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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碧纱笼”

2009-04-01

文史杂志 2009年2期
关键词:太平广记宰相木兰

王 虎

从前,扬州有一座僧院,名叫惠昭寺,亦称木兰寺。如今寺院已经荡然无存,可是,一段与寺院有关的文坛轶话,却从唐代一直流传到现在。这个典故叫“碧纱笼”,又作“饭后钟”、“王播钟”、“钟非饭”,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起自寒苦》。说唐文宗时的宰相王播,少时贫穷,曾在扬州惠昭寺里寄食,靠那里的和尚供养。每当听到吃饭的钟声响了,他便溜到寺院饭堂,跟和尚一道用饭。日子长了,和尚们有点讨厌他。有一次,故意先吃后敲钟,让他扑了个空。后王播做了大官镇守扬州,重游那个寺院,发现他以前所题之诗已经用碧纱遮罩。王播不禁感慨万端,便提笔写了《题惠昭寺木兰院》绝句二首:

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从“饭后钟”到“碧纱笼”,反映了寺人对王播两种截然相反态度。此典在文人作品中延续很远。毕竟古代文士多寒儒,大家对王播的诗感同身受,多抨击寺僧势利。“风尘谁识饥肠苦,旦夕人多冷眼看。”(清·许桐茂《王播钟》)。直至今日,人们谈及“碧纱笼”都认为是和尚谄媚的丑态。其实,这是完全不正确的。事实上这是当时社会上的风俗习惯,是一个做宰相的人应享有的待遇。

《太平广记》卷七十七《胡芦生》载云:

宰相李蕃尝漂寓东洛……李公(李蕃)笑而谢之,心异纱笼之说。后数年,张建封镇徐州,奏李为巡官校书郎。会有新罗僧能相人,言张公不得为宰相,甚不快,因令使院看诸判官有得为宰相否。及至曰,并无。张尤不快,曰:“某妙择宾僚,岂无一人至相座者。”因更问曰:“莫有判官未入院否?”报李巡官(李蕃),便令促召至。僧降阶迎,谓张公曰:“判官是纱笼中人,仆射不及。”张大喜,因问纱笼事。曰:“宰相冥司必潜以纱笼护之,恐为异物所扰,余官不得也。”方悟芦生及高公所说,李公竟为相。(出《原化记》)

《太平广记》是个类书,儒、佛、道等等俱载,其中有不少宿命论的观点,这固不足取;但是它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和习惯。这段文字给出了问题的关键:人的升迁荣辱是命中注定的,如上界会用“金格”保护暂落在人间的“仙人”。《太平广记》卷六十五《赵旭》即载上界仙女告诉赵旭“君宿世有道,骨法应仙,然已名在金格。”(出《通幽记》)

又如“宰相”之大官,冥司会暗中用“纱笼”保护,不被异物所侵扰,其他官员就没有这种待遇了。又《太平广记》卷一百五十五《李固言》:

李固言初未第时,过洛。有胡芦先生者,知神灵间事,曾诣而问命。先生曰:“纱笼中人,勿复相问。”及在长安,寓归德里。人言圣寿寺中有僧,善术数。乃往诣之,僧又谓曰:“子纱笼中人。”是岁元和七年,许孟容以兵部侍郎知举。……既第,再谒圣寿寺,问纱笼中之事。僧曰:“吾常于阴府往来,有为相者,皆以形貌,用碧纱笼于庑下。故所以知。”固言竟出入将相,皆验焉。(出《蒲录记传》)

从上文可见,命中注定要当宰相的人在阴府中都蒙上碧纱。扬州木兰院和尚的做法与此相似,只不过一个蒙的是形貌,一个蒙的是题字。木兰院和尚的做法是受这种风俗的启发,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王播“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只是感叹人生无常,禄位的不易,并没有讥讽和尚前倨后恭的意思。

赵守俨先生举了佛教中的两个例证,堪称确证。也有不同的传说,认为命中注定当将相的在阴府的金榜上。《玄怪录》:

绍起辞大王,共一字天王送绍到王判官厅中,铺陈赡给,一似人间。判官遂引绍到一瓦廊下,廊下又有一楼,便引绍入门。满壁悉是金榜银榜,备列人间贵人姓名。将相二色,名列金榜。将相以下,悉列银榜。更有长铁榜,列州县府僚属姓名。所见三榜之人,悉是在世人,若谢世者,则随所落籍。

唐代士大夫都很看重科第和官位,一个人在中第或致身通显后,他旧日的题名往往添字、涂朱,以表示后来的身份。《唐摭言》卷三:“神龙以后,杏园宴后,皆于慈恩塔下题名,同年中推一善书者纪之。他时有将相,则朱书之。及第后知闻或遇未及第时题名处,则为添‘前字。”

木兰院和尚对王播的题字笼以碧纱,形式上与此虽不尽相同,用意却如出一辙。看了这段记载,我们可以感到“碧纱笼”的做法决非别出心裁。道藏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太平广记》卷三十一《李珏》:

适李珏出相,节制淮南……李珏下车后数月,修道斋次。夜梦入洞府中,见景色正春,烟花烂熳,翔鸾舞鹤,彩云瑞霞,楼阁连延。珏独步其下,见石壁光莹,填金书字,列人姓名。内有李珏,字长二尺余。珏视之极喜,自谓生于明代,久历显官,又升宰辅,能无功德及于天下。今洞府有名,我必仙人也。(出《续仙传》)

《唐摭言》云旧日题字因人通显后而涂朱;佛教说宰相在阴府中都蒙上碧纱;上文道藏云李珏升宰辅,在洞府中有金字姓名。三段记载都大同小异,反映文化的相互感染,儒释道之间的相互影响。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六:

世传魏野尝从莱公(寇准)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后复同游,见莱公之诗,已用碧纱笼护,而野诗独否,尘昏满壁。时有从行官妓,颇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莱公大笑。

寇准做过宰相,所以其诗被碧纱笼护,而魏野则未;可见这是一个在唐宋时期流传很广的风俗习惯。苏东坡居士精通佛教,当然不会不明白“碧纱笼”这个风俗,他的《石塔寺并引》说:

世传王播饭后钟诗,盖扬州石塔寺事也。相传如此,戏作此诗:“饥眼眩东西,诗肠忘早晏。虽知灯是火,不悟钟非饭。山僧异漂母,但可供一莞。何为二十年,记忆作此讪?斋厨养若人,无益只贻患。乃知饭后钟,闍黎盖具眼。”(《苏轼诗集》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82:1897)

在苏轼看来,和尚们“饭后敲钟”这类不甚友善的作法,无须苛责。辩证地看,这种冷遇,对于王播发愤成才还有一定的促进作用。王播其实并没有批评和尚谄媚的味道,反而赞扬他们独具慧眼。苏东坡的这首诗歌也可作为一个佐证,说明“碧纱笼”是当时流传的一个风俗。

综之,“碧纱笼”虽字面普通,但只有在了解、熟悉唐宋时期的风俗习惯基础上,才能准确、真切地认识文字背后隐含的文化内蕴。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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