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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两章

2009-03-29

翠苑 2009年6期
关键词:马桶

马 汉

北里城脚

小城如果是一只钟盘的话,在9点到12点之间的城墙内侧有一条狭窄的弄堂。叫做“北里城脚”,这四个遒劲的颜体被烧制在蓝底白字的搪瓷长方形路牌,钉在弄口低矮的屋山脊上。弄堂路面是用青砖侧背铺成人字型的,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小城在皇帝经过的路面铺成了这种人字型的砖纹,取意皇帝踩在万人头上之意。皇帝当然没到过北里城脚这样的僻偶,但小城人后来把皇帝当年踩过的这种砖纹普及至小城的许多路面,意在炫耀皇帝到过这座小城的荣耀历史,并让这种荣耀深入人心。这让小城人永远怀有诚惶诚恐之心,觉得他们是区别于其他城市而被浩荡皇恩沐浴过的子民。居住在北里城脚的人最初也就曾凭着小弄堂这样有来历的路面而感觉正笼罩在春光之中,他们踩着的是皇帝曾踩过的砖纹路面,但这样的荣耀和诚惶诚恐没能永远遗传。随着时光的磨砺,到后来谁都忘怀这种荣耀了。北里城脚人是很易忘却的,他们只记着上月问隔壁邻居借了三块五元应急的铜钿(虽这种借贷经常发生而从不写欠条),记着谁家几年之前发生母鸡打鸣之类放不上台盘的琐事。除此以外他们很少有人再提及有皇上年代的事。在他们心目中,北里城脚只是夹在两排房屋之间的一条狭弄,而且是一条潮湿的路面长满青苔的狭弄。

说起江南的民居,人们总是喜欢用黑瓦白墙来描绘,其实把北里城脚挤挟得细如鸡肠的房屋,大都是黑墙。一种经过时间风雨洗涤的、斑驳怪离、深浅相间浑杂渲染的灰黑。也偶见三:白墙掺杂其间,那必是后来翻修的新墙。不管是黑墙白墙,都难逃我们涂鸦的厄运。但在具体操作中,黑墙白墙还是有区别的,黑墙可用白粉笔白石灰甚至削铅笔的甲刀划写,而白墙必须用红蓝黄等有色粉笔涂划才有效。画一只乌龟。画一个人蹲着大便,画一个眼鼻比例失调有毕加索味道的人头:写某某是小狗,某某是坏蛋,某某f男性)和(“和”在这里不是介词连词,而作动词解)某某(女性),把令人憎恨的人(这个人可以是老师或同学或伙伴)的名字深深地打上叉。在作以上操作时,还有配音,一般是涂鸦者高声把要划写的内容读出来。这稚气的嗓音在狭窄的弄内四处撞壁嗡嗡作响。在墙脚沿还常有另一种痕迹,闪亮的白线很长很长,使人联想到蓝天上喷气式飞机拖出的轨迹,这一涂鸦却并非出自我们这些孩童之手,而是蜒蚰的杰作。蜒蚰是北里城脚这样潮湿地带常见的昆虫。软体,身有褐色花斑,头上有两个黑色触角,浑身都是粘液,难怪北方人称它为鼻涕虫。这虫令人恶心,所以我们见了总是要抓来食盐撒在其身上,它立即蜷缩成一团,从墙上滚落下来,想来它是很痛苦的。说是男人若是误食蜒蚰,命根就会萎缩掉。尤家招待女婿吃饭,其中有道菜是酱烧肉丁,女婿吃得正香,突然咀嚼的嘴停止了,他把一块嚼不动的肉条吐出一看,竟是一条蜒蚰。丈人泰山戴上老花镜凑在天光下看了半天确认是那要夺人命根的害人之虫。就慌忙解释:定是晒酱时爬入酱缸里的。女婿泰然一笑,心想老头你也不至于拿你女儿的床笫之乐开玩笑吧。如果细心察看,北里城脚的墙上还有一些发褐的色斑,如一个老妇脸上由蝴蝶斑衍生而成的沉着色素。那是鸡冠血。在小城人的心目中,谁家的鸡跳上屋顶。那是不作兴的,说是会倒霉是会带来火光之灾的,逮住那只鸡后必要剪破鸡冠,用血沾上被鸡爪踩过屋顶的墙壁,这样才能消除晦气。那时养鸡的人家多,房屋又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带来鸡飞狗跳的连锁反应,鸡也就振翅上了屋顶昂首咯咯叫唤着东张西望,见有人去逮它,它就连跳带飞地在鱼鳞般的屋顶之间逃亡。这样,就常见有老人抓着被捕归案的鸡,嘴里念念有词地挨个在一堵堵墙上蹭上鸡血印记。

北里城脚的黑墙白墙都开着一扇门,当然还有窗。门是木门,经年的木纹毕显,有的如水波有的如眼睛:有的木门像是年事已高的老人抿不紧嘴唇一样地露出好多缝隙。有缝的门必是院门,和主人的起居隔着间距,主人疏于修理护养木门,也不怕别人窥视。我家的院门原本倒是很结实的,没有裂痕。两扇开启的木臼门。每当入夜同院的老伯就准时合上两扇门插上铁销,闩上门闩,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偶有才关严了门,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那声音在厚重的夜幕中显得有些可怖、孤独和执著。门内的人远远地问,啥人?嗓音粗重却不难听出有几分胆怯。厚实的木门隔断了门外人的声音,只听得模模糊糊的几句,门内人就又远远地问,啥人?整个院子里的人竖起了耳朵,有人嘀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天黑以后应该是从前门进出的,谁会从后门的小弄堂里来去呢?门内人警惕地走近门,隔着门又问,到底是啥人嗄?门外答应了。这回门内人听清了,打开了门,就“噢一”地一声,接着是说笑声,院内所有竖着的耳朵就知道来者是熟悉的人了,在心里舒了一口气。门又关上的声音。夜晚又归于平静。院门关闭,与北里城脚的小巷就有了一层屏障,院内的住户心里就感到了踏实。但有一个早晨邻居老伯起来煮粥,突然发现院墙边原来黑沉沉的一块变得白蒙蒙的亮,走近一看大吃一惊:院门没了!我们院的大门竟被人扛走了。贼人夜半顺着院墙外的电线杆爬过了院墙,扛走了门。在小城人的概念里大门被人扛走意味着几分耻辱,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我们院的人常被人耻笑:大门都被人掮走了,哈哈!过去只听说把掉了门牙的人被笑谈为:大门都掮掉了。而现在我们院子真被掮掉了大门,这事成为北里城脚的一件奇事。开始的几夜,一到夜晚我们就用木板、竹笾挡住大门的豁口,过了几天房管所才来给我们院做了一扇单扇门,这扇门和原来的门比起来就粗糙得多了,门从上到下裂着许多口子,一些想从我们院子借道去河边码头洗汰的人,在推门之前常贴着这些缝隙用滑溜溜的眼睛打量院内,这倒便于他们探路。门缝暴露出的是墙内春秋。几乎所有的庭院都是多少种些花果的。夜饭花、蓬仙花、山茶花、美人蕉、万年青、牵牛花、葡萄、金铃子、金银花、丝瓜。藤蔓作物还爬上院墙,黄灿灿紫薇薇的花朵探头探脑地伸出墙来,

北里城脚的门口一般都有石台阶,青石的,黄石的,或青石黄石间夹的,一级或两级,这样的石阶一律光滑得可鉴出人影。房屋的主人喜欢在石阶上放一张小板凳或竹椅,坐着脚垂在石阶下,这样人如坐在高凳上一样而很舒服,主人坐在这石阶的时候一般都是端着金边海碗的,喝粥,吃泡饭,挑面条,或者是面川条、面懒团、成汤瘪嘴团。喝粥吃泡饭时声音是索落落的,一听就知道是液体被吸入深洞所发出的欢乐嘶鸣。有一种称为捎粥的,并非是粥。是盛放不当稍有变馊(城人回避一个“馊”字,而称有“芽萌头气”)的泡饭,舍不得倒掉,搅进面粉掩盖异味,煮过再吃的。吃面条和面川条,则在吮吸面条尾梢时,尖起的嘴唇吸了个空便会发出啸叫声。这样的时候一般是夏日的黄昏。主人有的汰过浴了,有的还没来得及汰,准备吃个大汗淋漓后再汰,这在主人的吃相上是能区分出来的。汰过浴的换上干净的短裤短衫,有的脖后还扑上雪白的爽身粉,手里必是摇着一把蒲扇的,边吃边摇动扇子,吃得就很慢。而还没汰浴的则义无

反顾地扑着身子张大口不断地往嘴里驱赶食物,吃完时直起身来,已是满头大汗,用方楞的筷尾一刮额头的汗珠一撤,一道晶亮的汗雨呈弧线状,然后哼着小调汰浴去了,

弄堂里自视有些身份的人,是不会这般坐在门口吃喝的。姜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即使是闷热难忍的夏夜。微胖、光脑袋、蓄着长长白胡子的姜先生也必穿着一身缟白宽大的中式长衣裤。这大约是他内功深厚的缘故,很少见他素白衣衫上透出汗斑的。姜先生是小城有名的太极高手。每日清晨背一支剑去公花园练剑打拳,在那里有一批徒弟等待着他的授拳。一日,住我家隔壁的树国找我,说要去拜姜先生为师学拳,由我出面找姜先生,老先生是定会同意的。由此看来,我当时在街坊乡邻心目中还算得是一个乖孩子的,否则就不会有人想到要借用我的无形资产了。我被树国拉着进了姜先生的家。他端坐在客堂的藤椅里,端着精细的景德镇青花瓷盖碗,将碗盖捋去浮着的茶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水。客堂间里有中堂卷轴,中堂的内容早已忘了,但记着长台上放着一只橙红的北瓜(上面应该刻着“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之类字的)、龙泉宝剑和素雅的瓷花瓶,花瓶里插着的不是花枝却是画轴。树国在背后搡了我一把,我就说明了来意。姜先生似乎明白得很,还是面对着树国低低地说,我因身体的原因已不再授拳了,公花园那一摊也交给了本人的学生在掌管,你们可以去找我的学生。一听就知道,老先生是在婉言拒绝。我们也只能悻悻而归了。

我说过,北里城脚是一条潮湿的狭弄。潮湿之地贴着墙根必有一些窨井,这些窨井既是小巷排水的渠道又是各家倾倒洗碗水洗衣水洗脚水的出口,有些人早晨索性撅着屁股弯着腰凑在窨井口刷牙,满是白色泡沫的嘴巴突然含糊不清地啊啊地叫起来,原来一只小老鼠从窨井口探头探脑来道早安。那时的窨井实行保洁责任制的,每个窨井旁的墙上用白灰刷了一层,然后用红漆画上一个统一的表格,上面填写着许多内容,第一项就是保洁责任人的姓名。我家后门的窨井与树国家紧靠在一起,保洁责任人就落在树国的奶奶头上。上面写着:司马淑芬。这样我们就知道了老太太的姓名。老太太见了我老是笑盈盈地说,我娘家也姓马,和你家是同姓呢。我说不对不对,你姓司马不姓马。老太太笑呵呵地坚持说司马就是马,是一家。这么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后来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有一回她贼头贼脑地抉了一个报纸包贴着墙根走出去,被她的小孙女撞了个正着,拉开包在外的报纸一看,是几个蜂窝煤球,追问之下老太太道出了缘由,原来是想用煤球去换几个零花钱。后来小辈们上班去怕她闯祸就把她关在房间里了,有次我随树国去他家,走过夹水门堂的窗口我突然发现客堂间和小房间的窗台上架着一块木板,有个黑影站在窗台上,我失声叫了一声。树国回身一看,见是老太太已从她架设的简易木桥逃出了房间,逃到了胜利的彼岸,树国把老太太臭骂了一顿扶她下了窗台。我无意中当了告密者坏了老太太的事,脸上就有了几分羞赧,重回房间去的老太太从我身边走过,笑盈盈地对我说,我娘家也姓马呐,姓马呐。

北里城脚常游动着各色手艺人。箍桶匠、铜匠、白铁匠、磨剪刀的、修椋绷的、补铁锅的,担着各自的家牲吆喝着,狭窄的弄堂经这样的声响装饰,就显得更是悠长了。更为辛苦的是散工,他们没有手艺。每天为人倒马桶。对过日子考究一点人家的马桶一般早晨、午后各倒一次,往往是东家把沉甸甸的马桶放在家门口,散工一路过来用扁担挑了马桶去茅坑倒了污物用马桶帚清水刷洗清爽,再放回东家的门口。洗刷过的马桶和待倒的马桶在放法上是不一样的,洗刷过的马桶斜斜地侧放在墙角,盖是开着的,有利于马桶的干燥。也有东家把家门的钥匙交给散工的,让散工开了门去家里取放马桶。散工一担能挑许多只满载的马桶,手里还要拎一两只。如果是雨天。散工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远远看去就如行走的稻草人。后来有人发明了用四只轴承装在一块木板上用绳子拉着运载杂物的小车,用它来去水站运装满自来水的木桶、去煤球店购买蜂窝煤球,散工们就用这个来运马桶,这就比以前肩杠手拎的状况轻松多了。散工拉看小滑车载满了马桶,从小巷里隆隆经过,不管是声响还是视觉,都是很壮观的,散工一般是家族制的。一家人都投入其中,老老少少相帮着肩扛手提,在路上来来往往遥相呼应的倒也令人侧目。聋家就是做散工的一家人,但从没见聋去拎过马桶,做散工是以他的老婆为主,小女儿课余相助。他老婆被人称为“十三点”,整天听她拎着马桶在骂骂咧咧的,骂阴霾的天气骂滑腻的路面骂马桶的重量。后来“十三点”死了,他家也就不做散工了。说是聋鬈年轻时相当英俊,这从他的脸庞上还能看出当年的痕迹来。大女儿虽是个傻婆,但和小女儿一样,相当漂亮。聋虽坚守着不去拎马桶的准则,他却操持着全家的所有家务,常听得他在家门口进进出出地忙碌用高亢怪异的声调说话,傻婆每天的洗漱洗屁股都是由聋代劳的,连每月的例假都由这位聋父亲亲自动手收拾的。大女儿越来越出落得水灵、丰满。她常挺着一对那个时代少女鲜有的大乳房在弄堂内招遥过市,巷内的大娘子们以恶毒的眼光看着她,在背后议论妄加猜测。

在北里城脚,要说有点突兀的。是那常回荡在狭弄里的激越之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曲》,西贝柳斯的《芬兰颂》,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些音乐回荡在潮湿狭窄的弄堂里,就如配错了音响的电影画面。制造出这效果的是小熊。他和他姐姐相依为命生活,他们是上个世纪50年代第一批去边疆支边的知识青年,可是他们因病滞留在城里。小熊常用烙铁焊接着电子管和电阻,他的窗口除飘出音乐外,还常飘出松香的味道。小熊在用他自己装配的音响播放密纹胶木唱片时,总是仰躺在父母留给他的那张车木床上,眼睛睁大着看着天花板,听得激动时就放开喉咙随着哼唱起来。于是,铿锵的命运叩门之声常在这潮湿的狭弄内撞击回旋,叩撞着一扇扇木门和窗户。湿润、灰暗的弄巷就此仿佛要飘浮起来。

仓浜

因着古运河的舟楫之便,小河浜过去常停泊着装货卸货的船只,岸边当然有成排的仓房。这样,就叫“仓浜”了。后来大跃进年代,这些仓房成了一家由多家手工业合作社合并起来的无线电厂,而小河浜填成了平地。河浜边上有着成片的高矮不一的民居,还有一条铺满不规则形状黄石的弹石路蜿蜒其间。

仓浜,在我的生命中有着重要的意义。我的父母是在这里结婚的,虽然我家不久就迁离了,但感觉中我们家族的根就在这里。我的爷爷、娘娘(绍兴人这样称奶奶)、大爹(大伯父)一家都住这里。我们家族迁离绍兴故乡后的故事,基本都是在这里光线并不明亮的屋内演绎的。大跃进年代,父母都要上班、加班,无力照看我,就把刚满一周岁的我交给了小脚伶仃的娘娘。小脚娘娘要照看我、大爹的两儿子和小姑妈的女儿在内的年龄相仿的四五个孩子,还要做全家十几口人的饭。娘娘就无暇顾及我们每个孩子。据说我是这样度过幼年灰冷的仓浜时光:几个时辰的将小肚皮贴着冰冷的弹石

路看蚂蚁打仗,当然这常常被路过的板车辚辚在石路上驰来所打断,拉板车工用苏北话叫唤着小把戏让开让开。这种最早的注视使我养成了关注弱小生命的良好习惯,也使我常因患疾而光顾城里有名儿科医生强士奎的诊所,更使我从此落下了早年的肠胃病。母亲为此不仅心疼。还在父亲面前对娘娘有了微词,而父亲只是不语。不偏不倚是父亲一贯的作法,

为了让我能活下去并强壮起来,按照江南的风俗,在西门舅姆的撮合下,我找了一个寄娘。寄娘的家在仓浜口的一条窄窄的弄内。弄的两边是高高的风火墙,路面是用薄薄青砖的脊背紧靠在一起铺成的,靠墙脚处还长满了青苔。其实,我家与寄娘家很少走动,这是唯恐打扰了别人、不善交际的父母的为人使然。每年也就是到了“年夜脚跟”的时候,母亲会记起应该给我的寄娘送些年货了。她会起一个早起,去崇安寺的菜场上买一条猪腿或一条大青鱼,贴上一方红纸,再买些桂圆红枣之类的,一并送去。送去的结果,是带回了寄娘要我大年夜去她家吃年夜饭的邀请。那天的傍晚,姐姐把我送至窄弄口,说你自己进去吧。我说,你不去吗?姐姐说。那是你的寄娘哇!我从姐姐的眼中看出她的无奈和羡慕。我说,那我去了。姐姐说,你去吧小心青苔滑噢。高高的风火墙根下,矮小的我在移动。窄弄的尽头有一扇石库门,垂着门环的门上贴着鲜红的春联。除夕夜的傍晚爆竹还没开始施放,是特别宁静的,宁静得让人心发酸。我踩上花岗岩的台阶,小心地推开门,吱——嘎一声虚掩着的门打开了,这声响让我吓了一跳。小寄哥跃过天井来接我,与此同时,隔着一排雕花的长木门听到寄娘在客堂里叫我的小名。客堂里已放好了一桌饭菜,灯火昏暗,大寄哥凑着灯泡用一根火柴在自己的衣服擦(这是我至今不明白的动作),寄娘高声叫大寄哥快去帮忙盛饭。在小城,只有多子多福、懂得疼爱别人孩子的母亲才有资格当寄娘的。而寄娘是在仓浜里当之无愧的、有口皆碑的好母亲。因此除了我,还有一男孩当她的寄儿。那个男孩和寄娘、寄哥比我亲热得多,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亲密的交往。寄娘的饭菜是很可口的,蹄胖、肉馅面筋、蛋饺、熏鱼,一一被寄娘挟到我的饭碗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我在说了出门前母亲交代的、对寄娘祝福的话后,嘴就只管努动着消灭这些美味了。这时,屋外终于有人迫不及待地放起了第一个爆竹,仿佛是触动了什么神经,周围一发不可收地呼应起连连巨响。这时,寄娘把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红包塞到我们手中。饭足莱饱的我,撑得肚皮胀鼓鼓的,走出那石库门随着来接我的父亲回家去。临走,寄娘还塞给我一小包。回家掏出来一看,嚯,有花生、乌菱、糖果,都是有讲究的、讨吉利的食物。

寄娘是一个很懂得礼节规矩的人。我虽然除了过年去她家以外平时很少上她的门,而她却尽到作为寄娘的礼教。她给我做过一件有着富贵圆型图案的玫瑰红缎面背心,穿了后有邻居说我像小地主,我就不肯再穿。长大后,周围没寄娘的孩子都在我面前笑话我,甚至有大人说寄娘是封建主义的旧传统,从此过年我就执拗地不愿去吃年夜饭。让前来请我的小寄哥很为难,一直站在我家门口不愿离去。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娘要怪我的。我仍是固执地坚持不去。第=天寄娘让寄哥送来年夜饭,那是用两只印有合欢长寿图案的金边饭碗对合着的满满一碗饭菜。从饥饿阴影中过来的人们。逢年过节奉上一碗米饭是有相当美好的寓意的。我上小学时。寄娘又捎来一只书包,内有一只文具盒和装满的铅笔。书包里还有用红纸束着的一把碧绿的葱、一条雪片糕,这是寄娘对我的祝愿:葱——学习聪明:糕——步步升高。

仓浜,我永久的伤痛。寄娘辞世了,仓浜拆掉了,被一个现代化的住宅小区所替代了。要想弥补幼时的过错都无法了,要想凭吊也找不到仓浜的片瓦了。

人,永远难以摆脱成长背景对其的影响。仓浜灰沉、峡谷般窄深的影子永远压在我的心头。就像父母的为人哲学一直左右着早年的我的行为一样。父母,特别是母亲,一直教导我们姐弟不要吃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人家的,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我们一直铭记在心。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个傍晚,父母有事没能把我及时接回家去。天已暗了,客堂间低功率的电灯还舍不得开亮,但响起了很有诱惑力的碗盏筷箸和钢精锅铿锵的声音。借着蒙蒙天光,大爹家四个堂兄弟三个堂姐如一条条饿狼一样围在桌的周围,端着海碗呵啷啷地喝着薄粥。而我不肯端起阿姆娘给我已盛好粥的碗,我逃到门外,坐在一张横着骑放在门槛上的长凳上,阿姆娘来叫我,娘娘来叫我,我都毫不动摇地守坐在长凳上。最后,来劝的人多了,我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觉得自己是在坚守母亲的交代,可是肚子在古辘辘地叫。做人的准则这么沉重的话题,让当时那么小的孩子以这种方式来承担,真是为难我了。阿姆娘她们失望地退进客堂间里,说这孩子怎么这样犟的,随他去吧。我的泪水一串串地砸在磨损的木门槛上,砸在光滑的花岗台阶上。夜色渐浓,裹拥着我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

父母在自己家里吃过晚饭来接我,以为我在自己伯父家里应该是吃过晚饭了,因此没给我留晚饭份额。母亲责怪我说大爹家就是自己家里,怎么还饿着肚子客气呢!我委屈极了。又大哭起来。

这就是仓浜,

仓浜马氏家族的灵魂人物按常理应该是爷爷。可爷爷平日不理家务,整天在他卧室的床前面桌而坐。喃喃自语。好像是在参悟什么。他信仰过耶酥教。姐姐的记忆里,爷爷还带着她去过教堂做礼拜。爷爷瘦高个,光头。永远微笑着的脸。他老人家还有好多怪僻:每天用一盏小小的铜盅喝醋:每吃一口饭用一个玻璃子计数,不让自己多餐:时时闭目诵读着什么。他对身边的事可以充耳不闻。记得我大约三岁多时。在他的房里坐马桶大便,出恭完毕,我就叫向身边唯一的人——他求援,爷爷低声嘀咕一声:自己擦!我无奈,只得生平第一次抓起草纸擦屁股,不慎手指上还抠到了污物。爷爷80岁作古,临死前拉了一大堆排泄物。仓浜和小城其他地方一样。总有一批热心的老太见到谁家有红白喜事,就主动上门当参谋,她们既热心又懂章法,在一旁帮着招呼客人,指导红白喜事的每个细节如何才符合祖宗留下的规矩(譬如关照去亲友家报丧,是不能踩进人家家门的,只能站在门外:人家上门来吊孝,在人家给亡者叩过头后,黑纱只能扔在人家的脚旁,让人家自己拾起来,这样“拾”与“绝”近音,就有死人的事就此打止的意思),又为每个无意的动作从吉利的角度求征。爷爷临死前排污的这一不雅的细节,被老太们说成是老爷爷多爱干净呀离去了也要带一个干净身子去,又指导阿姆娘把污物埋在院中的葡萄根下,说是会让家族兴旺发达的。阿姆娘就让堂哥把它埋在小院里葡萄根下,那棵葡萄老枝新发,长得出奇地茂盛。这让母亲有些眼红,说过“难怪他们家发了”之类的话。其实,母亲所说的“发了”,不过是堂哥堂姐先于我们工作了,有了薪水收入而已。我家保留着一只爷爷从老家带来的广漆果桶,至今还锃亮如新,上面写着“马梅生”三个楷体,那就是爷爷的名

讳了,看见它,就使我记着我是他的老根上繁衍出的生命枝条,

爷爷和娘娘生有父亲他们兄弟姐妹五人,大爹为兄长。大爹一个矮胖而笑眉笑脸的印染工人,耿直、急躁,常见他对他的七个子女吹鼻子瞪眼睛的发火,舌头又仿佛有些大,吐字不是很清。最后,终因他l心急、发火,脑溢血而谢世。阿姆娘是大爹从老家娶来的绍兴人,肤色白皙,高挑身材,略凹的眼睛明亮清澈,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妩媚。阿姆娘是绍兴山里人。大堂哥出生时,外婆家送来贺礼,其中最有山里特色的是一只老虎趾头,用红丝线串了让大堂哥挂在脖颈上有避邪之说。好多年后,这只老虎趾头一直挂在大爹和阿姆娘的大床床头。我每回去,总是要独自坐在床头,长时间地把那只虎趾捧在手掌,轻轻抚摸趾头带着的软软虎毛和尖硬的虎爪,就会臆想充满虎啸狼嚎野气的山脉绉褶里的生活,这种粗犷环境能给予一个男孩的所有遐想,以及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仓浜市井生活。

堂哥堂弟都有过男孩的梦想。他们在屋后的房梁上悬挂沙袋、在墙角的青石板上放上厚厚的裱信纸,练拳。找来废铁圆盘练举重,试弹弓,练身体需要补充营养。那时物质匮乏没什么可以吃的,堂哥堂弟们就把自家烧菜用的食糖偷来,放在搪瓷茶杯里泡成糖开水轮流喝。我也随着他们打过沙袋,打过青石板上的裱信纸。虽然我瘦小的拳头只换得阵阵疼痛,但这却是我作为小巷里男孩子都应有过的童年经历。而这些都是躲过大人的视线的,这使练拳练身体充满了神秘和刺激。就像每个男孩都有过的能充当无敌于天下的大力士一样,我也幻想自己能当武功盖世的英雄,关键时刻伸出一掌一拳就能打抱不平,能英雄救美,能出手后在众人侧目之下故作轻松地远去,只把一个潇洒的背影留给大家。

仓浜的房子本是采光不佳的老屋,黑黝黝的,练功场所又在屋后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照明仅靠屋顶上一小块天窗透进来的光线;每次去又是作贼一般地不想让大人们看见的,因此总是感觉那里是鬼魅出没的地方。连续几次,我在那里似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隐隐地,阴阴地,这使我毛骨悚然,立即联想到聊斋里的女鬼。仰头看看天窗射下的昏昏光线,看看不大的屋子里没有其他活物哇,可再仔细听,真真切切的一个女人的嘤嘤泣声,还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后来堂哥告诉我,那是前楼的榴妹。我记起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梳着乌黑溜溜两条长辫子的榴妹。我几次来,总见她在楼上的木格长窗后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注视着楼下。要不就是在窗前梳她的长辫,她把那两条辫子梳了编,编又拆开,拆开了又重编。只有难得一挺,在门前的空地上见她穿着格子裙、攀纽的黑面白底布鞋和女孩们跳橡皮筋,唱的是“红灯笼呀圆又大,今年春节满天挂”,那两条长辫子随着她的跳跃而上下飞舞。就这姑娘,据说有一次和同学去郊外的田野捉蝴蝶,淋了一场突然其来的雨,回来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瘫了。家里请来好多医生也说不清她得了什么病,她再也没能站起来过。娘娘和巷里的老太太们说榴妹是抓蝴蝶遇见鬼了。

后屋练功场所的秘密,因我的不慎而泄露了。大爹和阿姆娘旋即取缔了这个有可能让儿子们走上打架斗殴邪道的地下场所。堂哥堂弟因此而怨恨我,阿姆娘又从碗橱中空空如也的糖缸里发现了堂哥堂弟们偷食糖作营养品的秘密,堂哥堂弟们在阿姆娘用一根棒槌追打之下作鸟兽散。

过新年时的仓浜,在狭长的天地里会响起有一声没一声的掼炮声,这是那个时代男孩的专利。每逢新年,我会随着父母来仓浜,给爷爷娘娘大爹阿姆娘拜年,大人们见了面呷着糖茶、嗑着瓜子f新年里每家人家都是要加果盘的,在玻璃的或瓷器的或漆器的果盘里放上瓜子、长生果、糖果、油金果、红红的桔子和带着白霜的柿饼,以供上门客食用),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往往会在这里呆上大半天,是要吃了新年饭才回去的,这样就能在仓滨有充裕的玩耍时间。掼炮之类的近乎危险的游戏,也只能在这里,与堂哥堂弟躲到巷尾玩。掼炮是用两个匹配的金属件用橡皮筋紧连在一起的,在尾部装饰性地按上彩色布条。把掼炮子从纸上撕下,放入两个金属部件的结合部,朝空中一掷,最佳效果是让它摔在坚硬的路面,爆响的机会就大。掼炮纸当时小摊上都有卖的。红色、长方形的纸上面,有规则地排列整整齐齐的火药粒,几分钱就能买到一张共有24粒,买采后用剪刀小心地剪成细条,卷成卷放八用空的百雀灵擦脸油脂的铁盒里备用。常有男孩把掼炮纸放在裤袋里忘了,在玩耍中撞击或摩擦生热,裤袋就起火的。掼炮纸除了放在掼炮中掼响外,还能放在当时商店出售的多种玩具枪中打响,还能放在用板车轮钢丝自制的手枪中打响。用一段铁丝,两节自行车车链自制的手枪,还能打响火柴。把一根火柴插在车链的孔中,一扳扳机,不但有一声脆响,而且火柴棍会像子弹一样飞射出去几米远。除了这些能炸响外,把鞭炮拆散了点放,也能获得简单而有吓人的声响效果。点放鞭炮,虽不要借助器具,但需在手里拿一支点燃的香烟或蚊香,调皮的男孩能让鞭炮产生不同的爆炸效果。把点燃的鞭炮扔进路旁晒着的夜壶、瓮坛中,就会发出闷声闷气的炸响效果;把鞭炮插入狗屎中,爆炸就会把狗屎炸飞。过年的仓浜,弹石路面上到处散落着红色的鞭炮纸,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除了过年,我星期日也会奉母亲之命去仓浜送东西。或看望长辈。我很乐意去。因为工作后的大堂哥买了一台第一代的半导体收音机,我去后办完正事,就坐在桌前摆弄那台收音机,我喜欢听广播剧、配乐诗朗诵。喇叭里激情澎湃,屋外响着自来水水柱撞击铁皮水桶的声响和大人训骂小孩的声音。我看到窗外的一片阳光。几个女孩正在跳橡皮筋,唱的歌却不再是“红灯笼圆呀圆又大,今年春节满天挂”,她们也不再梳榴妹那样的长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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