说,操,是你呀,吓死我了,我当是什么人呢。就想都没想,像遇到一个多年的故知,一抬脚迈上了车。

其实吕地并不认识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人,能上车完全是出于信任,能上车完全是下意识,他太想和平解决他目前的困境了。

上车后的情形就变了,口香糖被这个人呸地一口吐出窗外,之后他反锁了车门,掏出手枪,左手握枪,右手开车。

一切都是在几秒钟内完成,原来这个人是那么训练有素。坐在绑匪身边的吕地,这才觉出大难临头,额头上出现一层细细的汗。他忽而明白,草率注定了自己一生的错误。

预感自己不是对手,吕地就一言不发想对策。但是没容他想明白,车子已开出三百米。随后它停了下来,一个人快速上了车。看来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这个人上车后坐在吕地的身后,他没有说话,而是把手重重地拍在吕地的肩膀上。吕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份量,回头看去,他见到一副黝黑黝黑令人心里发毛和不解的墨镜。

墨镜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十分严肃,吕地豁然懂了,那蓝蝴蝶的字迹,一定出自这个人之手。

墨镜的声音低沉而强硬。他说,拿出你的手机,给你最好的同学发个短信,告诉他,你死了,让他通知该通知的人。

吕地迟疑了一下,浑身一下子从头麻到脚底。他不想发,一个硬绑绑的东西瞬间顶住了他的后脑。吕地哆嗦了一下,掏出了手机。吕地选择了吕顽,顿时有眼泪冲出眼眶。

车开出去没多久,就来到郊外的古江前。古江有千年的历史,一直养育着这个城市的人。这是条冬天也不封冻的江,四周一片漆黑。

他们三人一同下了车,还是墨镜开口说话。他很干脆,说:就两条路,一是跟我们干,和你的亲人包括熟人永远断绝干系;二是从这条江游过去,对面就是你的家。看见那片灯火了吧,那灯火中,有你一直都不愿离开的娘。

吕地不会水,会水也不可能在大冬天从这条江游过去,那要横跨一公里,一公里寒冷刺骨的江水,会轻松吞噬人的生命,这谁都知道。

吕地思考着,墨镜在等待着,那个和吕地年龄相仿的人也在等待着。他们吸起了烟,烟火一闪一闪,燃着夜,燃着他们的思绪,他们决定给吕地一支烟的工夫思考。

一分两分三分钟过去了,香烟无情地消失了一半,他们心里有底,没人愿意马上去死。有一丝活着的希望,谁都会挽留活命的机会,几乎无一例外。可是五分钟过后,他们还是看到了不愿看到的场面,吕地向江水中绝然走去,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使浩渺的古江顿生别致韵味。

最先发现吕地失踪的是吕顽,吕顽和吕地分手后就去了食堂。吕顽打了一个土豆炖豆角后他停留在打饭口没有走,迟疑了一下,又拿出饭卡要了一个红焖肉,他是给吕地要的。吕地家里困难,吃不上几次红焖肉。

吕顽打完菜一直坐在靠门的桌前等吕地。这时来往的同学多了起来,吕顽怕自己看不到吕地进来,就索性站起身,边吃边向门口张望。他这一站就是半小时。半小时他消灭了碗中的饭和一碟豆角,人流也去了一半,可吕地还没有出现。

吕顽把最后一口饭菜送进嘴里,把红焖肉递给另一桌上的女同学张小旋。吕顽说:吕地没来,你帮帮忙。张小旋羞红了脸。吕顽不等张小旋说什么,逃离一般旋了出去,这时张小旋才对着跑走的吕顽喊,我看见吕地出了校门。

吕顽听到张小旋的话没回头,直接跑到校门口张望,这时的校门内外一片熙攘,进进出出的学生中没有吕地的影子。吕顽想打吕地手机,但一想快上课了,还不如见了吕地给他一拳。吕地的胸大肌特别好,吕顽常在上面练拳,于是就没打。

第一节课是语文阅读课,吕顽瞥了一眼吕地的座位,空着。眼神就有点飘忽。后来他回忆说,那一刻他的心忽悠了一下,就像学校电梯出了故障,从顶楼沉到楼底。

吕顽拿出手机,给吕地发短信。老师站在了吕顽的身后,吕顽猛回头看见老师,迅速对老师说:老师,吕地没回来,会不会有什么事?老师认为吕顽扯谎,瞪他一眼就冲到黑板前,把一个粉笔头打向吕顽,吕顽缩缩头,躲了过去,短信没发成。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快放学时,吕地还是没来,吕顽决定去洗手间给吕地打个电话。他经过讲台时,老师正趴在讲桌上看题。吕顽腰间的手机突地一声震了起来,把老师吓了一跳。吕顽预感是吕地的短信,他没顾上老师的表情,而是迅速拿出来看。这一看吕顽的汗都下来了。他把手机伸给老师看,老师也不吭声了,她也在揣测这事是真是假。

全班的同学都在看老师和吕顽,他们发现老师和吕顽的表情都很凝重。张小旋问:老师是不是吕地出事了,我觉得吕地这两天表现总是慌慌张张。

老师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张小旋伸手从吕地的笔袋里拿出两张蓝色纸条,一并送到讲台旁的老师手里。吕顽诧异地看着张小旋,他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报告老师。

同学们看着三人的表情,知道这可能不是小事了。班长蒋迷站起来说:老师,你让吕顽把短信念一下,我们也要知道。

吕顽念起吕地的短信:你是我最信赖的人,我要死了,请你通知该通知的人。吕顽读完了,同学们一片沉寂。

还是蒋迷打破沉寂:可以打手机试试。老师也像顿时活了过来,示意吕顽打手机,吕顽则有点出汗,他说,如果不接呢,那可真是出事了。吕顽就拨了吕地的手机,大家都盯着他看,吕顽的汗从发丝里渗出,头发星星点点地亮。

吕地的手机打不通,证明确实出事了。那么通知该通知的人是谁呢?肯定是他的家人。老师慌忙去翻学生家长的名册,找到了吕地家的电话。

可是吕顽想打过去时,老师却拦住了他,老师告诉吕顽要委婉。吕顽就怵手了,蒋迷说:我来。电话通了,蒋迷说:阿姨,吕地说回家取内衣,你让他顺便给我带点辣白菜。吕地的母亲是朝鲜族,辣白菜腌得好,吕地常给同学带辣白菜。不想吕地妈妈快乐地说:你是蒋迷吧,你个小馋鬼儿,等他回来我就让他给你带过去。蒋迷听了吕地妈妈的话,眼睛顿时直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江水在冬日里砭人心骨,吕地跨进水里第一步就有点后悔了。吕地到江水里第一感觉是他的腿抽筋了,酸痛让他的牙根也酸了起来,他想退回去,慢下来后还是坚持住了。走出十米远的时候,感到身后的两个人好像有了动静,他控制自己没有回头看,反正也是一死,交出自己比什么都心静。吕地依旧向前走,江水黑亮透明,像魔鬼晃花了他的眼。远处天际深处,灯火通明诡谲,欢畅跳跃。他仿佛从那闪烁的无数鬼眼中,找到了自己家的那幢楼房。吕地和妈妈刚为它做了简单的装修。吕地想,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一天,不如不在自己的卧房铺地板了,那样可以为妈妈节省出一些祭祀爸爸的钱。

这个时候想到了爸爸,吕地感到奇怪,他两岁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他和妈妈,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传言说他已经不在人世。那以后吕地的妈妈就一直一个人,她小心地呵护着儿子,儿子就在她的臂弯中长大了。

吕地不能想起妈妈,一想起他就想速速返身回去,回去哪怕苟且偷安,也能在一生中无数次见到妈妈,也能让妈妈别再失去儿子。但是如果事情不像自己预料的这么好,可能自己的活命也未必能给妈妈带去一生的安宁。

吕地的思绪帮助他避开了寒冷,有那么一刻他感觉不到江水那么难耐和刺骨。再走两步江水就没膝了,他知道,如果倒下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想到这,他的脚步下意识迈稳了些,可是这并没有帮他的忙,他很快剧烈地跄踉了一下。感到他的臀部被人强有力地推了一下,之后从臀部往下一阵抽搐般麻木,但是吕地还是站住了,他的两条笔直而健硕的长腿,像两只箭一样直直地插入河底的泥床,之后吕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支麻醉枪射在了吕地的屁股上,一秒钟后他被一根长绳拉到了岸边。把吕地架上车的是那个和吕地年龄相仿的人。扶吕地上车后,他就不负责开车了,墨镜取代了他的位置。墨镜是他的上师,命令道:七七,把他的腰带解开,把他的手机废掉。七七迅速按墨镜的说法去做了。手机废掉几乎和解开腰带同时进行,七七只是扬了一下手,吕地的手机就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古江中,就像泥丸湮灭在深渊中。吕地若是醒着他会拼命把手机留住,因为那是妈妈去一个重要的地方换来的。

吕地的妈妈一生固守清贫,只有那一次她动了凡心,那一次也是为了吕地。那天她做了红闷肉,但吕地两个小时也没赶到家,吕地的妈妈已经出门望了好几次。出去第五次时她碰到了一个男人,男人说我看了你好半天了,你一定是等儿子。吕地的妈妈看着这个人,知道他是同一单元的邻居家来串门的客人时,吕地妈妈凄惨的眼神飘飘忽忽不知怎样回答。那男人说:你给他备个手机,这样不管他到哪里你都知道他的行踪。

这当儿吕地回来了。吕地从那男人的身后进了家门,顺便看了一眼这个和母亲说话的男人。

夜半的时候吕地的妈妈出去了一趟,第二天一款手机摆在了儿子的床头。

七七这会儿问墨镜,倔强的人,你不是主张不要吗?墨镜想了想说:不是我想要,是老大想要,老大看好了他的身材和体魄,还有他妈妈曾是某高校物理系的高材生。七七说,高材生怎么了,他妈高材他不一定高材。你说咱们老大这几年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再去理那些像鱼一样的娘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孩子身上。

墨镜忽然严肃起来:不该问的别问,只要记住老大干什么都有用意就行了。

七七不吭声了,他在琢磨另一个问题,该把吕地送到什么地方。七七的想法被墨镜洞穿了,他说:你不用担心销赃,老大有指令,金婉一号山庄。

吕顽到底是公安世家,他把吕地失踪的事汇报给父亲。已是夜里十一点钟,吕顽的父亲正组织刑侦大队开辑毒会议。他对儿子的报告不太热衷,他说你们是不是报案早了点,若都是一点风吹草动就报案,那公安局就成了难民营了。吕顽说:爸爸,这是一桩十分蹊跷的事,吕地平时的行为路线就是教室、食堂、寝室还有家,再有一年就临近大考了,吕地没闲工夫做别的,再说他的短信已经等于向我们报告了他的行踪,你就救救吕地吧。

父亲沉吟着,也好像在和谁做着交待。不一会儿他对吕顽说,我派警力过去,摸清情况,你和你的老师、同学,先把校园所有的角落寻找一遍。

吕顽得到父亲的承诺,放下电话时,眼里有泪花闪烁,一种为吕地找到生命通道的喜悦,让这个十八岁孩子的内心稍稍释然。

寻找工作落在了班长蒋迷身上,蒋迷以他出奇的镇定指挥着同学从校园最北端长满蒿草的高墙开始,全班七十名学生,株距两米,进行密不透气的搜查。

教室被封锁了,是吕顽用一把特殊的锁头锁上的。公安局不到二十分钟就来了,来了三名刑侦警察,个个严肃。

最先检查的是吕地的书包。吕地的学习用品除了纸条外没有太大的异样,没做完的作业本里,夹了一只带有橡皮擦的铅笔,这表明他没想走远。这些都拍过照后,一行人来到吕地的寝室。吕地的房间四个人,吕地住左侧的上铺,他的床铺很整洁,行李也很规整,不像有什么慌乱的事而有打算出去。墙壁上挂着他春秋穿的皮衣服和几件外衣,也都没有一点乱阵脚的模样。在吕地的抽屉里大家发现了吕地的银行卡和几百元钱。警察把卡收了起来,准备必要时去银行确认。他们临走时说,他们会和移动公司快速联系,锁定吕地的最后一次发短信在什么方位。

夜已深,拉网的同学们都回来了,冬日里一个个汗水淋淋,却没有一个回寝室,而是一同到了班级,互通情报。一个女同学说了一个情况,她说她看见吕地在上周物理卷发下来时,趴在桌子上哭了,她说他哭了有十多分钟,抬起头时,她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还说,她观察吕地很久了,吕地一考不好,就把头顶在墙上用两拳往墙上打,有一次把手指节都打出了血。

女生的话让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吕地所有的科目就物理不好,而他对物理课又最上心,吕地往墙上打拳大家也仿佛见识过,吕地的拳击非常有套路,他和同学闹着玩时,都是拉开很好看的马步,两只手举在胸前做进攻状,同学们就谁也不敢惹他不战自败了。

吕地长相出众,个头高,腰身挺拨,眼睛大而亮,鼻梁高挺。他的上身稍短,两腿笔直修长,这加大了他形体精美的力度。大家都说他像“思想者”,说得吕地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因为“思想者”是全裸的。吕地脸一红,他就更英俊了,许多女同学都想挨着他坐。而现在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而且充满迷幻与悬念。

这将是个不眠之夜。

而让所有人最担心是如何向吕地的妈妈交待,大家都盼着天明,但吕地妈妈没有等到天明,她的电话不出预料地打给了蒋迷。

蒋迷拿着手机不知所措,那手机每延长一声鸣叫,都撕扯着大家的心。蒋迷说:老师我不想接。许多同学也同意不接,都不想让这位苦守了儿子半生的人在这个不寻常之夜为儿子劳神。大家一个愿望,挺到天明。

最后还是吕顽做出决断。接!吕顽像指挥官一样挥了一下手。他说:不接吕地的妈妈就得急死,与其急死还不如给她一线希望,没准儿吕地真的不会有事,没准儿他就是去看一场电影,滑一次冰,去车站接一个小学同学,没准儿一会儿他就会回到我们中间,没准儿他的手机偏巧这会儿没电了呢。

金婉山庄,是生态旅游度假山庄,顺古江而下二十里,四周杂树,夏日槐花飘香,冬日略有寂寥,却有古江悄然而过,古江缠绕它的脚,之后这一吻就头也不回飘向远方。

山庄明显的建筑有旅馆,二层小楼,有钓鱼场,打靶场,还有三个蒙古包。蒙古包一大两小,都是橘黄色的,大的在中间,里面挂着成吉思汗画像,还有一只雪白的羊的头像悬挂着包壁上。

吕地进蒙古包,是早餐后七七领他熟悉环境,吕地对这一项程序没有反驳,他也想速速熟悉好早日逃出去。

七七对吕地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敌视而小心,说到底他还是把吕地当作了自己阵营的人。七七在前面走,吕地在后面跟着,进蒙古包里,七七指着墙上的羊头对吕地说,你要拜它,它是待宰的羔羊。吕地站在这只羊羔的跟前,看了半天,想了半天,最后他拜祭了那条生命。

吕地自始自终和七七没说话,前天在古江边,七七那根绳套到了他的脖子,几乎让他窒息,是墨镜对着他的嘴吹了一阵子气他才缓过来。这是今早他们两个吵架吕地听到的。从他们的口气中,吕地还知道今天老大要见他。吕地这会儿看四周无人问七七,老大叫什么名字?七七也看了看四周,觉出这是吕地第一次和他说话,七七就卖了个人情说,老大叫韦将军,不过大家都称他疤痕,是他自己让这么叫的。吕地听了顿时毛骨悚然。

欢乐河是从古江分出的一个天然支叉,这里是天然的钓鱼场,不管冬夏,疤痕都在这里钓鱼,除非他有要事在身。七七把吕地带到他跟前,同他小声说了几句,然后退去了,剩吕地一个人站在他身后。疤痕没有理吕地的意思,他一声没吭,就好像跟前没有人一样,安静地盯着他的鱼饵,那里除了有一圈一圈的水痕,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鱼,但疤痕就在那里等鱼。

吕地仔细地端祥着这个人,见他瘦瘦的,还有点驼背,个子也不高,穿着敞着怀的冬装,从衣服里有袅袅的雾气飘出来。吕地在等着他说话,可是一小时过去了,吕地也没听到他问自己一句话。

吕地沉不住气了,他闷声闷气吐出一句:我想回家。这句话是个话头,疤痕才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把鱼杆从水里拉出来,摘下一条一寸长的小鱼,把鱼饵重新放上,一甩甩向水里。才慢悠悠地说:来这里的人谁不想回家,可是谁也别想回家。

吕地的身体陡然生起一股凉气。疤痕继续说,这里有什么不好,来这里的人都能步入世上最好的地方。吕地这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心里的七上八下,让这个十八岁的孩子很想嚎啕大哭。

疤痕也觉出吕地惶恐,他换了话题,他问吕地,动物中你喜欢什么?吕地的思路被拉向动物的思考上。吕地哪有心思呀,他只想早日离开这不明不白的地方。而疤痕在等着吕地的回答,他沉静地等着,好像如果吕地不回答就得永远站在这。

吕地看出苗头,他咽了口唾沫,清清发涩的嗓子。还是回答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说:我喜欢狼。他的话让疤痕一惊,他回了一下头,仅这一下头,吕地看到一张自己见过的脸,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疤痕问吕地,你喜欢它什么?吕地说,喜欢它机智、勇敢、和舍弃弱小以求生存的态度。吕地的回答,疤痕很满意,他的眼前出现一条雪青色的狼,后腿被铁夹夹住了,不能逃生,狼就狠狠地将后腿咬断,弃荒而逃,由此他觉得他绑架吕地没有看错人。

疤痕继续钓鱼,他又恢复了沉静,如果不是他的衣服有雾气缭绕,没人会想他是活人,叫他雕塑比较贴切。

在吕地觉得他再也不会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疤痕出其不意地开口了,他说可我不喜欢狼,我喜欢鹰。鹰能展翅翱翔千里,又有一双慧眼,能把浩渺的天空搜个遍,它不但是地上的卫士还是天上的霸主,还能一生活七十岁,紧次于人。

关于鹰的传说吕地以前听人说起过,但仅局限很窄的层面,没有太多的探究,能活七十岁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吕地想了想说:我知道鹰,它除非不飞,如飞也从不在地面起飞,不管它怎样爬不动,它都要爬上山顶,在山顶高飞。

吕地的话让疤痕有了触动,不过表面没有变化,他还在一心一意等鱼,冬日里鱼都躲进了深水,没有几条失控的鱼会贸然回到浅水,而疤痕就是在等这浅水之鱼。

鱼不来,疤痕的话来了。疤痕说,鹰能活七十岁不假,可是它活到四十岁时就老的不行了,喙也没有力气,脚趾抓不住猎物,羽毛也破败不堪了,可它又不想这样完结,就飞到悬崖上去筑窝,在那里它要呆上一百五十天,这一百五十天对它来说是炼狱,它要在悬崖上把喙一下一下敲掉,然后等它长出新的来。喙长出后,它要用新喙把脚趾一根根拨掉,再等新脚趾长出来,等到新脚趾长出来后,它还要把它凌乱的羽毛一根根拨掉,让新羽毛再一根根长出来,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鹰才能活好它的后三十年,才能重新做他天空的霸主和地上的卫士。

疤痕说了这些话后无了声息,他没要求吕地再说什么,可吕地分明感到一股阴气,正从他的脚下一直上升,上升。

吕地的妈妈在火车站出口寻觅吕地,她站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她神情呆滞,脸色泛青,手里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儿子吕地,你回来吧。她的泪水已洒得差不多了,寒冷把她近视镜的光泽泛得又冷又亮。火车站的人很多,她个子矮,像最不起眼的水滴,只一会儿就推到波涛的另一方,被吞噬了。她把牌子举过了头顶,眼睛搜索着出站口涌出的每一个人。

开始的时候吕地的舅舅陪着姐姐,但他是企业老板有公务在身。实际没有工作之托,他也不会死守在这里,他是男人,早已把形势分析得不容乐观。

他找过警察,警察把吕地最后一次发短信的地点告诉了他,说是在古江桥附近,不超过方圆十里,时间是晚九点二十分,然后他的手机就销毁了。吕地的舅舅问,你怎么知道是销毁而不是别的。警察说如果不是销毁,半小时内会显示已关机,可是吕顽和老师给他打手机时,里面说无法接通。这就说明吕地的失踪多半是绑架,如不是也是吕地自己有意决绝往日的世界。

吕地舅舅听了心凉半截,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思,他在想吕地能不能是后一种,是不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希望。但是从吕地妈妈的口中,他没有得到一点这方面的印证。吕地的妈妈哭着向弟弟叙述,她说吕地在失踪的前两天还回过一次家,回来吃她做的糖醋排骨。那天是星期六,吕地很高兴,吃过饭还帮助妈妈收拾桌子。妈妈想留他住一晚,吕地没有答应,说星期天要增加一次小考试。

吕地妈妈叙述这些让吕地的舅舅很难找出吕地轻生的理由,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正逢才华茂盛思维敏捷,他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头,做完这个动作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像长草一样,横七竖八地卧满了一层头发。这让他很吃惊,由此他想到了姐姐,想到如何拯救这个也许一生都会滞留火车站的姐姐。

于是这个叫攀凡的男人,拿起电话给夏坦打了个电话。夏坦是记者,也是他灵魂上的朋友。人们常说一个人能影响另一个人的一生,夏坦就是影响和改变他一生的人,在他的生命里,起着供给和照耀的作用。

夏坦接电话时正一个人在家写稿,攀凡把事情和她说了,请她帮着出出主意。夏坦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说:可以写一篇长篇报道,全程跟踪吕地的情况,呼吁全社会关注青少年。

攀凡很感动,说:没想到你这么帮忙。夏坦笑笑说,你说什么呢,我们不是生死之交吗。攀凡听了,无声地把电话撂了。这个血性的男人,眼睛开始湿润了。他明白夏坦作为她的红颜知己,是他人生最后的高度。

后半夜夏坦开完记者招待会,坐攀凡的车去火车站的出站口找攀凡的姐姐攀媛,下车后,攀凡则去停车场停车。

这个时候火车不是停靠时间,又是深夜,出站口前人流不是很多。夏坦一眼就看到攀媛呆傻地站在空旷的铁栅栏前,这是个清丽的女人,此时没了知觉一般,机械地举着牌子,翘首着空旷的站内。

夏坦找了个极佳的角度,为攀媛留下了她岁月中最忧伤愁苦的镜头,镜头里的攀媛戴着一副眼镜,向后夹起的头发让她的额头光洁可鉴,透视出知识女性独有的气韵。

攀凡和夏坦说过,姐姐曾是京城一所名牌大学物理系高材生,回到龙城里他姐夫的牵引和怂恿,没想到他们双双回来后的第三年,姐夫却莫名离去,剩姐姐一人抚养吕地,从此未嫁。

可现在攀媛生活的路已到尽头,唯一能让她撑住的是她还有希望找到儿子,至少在知道儿子生死之前,她还会以坚强的姿态存活在这个世上。

夏坦没有直接过去找攀媛,她在等攀凡,等他做过介绍,她就可以进一步做深层的交谈。可是夏坦左等右等不见攀凡,她实在耐不住,就给攀凡打了手机,蹊跷的是攀凡已莫名其妙地关机。

早晨七点钟,金婉山庄的一号蒙古包里,正进行着一项奇怪的训练,墨镜坐在包内的一张沙发上看报纸,二郎腿跷得高高,他喜欢报纸,看《古江晚报》是他每天必不可少的精神大餐。

他看报纸时吕地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他身旁,这咖啡不能放下,包内唯一的一张桌子墨镜不让放,吕地就只有端着。开初时那杯咖啡是热的,端着端着就凉了,墨镜在咖啡凉透时绕有兴致地把目光从报纸上抽回来,把手伸向吕地,但接到吕地的咖啡时他皱了下眉头,又还给了吕地,他说:换一杯,凉了。

咖啡是从金婉的另一头吕地和七七的宿舍端到这里来的,其间经过香榭里花园和疤痕的小屋,从那到蒙古包要步行五分钟,咖啡从那里端到这里就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但是墨镜是决不允许咖啡在异地容解和存放,他只喝从七七眼皮底下端出来的。

吕地在回来换咖啡时把暖水瓶拎了过来,想在包里为墨镜冲咖啡,墨镜乜了一眼,向吕地挥挥手,说,把它送回去。吕地就只有把它送了回去,送时把那杯咖啡也端了出来。走到外面时吕地把它泼在了地上,褐色的汁液贱到了蒙古包的包壁上。

此时吕地的心情万分沮丧,他的眼睛绝望地飘向山野一望无际的空旷。他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囚禁的日子是否会遥遥无期。

吕地送水瓶时,七七在洗脸。看吕地进来,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每个新人到这里来后的第二次接见。第一次是疤痕,第二次是墨镜。第一次好过,第二次难过,这种接见叫极限考验,因此墨镜做得怎样过分疤痕都不会怪罪。

而吕地不知这些,吕地把这看成是难为自己,这加重了他的心理压力。回来时他明明看见了七七,却浑然不觉,好似眼前没有这么个人。七七自从昨晚和吕地下了一次五子棋,对吕地的态度好了些,开始吕地是不陪他下的,他就强硬地挟迫吕地下,他给了吕地一拳,这一拳是吕地学拳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份量。

见吕地失魂落魄的样子,七七边擦脸边说,墨镜这关你也得过,他可比疤痕狠,必要时他可制你于死地,所以你得警惕。

吕地坐在床沿上发呆,既而他哭了起来。七七说,你别哭,哭也没用,你得快些去,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干啥都是干,你可能太想回家了,到了这再回家,还不如不回……在这你老妈还能活得好,不在这你妈就遭秧了。

吕地哭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七七的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再一次奔向蒙古包。

这一次吕地的遭遇还不及上次。上一次是墨镜嫌不热不喝,这一次是墨镜喝了。墨镜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之后一扬嘴喷到了吕地的脸上,吕地被喷得打了个楞。吕地穿着一件干净的牛仔棉上衣,敞着怀,里面是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白蓝相间的颜色。这是吕地最喜欢的色彩,是妈妈花了三百元钱领吕地从大商场买来的,吕地十分爱惜。

而现在咖啡液像葡萄一样挂满了吕地外衣的上上下下,羊绒衫也像滴满了眼泪,这让吕地一下子恼怒起来。更可气的是墨镜还把咖啡杯塞倒吕地的手中,命令吕地继续为他冲咖啡。

此时的吕地两眼冒着金花,像群磨乱舞一样让他失控了。他忘记了七七的话,他只感觉到眼前的耻辱,吕地的思想没有经过细致周密的分辨,就以同样的姿势一抬手,将一杯咖啡泼在了墨镜脸上,之后他拿出誓死不屈的态度迎上了墨镜。

墨镜起初没有反应过来,镇定后,他把报纸慢条丝理地放下,抖一下满脸的汁液站起身,他的一只手扯着吕地的脖领,把吕地拉到蒙古包外,在一块空地上,他对吕地说:小子,我让你三招,你不打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吕地没有先打,他在分析墨镜的能量。吕地的拳脚是初中时学的跆拳道,当时在那个武术班排名第一。若不是吕地的妈妈百般阻挠,吕地可能最终会师成跆拳道。

现在跆拳道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半生不熟。墨镜的身材也够吕地望而生畏的。墨镜摘下眼镜放在随身带的眼镜盒里,脱下外衣挂在一个树杈上,之后墨镜打了个电话,就一句话:废不废?

这电话好像是打给疤痕的,吕地明白这是对自己的判决书。但是这会儿吕地只剩一个想法,如果想让妈妈活好,那就一了百了,不然磨难会是一生。

吕地昨晚和七七下棋时,悄悄把七七铺下的一把蒙古刀塞在了自己的床铺下,刚才他回去换咖啡时趁七七不注意又悄悄把它塞在衣兜里。现在吕地心里有底,不先发制人也不会被动。墨镜等着吕地的进攻,看到吕地不想占便宜后,他突然蹲下身,一个扫堂腿向吕地逼了过去。这当儿有人出现了,有人想参预这场战争。

攀凡把车停在了火车站的停车场,刚要下车手机响了。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攀凡接了起来。打电话的人说:你想见吕地吗?想见一小时后到红光北路幸福家园西门等我。声音很含混,听不清年龄。

攀凡的心里一惊,马上问,你想要多少钱?那人说,不要钱。撂了手机。攀凡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攀凡向姐姐和夏坦的方向望了一下,看见夏坦的闪光灯在不住地闪,就想那里就交给夏坦了。他的手机这时也刚好响起提示音,电量低。攀凡想蓄一会儿电就关掉手机直奔地下网吧,他记住了那个号码,他想通过IP查寻它,看看它是哪个区域。

IP显示是未知,显然这是一张神州行卡,查不到来处。攀凡没再多想,出了网吧直奔红星北路。红星北路离火车站四十分钟的路,是接近郊区的一个新建的豪华小区。

幸福家园攀凡很熟悉,夏坦就住在这里,西门就在夏坦的西窗下。攀凡将车慢速行驶两个来回,也没见到要找的人。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都有门卡,门卡证明他们是小区的住户。攀凡打开手机,手机里也没任何显示。他只有把车停在一片树影下,耐心地等候来人。

夜很静,高层住宅区的灯已经熄了一半。攀凡想起吕地,在亲属的孩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吕地,这倒不是因为姐姐的命运不济,而是吕地着实让人怜爱。他虽然没有父亲,可一点不缺少父爱,这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攀凡顶替了吕地父亲的角色。

攀凡常买些食物去吕地的学校,最后一次是上周送火龙果。那天吕地穿着蓝白相间的鄂尔多斯羊绒衫,从楼里出来,青春的气息简直把攀凡掀翻。这个和吕地有着同样风度的舅舅,在看到自己的模版一样的外甥,发自骨子里咄咄逼人的帅气,心为之震撼。可是现在帅气的小外甥,却生死未卜。是谁呢?会出此毒手。攀凡伏在方向盘上撕心裂肺地悲痛着。

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手臂上搭着一件衣服,路灯不是很亮,攀凡看不清那是什么衣服,那个人向他走来,分明是有目标地向他走来。但是在离攀凡的车还有三十米时,他突然转身沿来路返回。他的回转让攀凡警觉起来,攀凡决定跟住他。令攀凡没想到的是,他的车刚提速,那个人就跑了起来,而且跑上了前面一座大桥的人行台阶上。攀凡如果也想上这个台阶,就只有把车开出半里路,从引桥上去,不然就弃车而人跟着追赶上去。

攀凡没有选择,两条路他都没有选择,夏坦跟他说过,当A和B你不知选择哪一个时,你就放弃,重新选择C。他退回到西门,在西门的右侧停好了他的车。

后视镜里有一目标徐徐向它驶来,由于距离远一点,攀凡看不到他的车号,看形状它是S2020,很笨重的一辆车。攀凡的停止追踪,显然是他没想到的,那辆车稍有迟疑,就毫不犹豫地开了过来。

攀凡有点紧张,疑心他会向自己撞来。但他没有撞,在路过攀凡的车时,他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攀凡看到他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件东西从窗里飘了出来,飘到了攀凡的车下,然后那辆车扬长而去。

攀凡企图看清车号,这才知道,根本没有车号,那是一辆身着迷彩服的改装车。

吕地的母亲在龙城寻子的大幅照片在报纸上一出现,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人们忙里偷闲、奔走相告、互相打量,对这位母亲投以深深的同情和一瞥。不少人甚至给报社打电话,报告可疑线索,询问案进展情况,帮着出谋划策……一时间龙城人携手为寻找吕地展开了看不见的行动。

夏坦这天下午来到吕顽的学校找吕顽。吕顽一见到夏坦,眼睛就放光了,他和夏坦很熟,夏坦采访过他的父亲。夏坦写吕地时,到学校采访的第一人就是吕顽。那天夏坦拿着他递给她的吕地的蓝色蝴蝶,出神了很久,大眼睛忽闪忽闪像卡通图册里的神奇公主,让吕顽小小年纪产生许多幻象。

夏坦让吕顽帮她从出租车后备箱往外搬报纸,吕顽就知道她准是把吕地的文章写完了。夏坦对吕顽说:和你们老师说,趁着双休日,发动你们班上的同学,把这些报纸发放到火车站,超市,商场,和人员繁杂的地方,为吕地做一下宣传,帮帮吕地。

吕顽听夏坦说到吕地时,鼻子有些发酸,他和夏坦一样,对吕地的事深深牵挂。

吕顽去火车站撒发报纸。他去火车站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吕地的妈妈。吕地的妈妈除了接爱夏坦的采访在家住了两夜,其余时间都盯在火车站。这个失子的母亲,她一心想找到儿子,认定吕地是出走了,不要这个家了,不要妈妈了,对学业丧失信心了。她在夏坦的文章里给吕地留下一段话,她说:儿子,不管你走到哪里,妈都想着你,都用心惦记着你,你快些回来吧,妈不能没有你。

现在她依旧在火车站出站口站立着,脸色憔悴。出站口的人多,她像浪峰忽左忽右,却浑然不觉,眼里如有射线,直射儿子那看不见的脸。

吕顽发完报纸来到吕地妈妈跟前,她已认不出他了,吕顽扯扯她的袖口,说:阿姨,是我,吕顽,吕地的同学。吕顽的个子高出她一头,她仰头瞅了瞅,迟疑了有一会儿才一把抓住吕顽,惊喜地说,吕地!她错把吕顽当成了吕地。她的意识还停留在吕地身上。当她反应过来想改口时,她的手机在她的衣兜里振动了起来,她就去看手机,吕顽也伸头去看她的短信,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盼望这短信能与吕地有关。

吕地的妈妈看着看着,突然两眼冒泪,她兴奋地把手机递向吕顽,吕顽接过来,阳光反射,看不清。吕地的妈妈就说:吕地的短信,他用别人手机发的,他要五千元钱,他说他搞传销被控制了。吕地的妈妈顾不上拭去满脸高兴的泪花,扔下吕顽,率先跑走了。

来参加墨镜和吕地这场战争的是黑屏,这谁都没想到。黑屏是疤痕的贴身保镖,平时疤痕很少出门,院内他是不用保镖的。黑屏他们就多半活动在香榭里花园,吃饭睡觉都是单独的,这表明他们的世界是轻易不向外人透露的。

这次出来,黑屏带了三个弟兄,这不是他们的全部,若全都出来,会吓着吕地,怕他连打都不会打了,这是七七后来对吕地说的。

墨镜对黑屏的到来也是不满的,因为他觉得这是老大对他不放心。老大做什么事都要留一手,但一直对他挺仗义,刚才的电话里他没说让黑屏过来,现在突然派他来了,墨镜觉得这不是来帮他,是来监督的。看着他别把吕地弄残了,这让他很生气,这把他的拳头气得咯咯叫了起来。

黑屏在他们弟兄当中功夫不是最好的,但他有绝活,一手好的飞镖,他的眼准,准到看什么不用瞄,想哪打哪,只要一抬手,打哪就是哪。

现在黑屏他们一字排开,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扎着板带,打着绑腿,背着手,叉着腿,虎视眈眈,看墨镜和吕地打。这若是平时吕地会不由自主地发怵,不想把事情弄大,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想早死,尽早摆脱这场纠缠。

墨镜不知吕地这么想,他以为是吕地不知天高地厚。墨镜是吕地的教官,教官就得让自己的学生驯服,这是最基本的法则,也是疤痕交给他的任务,可以说不容侵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如何把吕地制服下去,让他归顺自己,归顺这个集体,让他按着疤痕的旨意走,不出偏差,出落成对他们有用的人。

说实话墨镜对吕地不抱什么希望,若是他选人他决不会选吕地,他早就看出吕地木讷,不通透。可是疤痕喜欢他,非说他是不可多得的好坯子。疤痕自从把那个特殊的手机通过吕地妈妈的手,安插给吕地,他的意识就天天跟踪着吕地,好像他是他放飞的一只小鸟,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踪迹。

墨镜只有听疤痕的。但当他把那蓝色纸条送给吕地时,吕地的反应却让他失望。据他所知,吕地应该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奇遇对他的好朋友吕顽讲,如果那样会给事情的进展造成许多麻烦,也许会使他不成功,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也是吕地逃生的唯一办法。

但是吕地没有这样做,他失去了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他自以为是,其实是没有头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强,其实是掉以轻心。那几天墨镜在校门旁的食杂店里当临时售货员,每天看到吕地进进出出,觉得他徒有其表。看着吕地来这个店里买笔袋时,那份粗心,那份匆忙,那份大大咧咧,他就基本上判定,吕地做他们的成员,只是疤痕的一厢情愿。

墨镜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了。疤痕有旨意,可以最大限度地降服他的野性,墨镜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不知为什么,墨镜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复仇的感觉,他觉得吕地没有资格享受那么多优越于自己的好处。比如他来后的伙食,不但吃得好,还免去了三天的饥饿。他和七七刚进来时,可是三天三夜没进水饭。三天下来,人晕过去几次,吃的欲望极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意志完全崩溃。

吕地缺少了这个程序,这给他的教导带来诸多不便,连端咖啡这么简单的训练他都没办法过关,可见他的忍受能力有多差。这样的耐力以后没办法在这行生存,所以这一次,让吕地心服口服,对墨镜是关键性一局。

墨镜和吕地开打时,七七悄然地来了。没人叫他,他是自己来的。吕地作为他未来的伙伴,敲击着他的心。他隐隐觉得,吕地的遭遇和自己的插手有关,如果桥头他稍作迟疑,吕地就可以逃过这一劫。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七七知道,七七站在吕地的背后替吕地担心。

墨镜出手非常狠,他几乎都没容吕地反应过来就一拳打在吕地的脸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喷洒在吕地的衣服上。墨镜的第二拳七七也非常熟悉,叫黑虎掏心,套路动作弓步蹲身都娴孰得无可挑剔。而吕地的岿然不动也让七七佩服,他知道,跆拳让吕地有出奇的定力。

吕地是遭遇墨镜的第三次袭击时轰然倒地的,这时的吕地倒下便不动了。他蜷缩着,好像带着他所有的冤屈走了。待墨镜奔过去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并给他致命一脚时,所有人都看到,静死一般的吕地忽然活过来,他跳了起来,迅速掏出腰间的弹簧刀,寒光一闪,猛地挥向空中。

黑屏的飞镖不失时机地飞了出去。但谁都没想到,吕地这一刀是刺向了自己。

攀凡决定把陌生人扔给他的一件血衣给姐姐看,这件事他迟疑了两天。夏坦主张交给警方处理,攀凡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给姐姐看。他有两个目的,一是证实一下是不是吕地走时穿的那件,二是交给警方他怕打草惊蛇。

攀凡来到姐姐家时,攀凡的母亲正在阳台上眺望。她在等女儿归来,可是女儿已经进入半痴狂状态。昨天要不是吕顽拦着她,她就把五千元钱按那个陌生人提供的地点汇了出去。吕顽多了个心眼,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那个人起初不接,接了也不能自圆其说,声称那不是他发的短信,手机是朋友借过去的。吕顽就是聪明,他和那个人通话时,父亲单位的监控已经测出那个人的位置,三小时连续作战,一举端了那个传销点的老窝。

攀媛没在家,母亲为攀凡开门,母亲是他三天前接来的,想让母亲挽救一下姐姐,不然她一味地在车站耗下去,没等吕地回来,怕她自己先没命了。攀凡刚进屋,攀媛也回来了。

攀媛一眼看到了放在门口的兜子。她说这是什么?走过去拿起来看。攀凡紧张地跟了过来,这当儿攀凡慌忙向母亲看了一眼,这一眼是求助的眼神,母亲马上懂了,也跟了过来。

攀凡没回答什么,攀媛就拿出自己看。这一看,她顿时抽搐起来,她抽得很厉害,人缩成紧紧的一团,怎么也打不开。母亲没有慌张,像小时候给攀媛处理这事一样,拿出钢针,向攀媛的人中刺去。钢针落后,紧缩的攀媛终于舒展了,一口气也从她的喉咙里咕噜噜上来了,她无力地躺在弟弟的怀里,两眼流下了泪,她说,那是吕地的,我去年领他在国贸买的。

这是吕地失踪前穿的袋鼠牌牛仔外衣。攀凡在衣服上找到了一个豁口,他庆幸姐姐看得匆忙没有发现,否则就先要了她的命。衣服上浸满了血渍,凝结得很厚很厚,如同大小不一的硬饼牢实地贴在上面。这说明,吕地的伤势不轻,或许是很危险的,攀凡想到这里,拿起衣服,下楼去了自己的车里,他给吕顽的父亲打了电话。

吕顽的父亲还没睡,是吕顽回家磨他才没睡。吕顽自从阻止了吕地的妈妈免去了五千元钱白白流去,他觉得吕地的事似乎就落在了自己的肩上。靠父亲不行,他想靠自己,吕地一天找不到,他一天不得安宁。他和吕地是最好的朋友,就很后悔那天没有及时拉住他,现在想想真是鬼使神差。

攀凡在电话里把血衣的事说了,并说了自己的想法。攀凡说,他认为这个送血衣的人,是背着他们的团伙自己所为,他没什么目的,没有要钱,没有任何挟迫,当然也没有再出现。攀凡说他认为那个人还会出现。

吕顽的父亲对他这种想法持否定态度,他说他倒认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是一个组织肯定了,没有目的倒不一定,现在的人一旦组织团伙,没有没目的的,可能是更长远一点的。他又说,你能肯定那件衣服就是吕地的吗?不会是诈骗?

攀凡说他给姐姐看了,姐姐已经指出就是吕地的。吕地父亲说,你说不行,你明早把它送到检验科,我要做DNA化验。

吕顽在一旁听了他们的对话,坐不住了,他看父亲要说完,就抢过父亲的手机,慌忙对攀凡说,你速速来一趟,我能断定是不是吕地的衣服。

他说吕地衣服里有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和蒋迷曾放过一个属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如果是吕地的衣服,他自然能找到那件东西,如果不是,他也帮着排除了搅扰,用不着劳师动众去做什么DNA。

黑屏的飞刀不偏不倚地刺进了吕地的左眼,一股浆液瞬间喷射了出来。和飞镖一起落下的还有弹簧刀。由于衣服挡了一下,它的进程没有飞镖那么利落,直到它刺破衣服,吕地又一用力,才顺利达到腹部深处。双向的攻击让吕地的双腿软了下去,但他没有跪在地上,而是顺势仰躺了下去。他的意识里在奋力挣扎着,不能跪,英雄只有倒下的份儿,没有跪下的份儿。

吕地的这一刀太重了,落刀后他又狠心地把刀扭了一圈,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周转,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反正是想死个利落,不在乎这一刀的残酷程度,如果他还有力气,他还会继续旋转,但是他不能了,一股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刀的沟槽流了出来,流入衣服,流到地上,铺陈开来,成为一片浓亮色彩的氤氲滩涂。

黑屏见此情景首先慌了,他来时,疤痕嘱咐他别把事情弄大,敲山震虎,树立威风,控制局面。但他没想到事情会急转之下,飞镖出手不是他有意的,是下意识的,他为了保护墨镜,飞镖才长了眼睛似的跟了出去。他眼看着吕地的刀刺向墨镜,没想到他中途转移了路数。这一点他倒是小看了这毛头小子,从某种程度说他觉得他让吕地给算计了,他不知他怎么向疤痕交待。

墨镜这时的反应不及黑屏快,他很迟钝,甚至有点傻眼。吕地的自绝让他知道吕地完了,一个费尽周折,历时半年心血,育下的苗子说完就完了。说心里话,他没想把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只想给吕地一点颜色看看,杀杀他的锐气。而现在轮到吕地真的没了性命,他又不知如何向疤痕交待了,再怎么着他也是疤痕的人,是疤痕的钟爱,是疤痕多少个夜晚精心设计的主要项目。

疤痕的志向远大,他不仅想霸占龙城,还想驰骋亚洲,他培养的人才一批批向国际市场输送,没有不力拔头筹的。

蒙古包外发生的这一切,有一个人虽没在跟前,却也看个清清楚楚,他就是疤痕。他站在小二楼的窗帘后面,手里把玩着两个水晶球。从事情开始他就没错眼珠地盯着这几个人,他尤其想看看吕地,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勇猛、机智、狡猾、出手不凡。他喜欢神出鬼没的人,这样的人鬼点子通常灵光一现,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会化险为夷,让自己立于永久的不败之地。

而吕地让他失望了。当吕地的弹簧刀举起的时候,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吕地会刺向自己,这一点他比墨镜和黑屏高明得多,这个一生都崇尚鹰的人,用毕生的精力把自己修炼成鹰,在属于他的领空中独自翱翔,不愧这些年间谍生涯中的高级军师和谛造者。但是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吕地不是帅才,不是一步能迈入首脑机关的上乘之人,他缺少坚强的内心。

意识到一场心血空洒时,手中的水晶球落在了地上,一路声响地撞在一个理石花盆上,水晶球碎了,他一点没察觉。接着他拿起桌上的一把军刺,亮出自已不太发达的左臂,在上面深深地刻上两个字,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他没觉得疼,直到它们像蚯蚓一样横七竖八地盘亘。

吕地被几个人抬向医务室,吕地一直昏迷,他左眼的飞镖还在眼窝上插着,那绺飘逸的红缨,很像他女同学张小旋头发上的红丝带。吕地的外衣被医生脱下,七七迅速把它接在手里。那件蓝白相间的鄂尔多斯羊绒衫,医生用剪刀从底边一直豁到领口,七七看到了吕地发达健美的肌肉,他忽然明白疤痕看好吕地的理由了。

静安寺在龙城最繁华的东大直街的深处。吕顽一个人来静安寺。是来找那尊三十米高的金色佛像,据说佛像很灵,只要你虔诚地对他许愿,他会把你的所求在一定时间内实现。

去年夏天他和吕地还有蒋迷到这里来过,在那尊佛像底下三个人都进行了朝拜,他们刚起身,一位僧人走过来赠给他们一尊小小的佛像。佛像很小,是紫红色桃木雕刻而成。那僧人说,看他们对佛祖一片虔诚,送他们一个开过光的吉祥物,能永保平安,赐福安康,名利双收,升学有望。不过只有一枚,问他们谁要。

吕顽说给吕地,吕地说给蒋迷,三个孩子站在僧人面前谦让起来。

最后还是蒋迷趴在吕顽的耳边说了什么,吕顽才顺从地把佛像揣了起来。蒋迷想了一个办法,悄悄把它塞到吕地棉衣里层的一角。这件事是他们回到寝室,趁吕地去洗手间办的。当时蒋迷住在上铺,为快点完成这事,差点把脚崴了,好在蒋迷的母亲是做过缝纫活的,他从小就看母亲做活,把吕地的衣服里儿挑开线,再一针针缝上也没费太大的工夫。

从此那尊佛像就成了吕顽和蒋迷对吕地的祈祷,一到考试时他们就认为吕地准行,因为他的衣服里有他们共同的祈福和愿望。

可是昨天吕顽的信念全部垮了,攀凡把吕地的衣服递给他时,他哆嗦着找到了那枚深藏在吕地衣服里面的桃木佛像,心揪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手握着佛像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现在吕顽想找佛算账,找那个僧人算账,吕地的处境佛该知道,佛为什么没有指点和旨意,佛该有所启示让他怎么办。但是吕顽找遍了寺院所有的地方也没找到那个曾给他佛像的僧人,如果找到他会问他,你那是佛还是像?是佛你该保佑,是像你在骗人。可是所有的僧人都在忙碌,他们忙着看护寺院和佛堂,忙着诵经和上香,可就是没有忙着知晓吕地的生死存亡。

吕顽在寺院里转了整整大半个上午,他一无所获,到晌午时这个孩子有点累了,最后他来到那个顶天立地的金色佛像前,他仰望了一会儿这个曾承载了多少人苦难的大肚弥勒,最后还是抑制不住泪如雨下,他知道纵使佛再有本事,他也和他的父亲一样救不了吕地,吕地只有按这个世道布下的陷阱随流而去。

就在吕顽为吕地的生死寻找依托和出路时,吕地也正在陷入绝境。他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在半夜里醒来,尽管七七尽职尽责守了他两天两夜,他也还是沉沉地和死神对恃了好长一段时间,第三天上午吕地从昏迷中醒来。

吕地醒后意识很清晰,医生没有把他留下治疗,而是让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就知道他成功了,他就知道他离死不远了,他也知道他的妈妈由此而能保全性命了。

吕地的左眼还在痛,腹部也还在痛,都是一跳一跳地针刺一样的痛。但这都没什么了,与他没多大关系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他的肉体告别了。七七看吕地醒来了,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但这也只是瞬间的闪现,只倾刻间他的心就落入了枯井,他预感吕地快要走了,吕地--这个优秀的人,走上了最差的路。

吕地见七七给他一杯饮料,里面的吸管已放好,就顺从地吸了两口,他也着实渴了。从出事起,他的灵魂跟着他爬过了千山万岭,他太累了,全身出了很多次透汗,血差不多已经流干了。喝过水,他有了一点精神,他决定和七七说几句话。

七七知道吕地的心思,他坐到吕地的床上,盯着吕地的脸,心情怆然。他对吕地说,别怪我,我是迫不得已,他们瞄你有半年了。吕地看着七七的眼睛,看出真诚。七七的话他信了,从那个蓝蝴蝶,到被挟迫,他觉出了这里的不同寻常。他问七七,我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七七摇摇头,眼光移到别处,说,你没怎么,是他们错了。

七七在避实就虚,吕地明白。他也无力难为七七,就和七七提出最根本的问题。吕地说,我死后,能把我的遗物给我的妈妈吗?还有我那部手机。七七咽了口唾沫,说,手机让我扔在江里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买一个,还你的妈妈。吕地摇摇头,想起那天的江水。他说那你要告诉我的妈妈,告诉她我死了,那样她就死心了,就不会再找我了,不然她得奔波一辈子。

七七的眼泪流了出来。七七见过吕地的妈妈,在火车站前的冷风中,他盯着吕地的妈妈看了许久,之后才去找吕地的舅舅攀凡。那是七七背着疤痕和墨镜干的,只有那样,他才觉得自己稍稍对得起吕地。七七告诉吕地,你的外衣我已经给了你的舅舅,他已经明白你的处境了。吕地瞭了七七一眼,他的嘴唇干而涩,他舔了舔,无力地嚅动出两个字,谢谢。

吕地的尸体出现在古江下游的河汊里,静静地在水里漂浮着,他在等人,等人发现他,他就可以入土为安了。选择这个河汊是吕地的主意,疤痕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一点点远离人间,问他有什么要求,吕地说好好善待他的妈妈,别损伤他的妈妈。疤痕当时就答应了他。吕地的第二个要求,是选择一个避风的水域,最好能让他的亲人发现他的地方。疤痕想了想决定出这个地方,吕地听了点头同意。

一个打鱼的人在这片顺风顺水的地方发现了吕地,他首先看到一片白,开始他疑心是谁家的塑料薄膜,他晒鱼的时候刚好缺一块薄膜,他就把船划了过来。船到近处才发现,那根本就脱离了他的想象,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衣,细看又不是内衣,是一大片雪白的绷带,上面有斑斑血痕。这让他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报纸,报纸上的一位母亲在寻找自己的儿子,上面还有重金悬赏。

渔民想到这掏出了手机。他的手机上存着那个报社编辑的号码。

夏坦正和主编谈版,主编批给她一块专版,有关青少年建设的。他们正谈得热火朝天,夏坦接到了渔民的电话,听明情况后,夏坦嘱咐渔民,看好现场,她马上就到。

夏坦在出租车上给攀凡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给110打了一个,报告了情况。

夏坦做完这些才开始理了理了自己的思绪。吕地,她想起那个像吕顽一样可爱的小男孩,现在没准儿真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们的世界太狭窄,太险恶,它不许过分优秀的人安逸地生活,它总是安排他们做勉为其难的事。关于吕地,夏坦明白他不是一般性质的绑架,如果是,吕地的妈妈早该变卖家产了,攀凡的公司怕也不这么平静了。

夏坦赶到时渔民正在吸烟,渔民很年轻,看不出是常年打鱼的。他坐在船上,已经用船杆把吕地的尸体拉到了离岸边不远的水域,他对夏坦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干点啥也好不寂寞,他在那边的水里也是这个姿势。他指了一下河汊的中心。

夏坦看到了吕地,心里一阵惊悸,她见过吕地,在一次和攀凡去麦当劳回来,攀凡提议去看看吕地,他们到了他的校园。吕地正在踢球,他们有幸看到吕地球场上的英姿。吕地用他灵活的脚带着球,一路小跑,闪展腾挪,一记漂亮进球,全场欢呼。

那天吕地很兴奋,看着夏坦,明亮的眼睛里射出读懂她的笑靥。夏坦由此很喜欢他,吕地对夏坦也充满善意和敬意。现在夏坦看到这样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从此消失,她的心一阵寒冷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她想哭,控制不住地想对着天空放声大哭。

好在攀凡到了,攀凡开着他的奔驰来了。若是往日他是不会把自己心爱的车驶进一片崎岖的河滩的,而现在他顾不得了,外甥的生死存亡,让他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紧跟着公安的警车也到了。

来了这三队人马后,还有一队也到了,却是十分的关键。在远处的古江桥上有一队举行婚礼的人,他们是到这里找外景拍照的。新娘新郎花枝招展快快乐乐穿行在古江桥上。这队人中有几个不凡的人,他们看上去是来参加婚礼的,但是他们却有着特殊的任务,他们是疤痕、墨镜、和七七。他们站在古江桥上,向吕地的方向眺望。一脸的怆然和凝重。疤痕也戴着一副墨镜,却比墨镜戴的那款还要先进,他可以远距离把吕地拉到近处来看,俨然一幕发生在眼前的故事。

疤痕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轻易不会出面的,但今天他来了。他来是有他自己的用意。他想见一个人,就是吕地的妈妈。自从他把那款手机巧妙地通过她的手安插给吕地时,他就觉得他对不起这个女人。那晚那女人拉开他虚掩的门,她知道他来做什么来了,但是他没有动她,不忍心动她,他用一部手机做诱饵,要了他的儿子,他已经欠她的了,不能再在她的身上下功夫了。那天那个女人感恩而去,而他却是在她走出门后伏在门框上哭了,他哭了很久,声音低哑而哀怨,他说: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整容就那么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吗?

吕地从河里被拉出来时,又有一支队伍到了,这就是吕顽和蒋迷。更重要的人也让蒋迷用出租车拉来了,就是吕地的妈妈攀媛。蒋迷一直扶着她,他怕她受不了,他怕那尸体真是吕地,吕地的妈妈会疯掉,才一刻不离地搀扶着她。

在渔民的帮助下,吕地的尸体很快被公安人员顺利接上了岸,大冷的天他没穿外衣,他的外衣在舅舅攀凡那里,也没穿羊绒衫,他的羊绒衫被医生剪碎永远留在了金婉山庄。他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白色旅游鞋只有一只留在脚上,另一只不知了去向。他的面部浮肿,眼球凸出了出来,那只残眼灌满了水,红肿得辨不清模样。

公安局和夏坦拍照时,吕地的妈妈晕了过去,她忽然疯了一般,神叨叨说了一句:你太狠!就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吕顽和蒋迷迅速把她抬到车上。

吕地的妈妈晕死过去时,还有一个人也晕了过去,他看到吕地被拉上岸来,腰间雪白的纱布膨胀着,鲜红的血顿时在他的眼前氤氲着爆炸开来,在这大片的血水中,他忽然听到吕地出生时呱呱坠地的哭声,那声音不绝于耳,振动心脾,成为一种述说铺排在了他的耳畔,直逼那遥远无边的岁月。之后他晃了两晃,倒在了墨镜的怀里,然后由他们扶着他,进入一辆黑色宝马,宝马一亮蹄,在古江桥上绝尘远去。

三天以后吕地的葬礼在龙城殡仪馆举行,来了许多人,有吕地的妈妈、亲人、朋友、同学、还有一些不知名,却一直关注他失踪动向的龙城群众。他们浩浩荡荡,素不相识,组成了千人队伍,送给吕地不少挽联和鲜花。公安局也来了,他们通过法医解剖了吕地的尸体,未发现异常,属斗殴死亡,这才允许按预定时间举办葬礼。

人们悲伤地和吕地辞别,大多数群众流下了眼泪,他们送上他们亲手置办的挽联,上面有怀念这个年轻孩子的话,有惋惜的话,每一幅都动心动肺,悲凉凋敝,彻骨不已。

但是有一幅却是超出了这个范围,它与众不同,姿态别致,还略带一抹暖意,给这个葬礼带来了不适宜的因素。它的上面写着这样的话,这样让人吃惊和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写道:你看,我的儿子,他的胸大肌有多棒!

吕地的舅舅攀凡最先看到了这幅挽联,它是一幅淡蓝色飘带,写着刚劲的墨笔字,谁看谁都会觉得这字落笔洒脱,力透纸背,它的神态和那个诱引吕地的蓝糊蝶一样凝重和醒目。

吕地的舅舅攀凡,这个思想活跃的企业老板,站在这幅淡蓝色挽联前,端详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责任编辑裴秋秋

作者简介:

陈力娇,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文学院签约作家。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1988年发表作品,1989年去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作家班学习,同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在全国近百家文学报刊发表作品二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戏园》、《平民百姓》,小小说集《不朽的情人》等。作品多次获奖,多次选入各种版本,多次被选刊转载。文学创作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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