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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新考

2009-04-01冯广宏

文史杂志 2009年2期

冯广宏

一、名号来源

古蜀国有五个王朝,开明是最后一个。“开明”放在五朝末尾,始见于晋左思《蜀都赋》刘逵注引《蜀王本纪》:“蜀王之先,名蚕丛、柏濩、鱼凫、蒲泽、开明。”[1] “开明”一词,最早见于《山海经》。

《山海经·海内南经》实际上是一篇图说,按上古《海内图》“东南陬”向西讲起,图上画的“苍梧之山”相当于今天广西地域,那里有舜的葬地,标志性动物“狌狌(猩猩)”在“舜葬西”。其西北画着“犀牛”;“狌狌”西边有弱水,是“窫窳”的居地;弱水上画着“建木”,渐渐到了川楚界上。“氐人国”在建木西边,“巴蛇食象”在犀牛西边,已经进入川渝地区;画的“旄马”位于“巴蛇西北、高山南”,显然到了四川岷江上游、岷山山区。再往下说,有“匈奴、开题之国、列人之国,并在西北”;大概到了图的边缘,材料不很翔实,只讲个大概。下面接着的《海内西经》是《海内图》“西南陬”北边情况,由于文本错简严重,胡乱插进些其他材料。比较清楚的是“疏属之山”在开题西北,“后稷之葬”在氐国之西。图上最西北的地方画着“海内昆仑之虚”,其南画有“深三百仞”的“渊”,那里是“开明兽”活动的范围。图上的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题图)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动物,所以只能理解为以此为族徽的部落。[2]因为这里出现了“开明”字样,许多学者都认为它与古蜀开明王朝有关。

地理线索能够证实这一点。开明兽地区西、东、南三面,《海内西经》上都叙述了不少地理标志,所以定位并不困难。

开明西边有“凤凰、鸾鸟”,《海内经》补充说这些动物出在“西南黑水之间”的“都广之野”,后稷葬就在那里;靠近氐国,已经进入四川盆地乃至成都平原了。而“青水、黑水之间”又有若水,根据《水经注》若水应该是现在的雅砻江,那里有“禺中之国”、“列襄之国”和“灵山”,延伸出去就是九丘、建木、窫窳、猩猩和西南的“巴国”。这分明是从盆地丘陵区西北讲到东南。

开明东边主要标志是群巫夹着窫窳之尸,推想那里约在巫山一带。

开明南边主要标志是“六首”的“树鸟”。此鸟在《大荒西经》里写作“鸀鸟”,正是“身黄、赤足,六首”;由于鸟名从“蜀”,明显与蜀地有关,而且那里还有“大巫山”。前文又讲到“鱼妇”和“互人之国”,鱼妇无疑是指鱼凫,而“互”字古今注家皆以为是“氐”字之误。

开明北边是哪里?当然就是“海内昆仑”了。王家祐认为便是现在的岷山。

照此看来,上古时代的开明兽地域应以岷山、九顶山为中心。在这片广阔的山区,很早便有以九头动物为徽记的“开明”部落作为根据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情?需要做一些考证。

具体时间的推断,可以将《海内西经》和《大荒西经》比较一下。《大荒西经》中记有“夏后开”在天穆之野“始歌九招”,而《海内西经》则说“夏后启”在大乐之野“舞九代”,显然讲的是同一件事,文字略有歧异。据夏商周断代工程初步结果,夏启建国约在公元前2070年。夏代人以忠朴为特点,尊重国君,热中避讳,在进行文字记录时便将“启”写作“开”。[3]根据这一点可以证明《大荒西经》是夏代人记的,而记录开明兽的《海内西经》却没有避讳,所以是夏代以前的人记的。那么古老的“开明”部落,就应该活动在夏代以前的新石器时代了。而且,“开明”就是“开明”,也不存在写“开”写“启”的问题。

古蜀开明王朝结束于公元前316年,史有明文,王朝传12代,历时约350年,时间跨度从春秋到战国。这一王朝与九头兽的“开明”部落相距将近2000年,不可能有传承关系;而且开明王朝已经在使用“巴蜀文字”,迄今发现表示族徽的图像文字中,并没有九头兽的形象,所以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亲缘关系。其所以采用这一名号,可能是缅怀远古在此发祥的原始开明氏族。

1980年3月,新都马家场发现战国早中期蜀王墓,腰坑中有随葬铜器188件,许多器物或两件一组,或5件一组。其中成组的三类无胡戈、中胡三穿戈、刀、钺、斧、曲头斤、两类斤、凿、削、雕刀上,每件上面都不厌其烦地刻着同一形态的巴蜀文字(图一)。如果此字用于说明器物的品名,就不应该用同一个字,因此考古人士认为是族徽。

笔者根据中原金文,曾将此字释读为“开明”[4]。由于马家场蜀王墓中,出土铜鼎中有一件刻有篆文“邵之食鼎”四字,可证当时蜀国既使用巴蜀文字,也同时采用古汉字,所以有互相比较的基础,可以找出相互借鉴的线索。墓里还出土一件铜方印,印文十分特殊(图二),中间是一块横放的带三星图案的长圭将左右两人联在一起,构成一个“门”形,下面空处放有一个带夸张耳部的罍形物。印文上部中央是个铠甲形状的图像,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牙璋”图像。这一牙璋文字《金文编》所录“父癸鼎”上亦有,过去多释为铎,不确。铎是铃一类有舌响器,而不是打击响器,表面没有乳钉;有乳钉的应是钟类,但钟总是悬着的,不会倒置。牙璋端部分叉,根部有齿,与图像符合。成组器物上所刻的同一文字,显然是把印文中的铠甲形图像左右加上长杖,以象征印上那两个人;右下方则增加一个带斜线的小方块,概括印上的其他图形含义。

铠甲形加左右杖的蜀字,释读为“开”,一是形近,春秋战国时汉字还不太规范,至今出土的竹帛书中,仍能见到形近借用的字;汉字繁体“開”从门从开,与蜀字的门形加许多方格的写法十分接近,可拟为“开”;二是音同,铠甲之“铠”与“开”字音近,同音假借也是当时盛行的风气。下方带斜线小方块为窗户形象,古汉字即读为“明”。因此这一蜀字释为“开明”,就解决了成组器物上全部刻有此字的原由。同时,铜方印释为开明王玺,也非常顺理成章。

推论至此,得知开明王朝采用这一称号,既有远古蜀地古族的渊源,又能表明开明蜀国愿意接受中原文化。所以“开明”一语的读音,蜀语应与中原相同。

二、 地考察

开创王朝的开明一世,名为“鳖灵”。宋《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引《蜀王本纪》有详细说明:“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至蜀,复生。蜀王以为相。”[5]撇开神话暂不研究,首先得知鳖灵本为荆人。《水经注》引东汉来敏《本蜀论》说同,而将鳖灵写作“鳖令”:“荆人鳖令死,其尸随水上,荆人求之不得。令至汶山下,复生。起见望帝。”张衡《思玄赋》也说“鳖令殪而尸亡”;但《太平御览》卷五十六引东汉应劭《风俗通》却写成“鄨令”:“荆鄨令死,尸随水上,荆人求之不得也。鄨令至岷山下,已复生,起见蜀望帝。”北魏阚骃《十三州志》则写成“鳖冷”:“时荆地有一死者,名鳖冷。其尸亡至汶山,却是更生,见望帝。以为蜀相。”

鳖灵、鳖令、鳖冷音近字不同,皆因译语之故。“鄨令”一词中“鄨”是地名,而“令”则为首长。所以鳖灵这一称呼,意指鄨地首领的意思。那么,鳖灵的故居很可能便在鄨地了,其地实有详细考证的必要。

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在西南设立犍为郡,郡治即在鄨县;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郡治移至南广;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立牂柯郡,鄨县分属牂柯郡。《汉书·地理志》牂柯郡鄨县记有:“不狼山,鄨水所出,东入沅(江)。过郡二,行七百三十里。”《华阳国志·南中志》也记有同样内容:“鄨县,故犍为郡城也。不狼山出鄨水,入沅。”

找到这鄨水位置,鄨县所在就不难确定。《汉书·地理志》明确了三个条件:一是鄨水向东流;二是属沅江支流;三是河长730汉里,约370公里左右,跨越两郡。按湖南沅江基本上从南向北流,东流入沅而河长符合条件的只有清水和(氵元)水两条。[6]其中清水江发源于贵州都匀,其上源古有“邦水”之称,与“鄨水”字音相近;而且清江跨越汉代牂柯、武陵两郡。《读史方舆纪要·方舆全图总说》所绘明末贵州省图上,清江源头处注有“补林山”地名,也与“不狼山”音近。据此笔者认为:鄨水应该就是现在的清水江。

《汉书·地理志》还有两条与鄨县有关的记载:一是犍为郡符县“温水,南至鄨(县),入黚水。黚水,亦南至鄨(县),入江。”符县即今四川合江,汇入长江的河流全都北流,而温水和黚水是南流的河,那就只能进入乌江,所以“江”是指延江,就是现在的乌江。这两条河应是贵州桐梓、遵义东边的湘江支流,而湘江应包括在鄨县境内。二是犍为郡汉阳县“山闟谷,汉水所出,东至鄨(县),入延(江)。”汉阳位于贵州威宁东部,山闟谷是现在的草海,汉水应为发源于草海的三岔河,向东流至安顺附近折向东北,改称鸭池河,进入乌江。所以鄨县也包括贵州安顺这一段。

照此看来,汉代的鄨县可以北达桐梓、遵义,南近贵阳,西抵黔西、安顺,东至镇远、剑河,南北不下150余公里,东西不下200余公里,幅员十分广阔,显然是由上古邦国演化而来的县。[7] 《说文解字》“鄨,牂柯县。”清段玉裁注:“牂柯郡,武帝元鼎六年开”;“鄨字必其时所制”。这个从“邑”的字是设县时新造的,原字实际上是“鳖”。1983年成都三洞桥发现一件战国时期的铜勺,勺面刻有5个图像文字(图三),中间就是一鳖;右边的鱼和蝌蚪形,是鱼凫徽记;左边的鸟应是杜宇徽记;所以鳖就该是开明族的徽记了。峨眉符溪出土的铜矛上,有一件上面刻着高举右手的双髻悬刀人像,下边刻有一鳖,鳖尾有一太阳图形(图四),太阳显然是象征“明”字。

笔者发现不狼山这一古名,好像是“鳖灵山”的音变,而且附近这类山名还有不少,如印江的武陵山,余庆的佛顶山,都匀的补林山,皆有近于鳖灵的音。这些,都可以作为鳖灵发祥于鳖地的旁证。

鄨地的西北部,是古代僰族领地。长江边的四川宜宾,汉代称为僰道(邑有蛮夷曰道),曾经是犍为郡治。《水经注·江水》“县本僰人居之。”重庆市所属江津,在綦江汇入长江处,《南齐书》、《北周书》都称之为僰口。《吕氏春秋·恃君览》有“僰人野人,编笮之川”之说;可见僰族来历相当古老。鄨地的东北部,是古代巴族领地。沅江与湘江之间的古族,旧称百濮。濮、巴、僰、鄨这些古族,活动在长江南岸的乌江、赤水、沅江、汉江等流域,族名发音相近,不排除同出一源。这一地区,因汉水与长江之间有荆山古名,被中原人称为“荆蛮”之地,很自然地统称其人为荆人。

鳖灵属于荆人,本族自己也承认其事。《华阳国志·蜀志》记开明九世始立宗庙,“以酒曰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8]蜀王朝学习中原礼制,奏的乐曲名为《荆人》,与《诗经·颂》中殷商奏《玄鸟》、鲁国奏《閟宫》有同样用意,证明鳖灵确属荆人。古文献中荆与楚经常混用或联用;[9]但称楚人为荆,常带着贬义。《公羊·庄公十年》“荆者何?州名也。州不若国,贬之若荆州之夷然也。”《穀梁·庄公十四年》“荆,楚也。何以谓之荆?狄之也。”近年陕西凤翔出土的西周甲骨卜辞上,有“今秋,楚子来告”,“楚伯迄今秋来白于王”等语,皆尊称为“楚”。据此,可见自认荆人的鳖灵一族与楚族不同,他们与楚国似乎也没有什么血缘纽带,仅是地近而已。

笔者注意到容庚所纂《金文编》中所录的“荆”字,例如过伯簋、师虎簋、■驭簋,字形皆从“井”从“刃”(图五),可以隶写为“刱”(并非“创”字),故荆人简写可作“井人”。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百六十四引《华阳国志》:“荆有一人从井而出,自号鳖灵。”今本无此文。现存《禽经》引李膺《蜀志》也说:“时荆州有一人化,从井中出,名曰鳖灵,于楚身死。尸反溯流上至汶山之阳,忽复生。乃见望帝,立以为相。”罗泌《路史·余论》归纳其说:“鳖令化,从井出。既死,尸逆江至岷山下,起见望帝。”这些都是同一传说的翻版,均由“井人”傅会而来。由此可见,鳖灵族的荆,是从“井”之荆,与楚荆相通之荆,有一定差别。

注释:

[1][4]宋《太平御览》卷一百六十六引文却是:“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折權、鱼易、俾明。”

[2]袁珂《山海经校注》认为守护“海内昆仑之虚”的开明兽,就是《西次三经》昆仑之丘“神陆吾司之”的陆吾;《庄子·大宗师》里写作“肩吾”。其说有误。1.海内昆仑与昆仑并非一地;2.开明是兽,陆吾是神,等级不同;3.开明是九头虎形,陆吾是九尾虎身,样子不同;4.开明和陆吾,字音差别很大,没有合一的基础。肩吾处于大山,即泰山,方位更不对。

[3]今人有疑夏代还没有文字,实系误解。近年发现的文字遗存可以早到新石器时代。

[5]《后汉书·张衡传》李贤注引《蜀王本纪》:“荆人鳖令死,其尸流亡,随江水上至成都,见蜀王杜宇,杜宇立以为相。”按此段文字与《御览》不同,或是摘录大意。

[6]据《长江志·水系篇》初稿说,沅江这一名号,是从湖南境内黔城镇清、■二水汇合后算起,上游称为清水江,有两个源头:南源龙头江又叫马尾河,发源于贵州都匀的云雾山鸡冠岭;北源重安江又叫诸梁江,发源于都匀北部杏山;二源汇合后曲折东流,过剑河(柳川)、锦屏(三江)出贵州进入湖南,在黔城与北面南来的■水相汇,以下河道才称沅江。

[7]鄨县县治所在地,《读史方舆纪要》记在遵义府桐梓县:“废鄨县,在县北,县以水名。”清洪亮吉、莫与俦、郑珍等皆考为遵义。《中国历史地图集》将鄨县位置绘在贵州遵义,但却将鄨水拟为遵义东边发源于大娄山的湘江,这与《汉书·地理志》《华阳国志·南中志》全然不合:一是湘江向南流而不是东流;二是湘江长度只有清水河的1/3,也不会跨越两郡;三是湘江汇入乌江而不是沅江。其所以发生这样的误会,是由于过分相信《水经注》之故。

[8]刘琳《华阳国志校注》断句为“乐曰荆,人尚赤”,非是。尚赤是全国风俗;器物也尚赤,不止是人。

[9]《说文》“荆,楚木也。”“楚,丛木;一名荆也。”表明两字有转注关系。

题图:开明兽(选自清·汪绂《山海经存》)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