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清平调词三首》的是是非非
2009-04-01子娟
子 娟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写杨贵妃事,可谓“语语浓艳,字字葩流”(《唐诗选脉会通》),据说当时就深得唐玄宗与杨贵妃欢喜。不过晚唐李睿所撰《松窗杂录》却说李白这三首诗暗含讽意,被高力士识破,进而向杨贵妃进谗,从此便断了李白仕途。李睿之说,获得后人附和,也有学者不以为然,由此而在唐诗学界引发一番争论。
一
李睿撰写的《松窗杂录》说,天宝三载(744年)[1]的某一天,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沉香亭前观赏牡丹,一时兴致来了。唐玄宗命宫廷大歌手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新乐词《清平调词》三章献上,并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李白此时正醉眼蒙眬,仍遵命提笔书就。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支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睿接着说,李白写好诗后,李龟年立刻将它进呈到唐玄宗面前。玄宗即命梨园弟子丝竹伴奏,李龟年当场引吭而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盏,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李龟年后来回忆说,在他所唱的歌曲中,最好的莫过于李白这三首《清平调词》。从此,唐玄宗更加看重李白了。孰料李睿笔锋一转,又引出下面一段文字:
会高力士终以脱靴为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比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太真妃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妃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此后,宋人乐史《太白遗事》也转李睿所载,引以为真。至元人萧士赟,其在《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中更认为,《清平调词》中“云雨巫山”句讽刺“尤甚”,他说:
《高唐赋》序谓神女常荐先王之枕席矣。后序又曰襄王复梦遇焉。此云“枉断肠”者,亦讥贵妃曾为寿王妃,使寿王未能忘情,是枉断肠矣。
对李睿及萧士赟持论,清人王琦批驳道:
巫山云雨,汉宫飞燕,唐人用之已为数见不鲜之典实。若如二子之说,巫山一事只可以喻聚淫之艳冶,飞燕一事只可以喻微贱之宫娃,外此皆非所宜言。何三唐诸子初不以此为忌耶?[2]
二
笔者认为,王琦所论极是。首先,《清平调词三首》是应制诗。唐宋应制诗均是颂诗,这是体载所规定了的,称“应制体”;倘比较《全唐诗》及《全宋诗》的其他篇章,即可明了。李白蔑视权贵确是事实,但他却不会让应制诗越俎代疱,去发挥讽喻的功能。
其次,天宝三载李白在写《清平调词三首》之前,正受到唐玄宗尊重和信用。玄宗让他入翰林供奉,起草诏诰,很是春风得意。他认为他的理想抱负正在实现,想像着还要将其他在野的贤人引进京来。他在《温泉侍从归逢故人》里唱道:“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因此,当他应诏写颂诗时,犯不着去顶撞圣上;再说当时他对玄宗皇帝是感恩戴德的,对杨贵妃也是很有好感的,这从他的《宣唐鸿猷》、《泛白莲池序》、《宫中行乐词八首》均可看出。
第三,唐人崇尚性自由,楚襄王的“巫山云雨”在唐人看来不是丑事,而是美事,或者是值得夸耀的风流韵事;赵飞燕是汉成帝的皇后,在汉代是绝代天娇。拿他(她)们来比喻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恋情,应当不会有差错。何况李白在诗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她)比起今人来,还大逊风骚呢!(如“枉断肠”、“可怜”句)
第四,唐玄宗、杨贵妃都是极有文化教养的人,《全唐诗》(包括补遗)存有唐玄宗诗一卷凡68首,杨贵妃诗、词各一首,都写得风流婉转,有声有色。李白诗中若有讽意,他们会看不出,何劳高力士提示?而高力士向杨贵妃的密告,外人又何以得知?
综上所述,李睿在《松窗杂录》里有关《清平调词三首》的记录,前半段是真,后半段是假。李白被迫离京,不是因为《清平调词三首》冒犯了杨贵妃,而是另有原因(如魏颢在《李翰林集序》里所言,乃“以张垍馋逐”)。
三
这里顺便再交代一点。《文学遗产》1980年第3期上曾刊载有吴企明先生《李白〈清平调词〉三首辨》一文,认为《清平调词三首》系李睿伪作,并非出自李白之手。其云:
照韦睿(笔者按:李睿一作韦睿)《松窗录》的记事看来,李白撰《清平调词》,正在杨玉环被册为贵妃以后,得专房之宠的时候,杨玉环是在天宝四载被册为贵妃的,这时李白已离开长安,在梁园、齐鲁一带漫游,不可能与杨贵妃相遇,并为之撰《清平调词》三首。杨玉环于天宝三载被潜纳宫中的时候,李白已在这年的春天“赐金还山”,远离京师,没有机缘在兴庆池沉香亭畔,与杨玉环共赏牡丹,为之撰笔赋词。退一步说,即使杨玉环被度为女道士入宫的时间,推得更早一点,李白也正在长安,但是,其时杨玉环的身份还是女道士,还不能公开随侍玄宗左右,怎么会出现对妃子、赏名花、作新词的盛事呢?《清平调词》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叙事涉于虚妄;“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典故运用失当。《松窗录》的记事,完全不合乎“潜纳宫中”的史实。
不过,笔者查《新唐书·玄宗本纪》及乐史《杨太真外传》,发现杨玉环被唐玄宗召入宫中,并非在天宝三载,而是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十月。是月,作为寿王妃的杨玉环(时年22岁)与唐玄宗(时年56岁)定情于骊山温泉宫,在那里度过了18天(从甲子至辛巳)浪漫日子;其间下诏将杨玉环度为道士,号太真。之后,玄宗返回兴庆宫,杨玉环则以道土身份(不再是王妃了)居于大明宫内的道观。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杨玉环已脱去道袍住进兴庆宫,实际上处于后妃地位。《太平御览》卷一百四十一记载说:
不期岁,恩礼如惠妃。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盼承迎,动移上意。宫中呼为“娘子”,礼数实同皇后。
这样来看,尽管杨玉环确实是在天宝四载(745年)八月初六被册封为贵妃,但在此前地位已形同皇后(至少也形同皇妃)。她在宫苑中与玄宗早已公开出双入对,恩爱缠绵。因此,天宝三载的她与玄宗一道,对妃子、赏名花,令翰林供奉李白献新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松窗杂录》前半段所记,大抵是事实;《清平调词三首》,也确实系李白所作。吴企明先生所论,不好成立。或者范文澜先生先前也有同样的认识,所以他在《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里有如是说:“《清平调》、《清平乐》等词,无疑是李白所作。《清平调》、《清平乐》开专写妇女的风气。”[3]
注释:
[1]《松窗杂录》称“天宝中”,学术界普遍依据清人王琦撰《李太白年谱》,改为天宝三载。
[2]转见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册,第39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版。
[3]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二册,第709页,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