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随遇而安
2009-03-27李利君
李利君
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是叛逆的。他选择与这个世界抗争。然而,当他伤痕累累的时候,他会作出别一种选择。我觉得我就是这样。所以,十年之后,我选择在一个雨水充足的季节回到北方。
我要倾听一下灵魂的声音,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一、海拉尔
从飞机上俯瞰,海拉尔小巧精致,周围是整齐的绿色,飘摇着几条银色的河流。
我到达的时间是下午。那时,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海勒根那、商晓东、李秀峰等几个朋友已经在等我。车子一响,就到了一片起伏舒缓的地方。向远方望去,天空碧蓝如洗,白云袅娜飘逸。闪着明媚的光芒的河流,仿佛从天上来的一般,在一片碧绿间,弯弯曲曲地向着天外流去。这时,我看见一个孩子,骑着一匹马,快速地涉河而去,河面上一片欢快的浪花。风吹过,干爽温和,如多年的老友与你面对面静坐闲谈。
晚上,我们在一个蒙古包喝酒叙旧。这是分别十年后的一次聚首。十年前,这些朋友像长在一个山丘上的星星草,对前途毫无把握;十年后,阅尽沧桑已不再有什么能让这一群人心惊肉跳的了。外面是萋萋芳草在风的摇摆下传来的清晰的歌唱。杯子起落间,回望包外,是无边无际高远的天空。
晚上,我住进了朋友海勒根那的家。
他的书房别具匠心,除了一壁书和一棵蓬勃的万年青外,在电脑台的对面,还放有一盘小型的石磨。
呼伦贝尔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对很多人来说,这里几乎就是一个北方少数民族博物馆,蒙古族、满族、回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朝鲜族、俄罗斯族……众多民族给这片辽阔的草原带来的是五彩缤纷、多元绚目的文化。
朋友是个有心人,所以,他的这间书房也就变成了一个微缩地方文化展馆。我们聊到了乌热尔图,聊到了布仁巴雅尔,聊到了古老的传说……夜深了,我们各自睡去。
我是在一片静谧、香甜的空气中醒来的。
从窗口望出去,天空蓝得如同梦幻一般,一条大河无声地从下面流过去,河边有老船造型的雕塑。有人在河边钓鱼。
我看了一下表,时针指向凌晨四点。看着满窗的霞光,我以为看错了表,再看一眼,还是凌晨四点——噢,这里是呼伦贝尔啊。
我开始在满壁的书中来享受这段不期而至的美妙晨光。
关于蒙古族方面的书藉占了大半——容易理解,书房的主人是一位蒙古族的小说家——然而又不限于蒙古族:我先看到了十年前我们去拜访过的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的小说集《你让我顺水漂流》。十年前,我和海勒根那还是稚嫩的毛头小子,一个下午,我们贸然敲开了刚从京城返回呼伦贝尔定居的乌热尔图先生的房门。面对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乌热尔图背对窗口,面对那样两个年轻人,细慢地谈了一个下午。现在想来,他隐在自己身体的阴影里的样子恍若梦中。《你让我顺水漂流》设计得朴实无华,似乎与一个获得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大奖的作家身份不符(也许更应该奢华些),很像彰显地方特色的“地方文化”,但这部作品显然超越了“地方”,其浓郁的少数民族内核(作品意象、主题、掺杂其间的传说、轶闻)和令人吃惊的现代性(明显的外国现代派使用的文学表现方法、复归原始人性的精神指归等),让人感觉到了它有在更大范围内产生影响力的分量。书房主人海勒根那的小说集《到哪去,黑马》和他自称为“新小说”的集子《父亲鱼游而去》,也偏重于这类风格。至于他们之间的师承,不得而知,有一点可以肯定,辽阔宽广的地域,一个族群独立而不为太多人所知的精神世界,是哺育他们的“师长”。
书房的主人是小说家,书却不尽止于文学作品,而是有相当数量的地方文化方面的专著。如鲍玺的《蒙古姓氏》,是全面介绍蒙古人姓氏由来、种类、特点的研究专著,理顺了在外界看来纷繁、杂乱的蒙古姓氏的脉络;朝鲁的《蒙古族民间歌曲与说唱音乐研究》,研究的内容则是“言之者众、知之者少”的蒙古族的“歌唱”;郭雨桥的《郭氏蒙古通》详细介绍了蒙古族宴会仪式、居住、服饰、饮食、畜牧生产、狩猎等方面的情况;顾德清的《猎民生活日记》,何红艳、诺敏的《科尔沁情歌及其研究》……此外,还有不少其他少数民族方面的书,如《敖鲁古雅的鄂温克》等。
在夏日的清晨翻动这些书,我的思绪随着清晨的微凉飘得很远。
一个小说家,他的根在哪里?
就在哺育他成长的那块土地里。所以,他必须关心这块土地的今生和前世,了解得越透彻,越有可能写出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这一个”来。海勒根那此前已经推出了一些小有影响的好作品,翻一翻他的“新小说”集《父亲鱼游而去》,会发现这部与以前的很多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海勒根那不再仅仅写出一个呼啸带响的故事,而是写出了人物的血和肉,最重要的是写出了对草原命运的隐忧。这一变化,大约就和他反复摩挲的这一壁书有着某种内在的、深刻的关联——直接的结果就是海勒根那作品中越来越明晰的民族意识、越来越自觉的地域追求。
这样的姿态,创作者在源源不断地获得新鲜、生动的创作资源的同时,对地方文化的发展也起到了巨大的、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表现之一就是那些思想博大精深、地域符号鲜明的文学作品,吸引了很多文学界以外的目光——而这,是许多创作者最初没有预料到的。
海勒根那醒来了。
他告诉我,窗外的那条大河叫伊敏河。
二、伊敏河
作为一个地名,伊敏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伊敏公社,一部分是伊敏煤电公司。公社散布在伊敏河北岸,砖瓦结构的房屋,松树板皮构筑的栅栏里,围着的是正在改变着传统生活方式的“各族儿女”。而伊敏煤电公司则是一个大型露天矿,在那儿工作和生活着的有上万人,他们主要与大型挖掘机器、发电设备等打着交道,给草原带来别一种景致。联结这两部分的,是平而阔的草原上的几条公路。据说这些公路已经可以直通到阿尔山了。
那几天,放下商晓东主编的《走上高高的兴安岭》或者《绿海神韵》等书,我贪婪地眺望远处:平静无声的草原一碧到天边,牛群东一堆、西一伙地在缓缓地吃草,一些高大的烟囱吐着白云似的轻烟,还有像一条鱼的背脊一样的公路——我知道,在很多本地作家的笔下,草原原生态的破坏者,就是以这些为素材的。
有时候,我会受不了那些招摇的绿色的诱惑,走到草地上去。草及膝盖,手很容易就能触到它们。其实,草原上的草是丰富多彩、种类繁多的,同时,草原上也不光是“草”,草间摇曳着的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也好,花也罢,一律都没有娇滴滴和脂粉气,更多的是硬朗、茁壮、挺拔、健美。
有很多次,我立于这样的草地,闭上双眼……
而作为河,伊敏河是名副其实地存在着的。
站在某个高处,就可见伊敏河从远处浩大地流来,宽阔、平坦的河床尽情地摆出了各种各样优美的姿态,令人想起如今城市中流行的瑜珈。河水清凛,闪着翡翠般的光波。水纹大气地漾开,让人感受得到这条大河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遏制的生命张力。
据朋友介绍,伊敏河是“生命之河”之意。
非常富于诗意的名字!
这么好的地方不可能没有诗人的。夏万奎、晓立、包明娟等,就是这条大河旁的“写生者”。他们长时间地倾情于这条河,倾情于这条河两岸的草木、人物。这条大河也给予了他们不尽的创作灵感,已经有20多年“诗龄”的诗人夏万奎,每年都有让人耳目一新的诗作问世,晓立笔耕不辍,近年来声名鹊起,在小小说世界里争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一个傍晚,风止树静,花香满径。《骏马》主编姚广先生与海勒根那专程从海拉尔市区赶过来。我和伊敏河的诗人们一起,与他坐在一间通风极好的小房子里吃涮羊肉,喝特制白,翻着他带来的几期《骏马》,海阔天空地聊着身边的朋友和文学创作中的一些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