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间文学对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影响
2009-04-01刘小菠
刘小菠
摘要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与民间文学关系密切。民歌、民间传说及民间故事对沈从文小说的内容有着明显而广泛的影响。这主要表现为:在内容上沈从文小说对民歌的大量运用,对民间传说、民间故事的改写,对民间意象的广泛采用。在叙事模式、叙事框架上对民间文学的借鉴及文体意识的自觉。在表现手法上,民间文学则影响了沈从文小说文本语言、人物形象之特征等。
关键词沈从文;小说创作;民间文学;因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从文是一位来自民间的作家,他善于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多种营养来丰富自己的小说创作,建构出“湘西世界”这一理想生存形态,从而使其小说因地方色彩和民间文学特色而散发独特、恒久的艺术魅力。
民歌、民间传说及民间故事对沈从文小说的内容有着明显而广泛的影响。这首先表现在对民歌的运用和题材的选择上。
湘西少数民族地区是歌舞之乡,人人喜歌善舞,每逢节庆,出口必歌。这给生于斯、长于斯的沈从文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并对其后来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在《湘西苗族的艺术》一文中写道:
这个区域居住的三十多万苗族“热情”多表现于歌声中。任何一个山中地区,凡是有村落或开垦过田土地方,有人居住或生产劳作的处所,不论早晚都可以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当地按照季节敬祖祭神必唱各种神歌,婚丧大事必唱庆贺悼慰的歌,生产劳作更分门别类,随时随亨唱着各种悦耳开心的歌曲。至于青年男女恋爱。更有唱不完听不尽的万万千千好听山歌。即或是行路人,彼此漠不相识,有的问路攀谈,也是用唱歌方式进行的。许多山村农民和陌生人说话时,或由于羞涩,或由于窘迫,口中常疙疙瘩瘩,辞难达意。如果换个方法,用歌词来叙述,即物起兴,出口成章,简直是个天生诗人。
作家认为,苗民更善于用歌声来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1926年刚刚走上创作之路的沈从文对湘西民歌十分重视,收集了40余首镇箪谣曲,在晨报副刊连载。可以说沈从文是湖南乡土作家中第一个发现湘西民歌、谣曲的魅力并使它在创作中发挥巨大作用的作家。在他的湘西题材的小说中,他在许多处运用民歌来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和心理,并将它作为湘西风俗的重要构成加以描绘,从而使民歌成为其小说不可或缺的内容。《长河》中用民歌:
你歌莫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表现天天即将见到老水手的愉快心情,同时也刻画了她天真调皮的性格。在《萧萧》中,作者通过花狗勾引萧萧所唱的情歌,表现了花狗粗俗的性格: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赫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
《边城》中,在第三个端午节,翠翠在渡口念了一段咒语: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
她又唱了一支苗民还傩愿时唱的歌: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风清好过河。醉时携手同归去,我当为你再唱歌!
这是翠翠隐隐感到自己的爱受到威胁时,以本土最庄严的形式乞求神的护佑。这里既是女孩子心理的流露,无意间也让我们看到了湘西世界的原始思维方式。《媚金·豹子与那羊》《龙朱》《神巫之爱》《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小说中的民歌则多是男女青年们表达爱情的媒介……由此。湘西人爱唱歌的风俗及其对沈从文小说的影响可见一斑。
民间传说、民间故事对沈从文小说内容的影响则主要表现在题材方面。最典型的是小说集《月下小景》。据沈从文在《<月下小景>题记》中说,里面的故事除《月下小景》外,都出自《法苑珠林》所引的佛经故事,共八篇:《寻觅》《女人》《爱欲》《猎人故事》《一个农夫的故事》、《医生》《慷慨的王子》和《扇陀》。这些小说故事情节大多生动曲折,神奇迷离,还是很有魅力的。而《媚金·豹子和那羊》则是在湘西民间故事的基础上改写的。沈从文将原故事中豹子因贪睡而爽约改为因寻找定情礼物小羊而爽约,而这一改则更加突出了豹子对媚金的一片痴情。根据湘西民间故事改写的还有《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阿金》等小说,虽然很难一一考证沈从文有多少小说直接取材于湘西的民间故事,但可以肯定这类小说不在少数。
民间文学对沈从文小说内容的影响还表现在为之提供了丰富的性爱审美意象。
在诗经民歌及湘西的民间故事中,常常出现将自然现象(风、云、雨等)、动植物,星相、乐器、节气、山谷、溪、水等作为性爱意象的现象。
民间认为风、云、雨都是天地造化、阴阳交合的结果。由此。风、云、雨与男女两性间就有了某种象征性关联。我国最早的民歌《诗经》中就已出现这样的意象内蕴。“郑风”《风雨》曰: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民谣借“风雨”兴象,含蓄地表达了女子对情人的相思,由痛苦而喜悦的心情。
自然界许多动植物都是《诗经》民歌表现情爱的意象,被赋予了性爱和子嗣繁衍的内涵。例如“周南”《芣苴》中的苯莒、《雎鸠》中的“雎鸠”、“陈风”《衡门》中的鱼等。
湘西流传着“芦笙”题材的民间故事,而且无一例外地与性爱有关。就是说在民间笙、簧、笛等乐器都包含有性爱意念。
民间还有用“星相”来确定男女欢爱时节的习俗。如“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丸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粟者何?
三星就是“参宿”星。民间俗信这是男女欢会的时节。
沈从文受到这种民间文学传统的启发和影响,使众多的民间性爱意象参与了其小说文本意境的建构。具体地表现为以“水”为核心的“云”、“风”、“雨”等意象群,与水相关的“山谷”、“溪”、“鱼”、“水鸟”、“渡船”等外围意象群以及星宿、节气、乐器等边缘意象群。
《雨后》通过“雨”、“云”等综合意象表达男女主人公微妙的情感变化。小说开头的第三节,“她”的一番话就出现了六次雨意象,不露痕迹地反映了女子当下含蓄的性爱意识。接下来小说写到:“这时节行雨已过前山,太阳复出了。还可以看前山成块成片的云,像被猎人追赶的野猪,只飞奔。”此时,对面山上的七妹唱起了“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的山歌。在这渗透着情爱意象的氛围中,女主人公下意识地吟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情诗。这多重的“云”“雨”意象催生了男主人公性爱意识的萌生。《夫妇》中的性爱意象则是以“风”兴象出现。年轻“夫妇”“看看天气太好”,“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凤吹来都有香气,……于是记起一些年轻人可做的事”。正是在“风”、“花”、“雀”的意象暗示下,夫妇的“呆事”便水到渠成。
《边城》中的“虎儿草”、《雨后》中的“蕨”、《夫妇》中的“野花”、《三三》《边城》中的“鱼”、“鸭子”等都具有性爱功能。如《边城》中六处提到了“虎儿草”。重复出现于梦中与现实中的“虎儿草”,把翠翠隐秘纯真的情爱心理烘托得淋漓尽致。
《边城》中除了“鱼”、“溪”、“虎耳草”外,小说还启用了“端午节”这一性爱意象。作家四次描写到“端午”这一民俗节日。翠翠在四个端午节的心态是不同的,情爱意识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渔》中的弟弟在“山桂野菊”、“明月清风”,还有天上“××星”等民间意象的暗示下,只觉得凡是女人声音、颜色、形体都是柔软的,一种好奇的欲望使他对女人有一种狂热。
《秋》中的五明出门除了烟管、镰刀外,就是一枝短笛。五明只要“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下去,鹿就待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的是阿黑。”《边城》中翠翠也喜欢并能领会那缠绵悠扬的笛声。这些都无疑与他们的性爱意识有关。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性爱或情爱意象的自然物往往都是由若干的意象综合出现在沈从文小说文本中,但是每篇小说都有一个中心意象。如“花”之于《夫妇》,“雨”之于《柏子》,“云”之于《雨后》,“风”之于《月下小景》,“鱼”之于《三三》《边城》等。从中不难看出“水”是沈从文情爱叙事的核心意象。
《诗经》中与“河”、“水”意象相关的民歌往往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情爱“受阻型”审美形态,如“周南”《关雎》,“秦风”《兼葭》、“陈风”《泽陂》等等。同时民间“大团圆”审美心态往往会采用“桥”、“舟”作为打破“情爱隔阻”的性爱意象。
“情爱隔阻”叙事模式之所以能够形成巨大的审美张力,应该说“水”起到了无法替代的作用。也许是“水”这一物象的流动性和延展性赋予了沈从文创作的灵感和激情。不过,沈从文小说的“隔阻情节”和“河水”等意象超越了具体物象而承载着现代象征性内涵,小说中的“河”是两种文化冲突的河,是道德价值困惑的河,更是人类理性沉思的河。在《三三》中“河水”是横亘于城市、湘西文明之间的隔阻象征,在《边城》中作为性爱意象的“水”艺术化为道德沉沦的“洪水”意象。同时,在《边城》中情爱叙事的“隔河情节”体现了作家对人类自身的理性思考—在人类发展进程中,人类需要用自身积累起来的理性和品格去不断地战胜和穿越“河流”隔阻。于是作家作了一个大胆的艺术安排:散发着湘西文化“神性”的白塔被重造和修复。人类自我拯救的诺亚方舟重新出现在渡口,小说描写的“起水”习俗是翠翠对老船夫的告别,或许在这神圣洗礼的表象中蕴藏着庄重的承诺。而傩送归来的不确定性则预示着人类的历史进程还会遭遇重重“阻隔”。
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文体与民间文学也有着较紧密的关系。这主要表现在文体意识、叙事框架、叙事模式等方面。
所谓文体意识一是指作家自觉意识到文体审美规范的重要意义,能够明确划清不同文学类型的界限,进而尊重它,自觉地运用它,二是指作家能根据所写内容需要,大胆突破文体审美成规,进而丰富、改造、扩大原有的文体审美规范。这两点沈从文都做到了。他的小说叙事性审美规范的自觉意识主要来自于民间叙事文学的影响和启发。
在沈从文的言论中,他习惯于用“故事”来指称他的小说。显然,他很看重小说的故事性文体特征。在《(月下小景)题记》中说:“中国人会写‘小说的仿佛已经有了很多人,但很少有人来写‘故事。在人弃我取的意义下,这本书便付印了。”
沈从文将“故事”作为对小说区别于诗歌、散文、戏剧等其他文学体裁的基本文体要求。“故事”意味着必须具备最低限度的叙述秩序感。中国古代小说本来是以故事见长的。但随着中国小说现代化的发展,在外国小说的影响下,五四时期中国文坛兴起了“表现自我”的文学思潮,许多作家都把故事抛在一边,以革“故事”的命来求开创小说形式领域的新天地并跟上世界小说发展的潮流。而沈从文更多地继承民间文学的叙事传统,清醒地认识到“故事”是小说得以存在的基本要求,不管小说发展到那个阶段都不能丢掉这一安身立命之本。纵观沈从文的全部小说创作,除《看虹录》等极少数作品尝试用作曲方式写小说放弃一定情节性和叙事性并招致失败以外,绝大多数作品都具有共同的特征——以叙事为主,具备情节性,可被复述。以此可以看到沈从文小说创作观及其创作实践与民间文学之间的紧密关系。
两性情爱是沈从文多数小说的切入点,而在这类小说中基本上沿用了民间传说、民间故事的叙事模式。
在湘西文化大系中,情爱这一“母题”很频繁地出现在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里并流传广远。这类传说、故事的叙事模式极其相似,呈现出“二男一女”或“二女一男”型,而以前者最为普遍。如在湘西民间广为流传的“苗侗开亲”、“偌排和蒙芝彩谷翠”、“孤儿和龙女”等故事,都是此种类型。长期受到这种叙事模式影响的沈从文很自然地将之带入自己的小说创作。如《柏子》、《夫妇》、《萧萧》《丈夫》《贵生》《三三》《边城》等,还有直接根据民间传说故事而改创的《龙珠》《媚金·豹子和那羊》、《月下小景》、《神巫之爱》等都采用了这种叙事模式。
在叙事框架上,沈从文的很多小说则选择了“说——听”模式:叙述人作为人物之一在开头出场,后边的故事由他主讲,听众是他的朋友、情人或同伴,这一楔子过后才是故事正文。故事结束,叙述人有时加以总结。因此在叙事文本中,叙述人和听众的角色十分明显,故事以他们对谈的模式展开。如小说《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灯》《猎野猪的故事》等。有的楔子较长,甚至起到造势作用,如《都市一妇人》《医生》等。此外还有一些“说-听”模式的变体,如《阿黑小史》《边城》等,虽然文本中没有直接出现听众的角色,但仍明显感受到文本是以围绕叙述人与潜在的听众对谈的模式展开即一开头叙述人先对故事发生的社会场景作一远眺或俯视式的描绘,然后再讲述发生于这一世界中的故事。
沈从文小说叙事的这一特征与苗文化传承机制的叙事直接相关。苗文化的传承是一种口传心授的传播,众多的文化司职在各种祭祀等聚众场合,以演唱或讲述方式传给下一代。文学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当然也不能例外。《苗族古歌》就是以此方式把苗族的历史变迁、生活习俗传承下来的。这种特殊的古代史诗叙事活动是其后叙事活动的源泉。显然沈从文受到这种民间叙事传统的潜在的影响。
沈从文小说对叙事中主体话语权利的追求也与民间文学叙事方式有关。这主要表现在对全知叙事视角的运用上。
古老的史诗演唱叙事是全知视角的源头,演唱史诗的人对其中的人物和事件发展了解十分透彻,只有在他的演唱中人物才得以完善,事件才得以发展。他的视角高度跨越了人类文明史,也细微到其间每一个巨人神魔及动植物生命的心理活动。这种全知的视角铸就了演唱者的主体地位,使他取
得了叙事中的话语权利。
沈从文以湘西生活及后来城市家居生活为素材的小说,都安排了全知叙事视角,由此构成他的小说叙事者与读者之间的直接对话。沈从文对小说叙事中主体话语权利的追求,反映他要以“湘西世界。为资本与都市人进行对话的强烈愿望与迫切心情。而民间叙事方式有助于他达到这一目的。
民间文学对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影响还表现在艺术手法方面。无论是叙述口吻、节奏,还是叙述语言、人物形象,人物语言都显示出沈从文对民间文学表现手法的借鉴。先看《边城》开篇一段: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是一种典型的民间故事的开篇方式和叙述口吻,作者用简洁洗炼的语言,交待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及主要人物。
这里,作者娓娓叙来,简明扼要,画龙点睛,呈现出民间文学作品介绍人物的特色。
沈从文小说的语言追求民间文学语言的口语化、生活化特征。如《阿黑小史》中的一段叙述:
每天到了换班时节,就回家。人一离开打油槌,歌也便离开口边了。一天的疲劳,使他觉得非喝杯极浓的高梁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点。到了家,把脚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边编编草鞋,或者到别家打一点小牌。……睡,是一直要到第二天五更才作兴醒的。
不仅打油人开朗洒脱、自由自在的生活情态跃然纸上,而且字里行间还充满了一种新鲜、活泼的情感力量,给人留下朴实而动人的印象。沈从文还长于运用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东西打比喻,处处流露出乡下人所特有的审美情趣和生活喜好,极为平易亲切。如:“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虎雏》)。“那好管闲事的人还坚守在阵地上,简直像狗守门”(《阿金》)等。这些比喻带着土味,清浅俗白,饶有情趣。
沈从文小说的叙述性语言呈现出舒缓从容的节奏感受。小说《爹爹》的开头是这样一段叙述性文字:
在湖南保靖县城沿直下游三里路远近一个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坡。这坡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样,若非这土堆旁矗立的一块小碑,碑上有字,则人将无从认识这下面埋得有一个人了。说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罢了。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字并不记这死者姓名籍贯,也不写立这一段木头的人姓名。
如将引文中重复出现的词汇用同一个字母表示,这段话中词汇重复的情况就可概括为:AA—BB—CC—DD—E—D—FF—EE—F。相同的句式也在文中一再重现,如“河岸有座小坟”,“碑上有字”,“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等。经过重复的艺术处理,这段文字的叙述速度减缓。从而形成舒缓从容的节奏感。类似的叙述性语言在《三三》《长河》《边城》等小说中均有所见,这一语言技巧显然来自民间文学叙述方式的启迪。
沈从文不太注重塑造典型人物形象,且小说中的人物有类型化倾向,这也可以说是民间文学在表现手法上对沈从文小说的影响。纵观沈从文的小说,各种人物类型不少,而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却很难找到。比如沈从文湘西小说中的青年女性形象,她们有许多共同特点,但个性色彩很淡。我们很难把翠翠、三三、天天、媚金、阿黑、萧萧区别开来,总觉得她们一样的相貌美丽、朴实聪明、天真纯洁、热情善良、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具有野性美等,青年男性形象则一律蛮悍粗野、雄强刚键、纯朴善良、充满阳刚之气,我们同样很难将天保、傩送、傩佑、豹子、五明、贵生、柏子等区别开来。这同民间叙事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很相似,比如民间爱情故事中男主人公大都英俊勇敢,女主人公大都美丽善良、勤劳坚贞等。
与人物形象特征相一致,沈从文笔下的人物语言也是非个性化的。沈从文小说的人物对话多半是娱乐性、装饰性的,人物说话只为打趣逗嘴,而人物言语内容的现实指向被消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意在挖掘语言游戏中的智慧、幽默及音响效果,落脚在展示湘西风情。如小说《牛》写牛伯因一时脾气,打了耕牛一锤,却把牛脚打伤了,正是犁地下种时节,牛伯只好到邻里借牛。一家不成,到第二家,说了牛受伤的原因,主人不信,说打一百下也不会伤,何况只一下。牛伯解释,打的是牛脚,若是打牛脊,一百下当然不要紧。主人接口:“一千下也不要紧。”二人皆随意说着许多大数目,在上面翻来倒去。本意是借牛,结果还是说了一阵空话了事。……沈从文发现了民间日常生活语言的娱乐性特征,并在自己的创作中将之发挥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