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600年(外一章)
2009-03-29王爱芹
王爱芹
连绵紧靠的石屋一律呈现出岁月的褐黑,曲折的巷口,身着宝蓝长衣大袖的老太安详地低头缝制着绣鞋,高亢悲凉的地戏一声声撞击着连绵的丘陵……我们恍然穿越时空,步入了有明一代。
我站在贵阳天龙古堡高大的青石寨门前,近距离地凝视它。有着怪异的勃勃生机的这座屯堡,在灿烂的春阳中。给我关于历史的提醒。
当年,朱元璋在消灭了元梁王后,为防备元朝残余势力反扑,巩固对西南边疆的控制和统治,特从江浙淮一带募集了一批军伍,御笔一挥,这30万父子兵就此告别家乡,越长江,过洞庭,历尽艰辛,最后屯于滇黔古驿道上。这一屯,就让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后代在此守候了600多年。作为外来户,身处少数民族中间,经受过一次次改朝换代,一次次革命风暴,屯堡人在语言、服饰、建筑、宗教信仰等方面,依然固执地守着600年前的梦,款款地向世人展露着自己苍老朴拙的面容。屯堡人,怎么这样固执呢?固执得如此不合时宜。
“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一头撞入屯堡寨中,眼看到的是石头,手摸到的是石头,脚下踩的仍是石头,没有人能够对石头有如此深的了解和执著。兵荒马乱,与中原千里之遥,屯堡人流血流汗将聪明才智最初都用了在军事上。他们先是军事家,然后才是建筑师。所有堡察都建在依山傍水处,目的只有一个:防御。建筑材料就地取材,用的是贵州山区随处可见的石灰岩薄层。高墙,深巷,我摸索前行。每条街巷既可单独防御。又相互呼应,形成防御整体。身后的天台山是一处俯瞰四野的制高点,屯堡人用石头层层叠叠堆起了一座佛道释和平共处的寺庙,平时起着瞭望功能,与村寨防守五为犄角。而今只有缭绕的香火和阵阵钟磬声,占领这座山的履晨暮暮。对我这样的寻访者来说,这里处处透着神秘、庄严,还隐隐有种身处蛮荒之地的孤傲。
“头上一罩罩,耳上两摇摇。腰间一飘飘。脚上两翘翘。”这是屯堡已婚女子的穿戴。守候在家的女人们将自己的怀乡之情全部倾泻在自己的服饰上。依旧是家乡宝蓝色的长衣大袖,斜襟低领宽袖,上衣衣摆长至膝盖下。领、袖、大襟精心绣着鲜艳的花边,腰间飘着长长的腰带,穗子垂到了膝盖弯曲处,大脚,着船形绣花凤鞋,稳稳地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劳作,收获。我惊诧于她们的称呼:未婚少女称“小娘娘”,已婚妇女称“大娘娘”,并在衣束上作了区别。未婚“小娘娘”留孩发,或束根大辫子,额头刘海拂面,衣饰艳丽,在山陵间绽放成花,成风景。已婚“大娘娘”盘头柬缵,缵上罩发罩,插簪子,还一律把额前的刘海拔掉,露出大块白生生的头皮,喻意夫妻白头偕老。女人们在与世隔绝中坚守着一份原汁原味。这种坚守不仅是一种脾性,更是一种孤独。我忽然觉得自己与身边这群络绎不绝赶往天台山庙会的屯堡女子,有了精神上的沟通。
另一屯戍文化的表现是一种最原始的戏剧表演形式——“地戏”。顾名思义,“地戏”演出没有舞台,撂地摊演出,演出时演员头戴面具。这种“地戏”是从军傩戏移植发展而来,军傩是古代军队用来祭典、威吓敌人的一种仪式。既然从此不能回去,就得有所寄托。这些长途跋涉的军人迁到此地后,随着征南大军带来的军傩自然而然进入了视野,他们兴高采烈地从形式和内容上作了增彩添色,将其从祭典变成激励斗志和庆祝胜利,内容上则取材历史上的战斗故事,粗犷有力的动作,不再是单纯的“闹傩”,发展到刀枪对打,你来我往。几百年间,屯堡人就是靠着它。想家乡。思荣辱,知使命,听一次,便是一次心灵锤炼。
如此,若要触摸屯堡人的内心世界,岂能置地戏于不顾呢?
游览完屯堡,大家全朝鼓声奔去。那是个很简陋的圆形舞台,为民国时期的天龙学堂旧址,斑驳的朱红梁柱上新贴着“天龙学堂一百春桂紫迎贵人,大明遗风六百载佳礼待嘉宾”的对联。舞台下一排排长条凳。四五个演员面戴黑纱头戴面具,正卖力地在台上打斗,演的是《三英战吕布》,动作笨拙夸张。唱出的声音极其高亢,卷舌、阳刚,跟明代的“官话”很近,好像就那么几句。休止,然后升起,只是听不清歌词。这些对于我们已不重要,我们只是在鼓声中静静地聆听屯堡人的梦想,这个梦,一个又一个昨天,他们已做了600年。
我们该走了,傍晚的屯堡格外宁静,一如我们此时格外宁静的心,
出口
一晃,我在妇联已工作五年。妇联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处理来信来访。女人尤其处于偏远农村的女人很多时候是弱者,这有生理原因,也有政治、经济原因,还与历史、传统有关。因为弱,就有许多不幸、委屈。当这些不幸、委屈日积月累膨胀成一颗随时要裂开的果实,就需要倾诉,需要出口。找妇联,是一种选择。
她们并不认识我。她们把我当成一级组织,当成“娘家”,于是,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心扉,很多心事她们连父母、亲朋都没讲过。人与人之间肝胆相照的信任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正是这种信4-2增强了我对这份工作的好感,进而有了责任感,深入到每个人和每个故事,我发现人性如此斑斓。我开始关注人的生命。
每个来访者来到办公室,我先奉上一杯热茶,送上一个笑脸。然后就是安静地倾听而不是表达,在该叹息的地方发出悠长的轻吁,在该伤感的地方面露悲戚,在该义愤填膺的地方满脸怒气,让她感到你懂得,并理解。再大的委屈,再多的烦恼。只要说出来,就不那么沉甸甸地压在头上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她们为什么喜欢聚在一处家长里短,这也是生命所需啊!
那天来上访的是个中年妇女,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她丈夫是个临时工,因公而死,单位赔了12万元。当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成了局外人,两手空空。公婆还有小孩叔伯,都防着她。她才40岁,婆家人不相信她能守着两个孩子过下去,万一哪天改嫁卷款跑了,怎么办?两个孩子是自家的,公婆揽了下来,也把所有的赔款揽了下来。为怕她闹事,他们以给孩子办教育基金的方式投了保,一个孩子5万元(另两万办了丧事)。投保人是孩子的爷爷,
她哭得异常伤I心:“孩子是我的,以后是我抚养他们,他家人凭啥剥夺我的权利?”她从孩子生下来,到一点点长大,受的苦,遭的累,颠三倒四地向我述说着。她需要倾诉,丈夫死去这么长时间了,有谁肯坐下来听听她说些什么?她的孤立无援。她的寒彻入骨,使她像叶孤舟飘荡在海面上找不到停泊处。而我们的一点点帮助,就可能指引她慢慢靠岸。
法律是一把有效的武器,但法律不是万能的,很多事仅靠法律远远不够,从,心理上疏而导之不失为一条上策。我没学过心理学,设身处地是前提,知识经验是基础。我努力深入到她们的内心,一次次感同身受,一次次自我分裂。她们吃完了果实,却把果核留给了我,梗在心里。尖尖的,硬硬的,这是以往工作中从未有过的体验。每当压抑地受不了时,我就去健身房跳操,在大汗淋漓中清醒头脑。
在我们努力下,这位妇女的问题得到圆满解决。看着她搂着孩子的笑脸,我知道她已从阴影里走出来。法律还了她正义,而我们敞开了她的心扉。
那天老太太带着两个闺女闯了进来,她们指手划脚,异常愤怒,一时满屋都是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他打死了我女儿,他得偿命。”“坐下来,有事慢慢说。”我得安抚她们的情绪。娘仨你一言我一语,叙述是零乱的,人在气愤之中理智往往占不了上风。事实很简单,结果却让我震惊,甚至愤怒。这是无数家庭暴力中的一个,因家庭琐事,男人有了第一次施暴。当生命没受到威胁,仅是肉体受到胁迫的情况下,把限于两人之间的事延伸为公共事件,似乎是件耻辱的事。于是,女人以沉默来消化遭遇,女人的退让似乎刺激了男人的施暴欲,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婚姻是让人平心静气的归属,而非提心吊胆的折磨。当年自由恋爱的幸福在一顿顿拳脚下慢慢消融。这次两口子在地里掰玉米,掰着掰着,男人的拳头落下来,说不上谁对谁错。男人下手重了,女人肾脏破裂,被送到医院,不治而亡。
我知道这种家庭暴力致死的案子不属于我们妇联管辖,这该由法律裁决。这是我们另一工作方法,调查调解或引导走司法程序。我反复表态:“老人家,我们一定帮你呼吁,维护你女儿的合法权益。”
法律给了施暴者一个公正的惩罚,可我的心却沉甸甸的。我忘不了法院开庭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个12岁的男孩,这种年龄已有了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他扯着姥姥的衣襟,哭着为爸爸求情:“姥姥,您别让爸爸坐牢好吗?我已没妈妈了,我不能再没爸爸啊。”弦子的哭声撕l心裂肺。我们维护了死者的权益,可谁能安慰这个忧伤的孩子?这是死去的母亲愿看到的吗?
天天在这些人事中游走、奔波,我不再是为了工作而I作,而是实实在在地珍爱生命。我深悟,这个世界不全是鲜花和精美的水果,但愈是深入人性的幽暗之处,愈相信它有出口。而我们追求的,就是为了让这出口更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