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水河滩的收殓师
2009-03-29黑凝
黑 凝
在我的家乡濑水河滩,有一种听起来令人惊悚的职业,那就是乡间收殓师。我爹海根就是一辈子从事这一职业的人。
虽尊为师,但这个职业在我家乡三百六十行的行谱中却无从查寻。换句话说,家乡人从没把收殓师当作正当行业,家乡妇孺老幼也不称从事这一行当的人为收殓师,而是隔着几条村街直呼阿爹抬棺材佬,阿爹倒是爽爽地应了,可大姐水英却臊红着脸,一头扎进濑水滩涂的芦苇荡深处,
小时候,我倒以阿爹这一特殊职业而沾沾自喜。你想谁家不死人,就连平日在村子里欺男霸女、牛气冲天的村长,他娘死后,不也要跪在我爹面前央求着帮忙收尸入殓。这番今四邻惊羡的特殊礼遇,恐怕也只有我爹才能享受得到。其实,阿爹所做的无非是邀上八个抬棺材的青壮年,给死者简单整整容,擦个身子洗个澡,穿上寿衣,再盖上遮脸的黄裱纸。遇有主人家客气,硬要塞三五块钱,阿爹也不客气,他会从他的高背篮子里取出那支磨得光溜溜的褐色的埙,在夜黑人静时,一个人摸到死者的新坟上,给死者吹上曲凄凄的终寿曲。更多的时候,乡间没有死人的日子,阿爹只是家乡潮湿泥泞田野上扛锹扶犁的普通农民。
年少时候,不谙世事的我,只要一听到村口有报丧的哭声。每一根神经都会突然亢奋起来。我会毫不犹豫地扔下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飞奔回家。隔着几条潮湿的老街还能听到阿爹沉闷的吼声:“蛋儿,蛋儿。格细赤佬,死哪哒疯去了。”听到我的回音,他会说:“赶紧了,去东厢间兔子笼上取扎芝麻秆,跟爹去河对岸的谢家垛,谢家垛的老秀才昨晚走了,”待我一路奔跑取了爹早先备在猪圈兔子笼上的芝麻秆,赶到村后的濑渡口时,爹和他召集的八个抬棺材佬早候在了渡口。
船过濑水渡,半晌没听见主家炸炮相迎的动静,领班的阿爹因为主家的失礼而脸面扫地,他会在渡口踩着脚,大动肝火,喝叱着被他邀来参与收殓的后生:“二杆子,干椤着干啥?老秀才的后代没有礼教,咱不能没有规矩,炸芝麻秆。乡间收殓师不到村口就炸芝麻秆有点鄙视主人家的意味,
按家乡的风俗,收殓师进村,丧家的孝子孝孙要披麻戴孝,炸着响炮。远远跪在村口相迎,不然子孙会被乡人视作不孝。而收殓师则会在村口点燃芝麻秆,领头的高喊着:“芝麻开花节节高,炸得芝秆噼噼响。”其他人会跟着吼:“子子孙孙代代旺。”走到丧家门口,领头的收殓师再用燃烧的芝麻秆点燃从死者床铺上落下的蚊帐。这个细节有点类似戏曲中剧终落幕。
小的时候,我的胆子忒大。阿爹在给死者整容时,我通常会立在一边给他当着助手。阿爹给死者挖耳屎,我会递上挖耳勺;阿爹给死者剃须髭,我会递上剃须刀:阿爹给死者理发,我会递上推子……一闪一扑昏暗迷离的烛光下,阿爹在认真细心地为死者做着入殓前的每一道整容工序,遇有年轻女子去世,阿爹还要用手指挑些随身带来的朱红印泥,均匀地涂抹在死去女子的唇间。阿爹说:“这女子命薄,该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向天堂。”阿爹说的是邻村的翠红。据大人们说,翠红生前跟邻村一个有妇之夫在村后的水杉林里做见不得人的事,被巡逻的民兵速了正着。上世纪60年代,在一派艳阳天的家乡,发生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岂不捅破了老天。半年之后,翠红姑娘抚着已显山水的肚子,自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竞喝农药以终结两条生命向乡人谢罪,阿爹在帮翠红姑娘整容时,翠红姑娘的眼睛鼓鼓地睁着,怎么也抹不合。阿爹眼眶就湿润了,“这丫头心里不知多屈呢。阿爹自言自语。
我少时之所以这般殷勤地做着爹的跟屁虫,更多的原因是为能吃顿饱饭。那年月,我的祖国还处在大饥荒时代,而我的乡俗里,死人是件非常隆重的事。主人家再穷,子孙再不孝,唯有办理丧事上,都会打肿了脸充胖子,做得体体面面,办得风风光光。死者家属则会更加热情款待收殓师,在死者入殓前的三五日,好吃好喝,路远的还得管住。临走,客气的主家还会给领头的收殓师塞上一荷叶包猪头肉一类的荤菜,或者面包、粽子、馒头一类的稀罕食物,
而我大姐水英却没出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整日里愁眉不展,还隔三差五找些托词,躲在闺房不参加生产队劳动。爹急娘更急,只有我大婶婶能猜透大姐心事,她诡秘地对娘说,女孩子家大了。怕是不想在娘家呆下去了,这一说娘更着急,娘又如何不理解自己女儿心思,她一年前就托濑水河滩最有名的媒婆张铁嘴为大姐相过十几个对象,有一位还在县城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可不知何故谈一个崩一个,家里人都认为大姐眼界高,相不中别人。可究竟原因大姐不说,谁也不知道。后来媒婆张铁嘴给大姐相了位四个兜的军官,鸿书来往,半年多接触,双方都觉满意。一日,军官从部队请了假,捎了彩礼,专门来我家向大姐求婚。这等好事把我爹娘高兴得喜极而泣,杀鸡宰鸭准备款待军官准女婿。也巧,正碰上村上的欢喜婆婆过世,报丧的哭到门上,这可难坏了阿爹,不去吧大热的天死人熬不了一天就会发臭,去吧这边的准女婿如何交待。用一句时髦话说,当时阿爹的思想是经过了激烈的斗争的,最后还是职业道德占了上风。至于我大姐的婚事自然是吹了灯,想想也是。堂堂一个军官岂能容忍自己的老丈人是乡村收殓师。
而我和阿爹第一次矛盾冲突是我高中毕业后,那时我早就厌烦了阿爹的收殓师生活,原本我是想着通过复读准备来年考上大学,能跳出农门,没想阿爹却早帮我设计好了我的人生,他之所以这般不厌其烦地教授了我全部乡间收殓师的门道,原来是想我继续他的衣钵。真是天犬的笑话,我一个高中生,在当时我的家乡田野上也算个知识分子了,岂能干收殓师这活。我不干,阿爹就断了我上学的所有资助。一气之下,我跑到远在南昌的大叔建筑工地上做了名建筑工人。后来的日子,常常突然想起阿爹那双侍弄过无数死人的手,心里面就有了难以言语的滋味。于是,我也加入了大姐的行列,一次又一次地劝说阿爹放弃这一行业。每回阿爹嘴上是答应了,可一听到村口报丧的哭声,他一准会背上高背篮子,揣上那支埙,头也不回地跟着报丧的主人家走出了村口,听烦了我们的劝说,阿爹就吼:“人死了总不能烂在家,总得有人收拾吧。”阿爹本来就犟,接下来谁还自讨没趣劝他,没准会遭一顿恶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