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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

2009-03-27胡守文

骏马 2009年1期
关键词:大明村支书乡长

胡守文

杨大明铁青着脸骑车从乡政府院里出来,狠狠一拧油门,胯下那辆破“嘉陵”便像被猛抽一鞭的牲口,突突轰响着向前猛窜,坑坑洼洼的乡街上便卷起一股黄尘。

杨大明被肖乡长气得够呛。肖乡长是分管杨大明所在的保丰河村的副乡长。刚才开罢会,他找到肖乡长,想为村里的罗嫂一家弄点儿救济。罗嫂家的日子实在太苦寒了。罗嫂的男人前年被雷劈死了,她家里还有因年迈丧子而哭瞎了双目的婆婆,和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半大儿子。缺了男人作顶梁柱,里里外外全靠罗嫂一人扛着,那日子过得是要盐没盐要油没油的。偏偏屋漏恰逢连阴雨,前不久她肝上又查出了毛病。杨大明作为保丰河村的支书、主任,对罗嫂家的困难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可他实在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到乡里去碰碰运气,看能否争取弄点儿钱,好让她买点儿药先对付一阵子。

肖乡长是个矮个子,不仅矮,而且又黑又瘦。他漫不经心地听杨大明讲明来意后,半天不开腔,也不看杨大明,只是慢悠悠摸出一根黄鹤楼烟,兀自点上后贪婪地吸了几口。他知道杨大明是个烟鬼,却不肯给他抛出一根,杨大明心里暗暗已有些不快。等肖乡长开了口,杨大明肚里的气几乎要把肚皮撑破。肖乡长冷着脸说,你还晓得我是个乡长?去年找你办件事,你比兔子溜得还快。杨大明嗫嚅着正要解释,肖乡长却打断他的话生硬地说,全乡几万人,像这样的困难户有好几百户,乡里穷得丁当响,哪照顾得过来!肖乡长说完把杨大明撇在屋里,站起来急急地往外走,衣角一下子就把桌上的塑料杯扫翻在地,茶水淌了半屋。肖乡长走出门后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恨恨地说,你别只忙乎着给人家罗寡妇送温暖了,有人正举报你呢,你还是多想想怎样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揩干净吧!

杨大明呆呆地望着肖乡长拂袖而去,感觉就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他没想到去年那件事得罪了肖乡长,肖乡长竟然至今念念不忘,他还以为肖乡长大人大量,早把那事忘到脑后去了呢。

杨大明揣着满肚子闷气,从乡街拐上保丰河堤,十来分钟后,就到了保丰闸。从保丰闸下堤,是一条绿荫遮蔽的人工渠,就叫保丰渠。沿保丰渠两侧歪着百多幢高高矮矮的砖瓦房子,这便是保丰河村了。

杨大明在渠道上没走多远,“嘉陵”忽然被一个大土坑颠了一下,竟然颠熄了火。他扫兴地骂了一句,下车把火花塞旋下来,用衣角揩了揩,又旋上拧紧,再踩上几脚,那车有气无力地低喘着慢慢就悠过来了,他便到渠沟里去洗弄污了的手。眼下正是初秋时节,渠沟里只有一口浅浅的、污浊不堪的黄水。他一边洗手,一边不由在心底叹气。就在五六年前,这渠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呀,那时是满满的一渠清澈见底的碧水,看得见鱼虾在水中游动,用网兜在渠里只掏几下,掏上来的鱼虾可煮一海碗。那时保丰河村的百姓吃水用水、淘米洗菜都依赖这一渠水。盛夏的晚上,忙碌了一天农活的男人们扑通一声跳进渠里,满身的尘土和整日的疲乏就一洗而光了。因为有了这渠好水,村民们不咸不淡的日子竟然多了几分滋味。可这几年,随着保丰河河道淤积,水位下跌,河水再也无法通过保丰闸输进保丰渠。保丰渠便成了无源之水,除了夏天跑几场暴雨还能灌上半渠浑水以外,一年大部分时间渠底就只剩下一口黄汤了。

杨大明把思绪收回来,又想到了罗嫂一家的难处。他伸手在上衣里摸烟,忽然碰到一叠硬硬的东西,那是三百块钱。刚才一生气,竟然忘了兜里还有这些钱。他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一个念头,便暗自笑了,却又有几分犹豫,掂量了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径直前往罗嫂家,罗嫂正在屋前忙碌。杨大明心里不由有些感慨,罗嫂年轻时可是远近闻名的俊媳妇哩。仅仅一两年时间,没男人的日子一下子就把她摧老了,拖憔悴了。

杨大明掏出三百块钱来,说,这是乡民政给的三百块钱救济款,先拿去抓几副药吧,这病可是拖不得的。接过钱,罗嫂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边说边用围裙去擦眼角了。杨大明见状也觉得眼里像掉进了什么东西,就推说天色不早,慌忙离开了。

杨大明到家时,天已擦黑。老婆张美慧正在做饭,屋里飘出肉的香味,他不由狠吸了几下鼻子。他踱进厨房,张美慧正俯身往灶膛里喂柴禾,噼噼啪啪燃起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一抬头瞧见他虎着个脸,就嗔道,谁惹恼你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杨大明嘴上含糊地应道,都是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心里却暗自狐疑:今天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也没有来客,竟然买了肉,而且待他的态度大变样,莫非太阳打西头出来啦?

往堂屋端菜时,张美慧告诉他说,女儿下午托人带信儿来,学校又要收三百块钱的什么资料费。唉,学校的收费真是个无底洞。杨大明听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想到下午给罗嫂的三百块钱,便有些发慌,嘴上却仍没好言语地说,又不是收你女儿一个人的,别人交得起咱们就交得起。想想觉得这话太刺耳,便缓和了口气说,要不,先找她大舅借点儿,等卖了栏里的几头猪再还他。

张美慧抱怨道,光靠借也不是个事,得想个挣钱的长远路子呀。这么下去,日子真没法过了。杨大明见她话里已有了借题发挥的味道,心想今晚恐怕又难得平静了。

两人坐到饭桌边,张美慧拧开酒瓶豪气地说,我陪你喝两杯。杨大明答道,好哇。酒就是当地酿的一块多钱一壶的老烧,辛辣得很。杨大明善饮,加上心头不畅快,所以饭桌上他是大口大口地喝,而张美慧的酒量有限,她只是小口小口地抿,但很快脸上就飞起了两片红霞。

正如杨大明所预料的,酒酣耳热之际,张美慧又提起了那件以前扯过多次的事:要他辞了这村支书,到女儿大舅的公司去干。大舅子原是乡里的一名机关干部,工作特别舍得下力气,可提拔干部时却始终没有他的份儿,最后便灰了心,一气之下辞了公职,出去和人合伙办起了精米加工厂,几年下来腰包就鼓起来了,在县城置了复式结构的大房子,还买了辆桑塔纳车。发富了的大舅子对他这个妹夫关爱有加,经常接济他们一些钱物,还多次邀请他到公司去帮着打理,想以此来拉他们家一把。大舅子有这个美意,张美慧自然积极响应。谁厌烦过好日子?何况这好日子有人给你指引,有人帮你谋划,可以想象,可以预见,谁又舍得错过呢?张美慧便三番五次在杨大明耳边唠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杨大明却榆木脑瓜不开窍,老是推说村里的一摊子事丢不开。有一天张美慧急了,便以嘲讽的口吻说,咱大哥那可是国家干部,响当当的铁饭碗呢,还不是说甩就甩了!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支书,说好听点儿还是个草帽子官,说不好听就是一农民头儿,补助又少得可怜,还不如给建筑队打零工挣得多,你还忙得屁颠屁颠的,要你不干了竟然还说丢不开!这番话把杨大明说恼了,当时就撕破脸皮和张美慧大发雷霆,事后俩人就一直不冷不热地僵持着。

但现在张美慧却主动打破僵局,并借酒壮胆,重提旧话。她说,大哥又来电话了,他的米业公司新上了一条生产线,急需人手,要我们两个都过去,不要再犹犹豫豫了,去了亏待不了我们。张美慧真是拿自家这个犟脾气的男人没办法,她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话音里还带着一点儿撒娇的味道。她只能春风化雨般地慢慢感化他,她知道不能再激怒他了。如果再把他激怒了,他的犟劲儿一上来,这事就将遥遥无期地拖下去。她抿上一口酒,望着对面这个闷头喝酒的男人,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一脸哀怨,满心凄苦。她说,老辈人讲,姑娘伢是菜籽命,落在哪里是哪里,落在肥地里就尽享福,掉在石窝子里只得受苦。我嫁给你十多年,吃没吃个好的,穿没穿个暖的。回娘家去,有人还羡慕我是村支书的老婆,好像我跟着沾了天大的光似的,其实我只是陪着你受了些苦,怄了些气。说着说着,她就泪流满面了。喝了一点儿酒的女人,一旦向男人诉起苦楚来,那话语和眼泪就会像开闸的洪水一样飞泄不止。她颤着声说,你不替我着想,总得替女儿想想吧。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到时拿什么供她上大学?

听张美慧声泪俱下地诉说时,杨大明已往肚里倒进了几大杯酒,有了七八分醉意了。老婆的话,就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何尝不想跟着大舅子去干,让老婆和女儿日子过好一点儿?可他做了十多年村干部,当支书也快五年了,突然撇下全村一千多号老老少少不管了,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所以前几次张美慧和他死磨硬泡,他始终不敢松口。但今天却有所不同,今天他喝了很多酒。男人一喝酒,心肠就特别软,感情就特别容易失控。张美慧这样一番带泪的表白,一下子就击中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了。老婆其实就是以前做乡干部的大舅子介绍给他认识的。那年大舅子到保丰河村驻队,就住在杨大明家里,两人很快就成了朋友。有一天大舅子半开玩笑地说,我有个妹妹,介绍给你怎么样?杨大明当时正被另一段感情折磨得万念俱灰,就淡淡地说,行啊,只要你不怕你妹妹将来跟着我吃苦受穷。后来两人就见了面。杨大明见她名字挺好听,人样儿也长得秀气,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心里却并不怎么在意她。不过他知道,她一开始就是喜欢他的。结婚后,他发现这个女人有很多优点,如心地宽厚、吃苦耐劳、待他贴心贴肺。他一年到头,大部分日子都在忙乎村里的事情,到自家地里干活的时间很少,这样一多半的农活都压在她瘦弱的肩头,包括许多本该男人干的重体力活,她都咬着牙硬撑过去了。这样的好女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日子久了,杨大明的心就是一块生铁也被焐热了,他渐渐就接纳了她,认可了她。而眼下,这个不怕吃苦受累的女人,这个好脾性、好心肠的女人所奢望的,只不过是借助她大哥的力量,帮自己一家人摆脱这土里刨食的穷巴巴的日子。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呀,他为什么就不能答应她呢?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没能耐让一家子人日子过好,却只会冲老婆乱发脾气,他还算男人吗!再说女儿特别乖巧,又特别黏他,功课也好,眼看就要上大学了,他是该认真考虑大学学费如何筹措了。否则,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是不称职啊!

何况,杨大明还是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家的。半醉半醒中,他心里的那份郁闷便被放大了无数倍。村里穷,人心又难捏拢,想做点儿事太难了,他这个村支书干得窝囊啊!工作难做都罢了,可还有人在背后告刁状,乱咬一气。个别乡领导因为一件事被得罪了,竟然就不待见他。一想到下午肖乡长那盛气凌人的嘴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左想右想,越想越不是个滋味,越想越觉得憋闷。醉意朦胧的杨大明头脑就发热了,情绪就冲动了,就对梨花带雨的老婆张美慧嚷道,不干了,不干这破支书了,就听你的,听你大哥的,到他那个米业公司去。

男人的嘴终于被撬开了,男人的心终于被说动了,张美慧不由高兴得落下泪来。她打来热水,帮喝多了的杨大明洗了脚,把他扶上床。正在给他解衣扣时,他却就势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

恩爱过后,张美慧仍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她听见睡梦中的杨大明在含含混混地叫嚷,不干了,不干了!她心疼地抚摸着男人的头,就像安抚孩子似的喃喃地说,好,好,不干了就不干了!

杨大明被屋外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时,天已大亮。他感到头有点儿涨痛,便去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脑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时总想不真切。就在这时,张美慧一脸喜色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进来了。看到张美慧,那被堵住的地方竟倏地疏通了,昨晚的情景历历浮现了出来。

张美慧进门后亲热地叫道,快坐起来,趁热吃了。

杨大明惊讶地说,嘿,还做了荷包蛋。

张美慧暧昧地笑了笑,说,昨晚让你累坏了身子骨,给你补一补呀。

杨大明朗声笑了,说,世上只有老婆好,那我就不客气啰!

可是,他这碗荷包蛋却吃得没滋没味。一想到昨天晚上在酒后稀里糊涂对老婆表的态,想到老婆现在那高兴坏了的样子,他就后悔不迭,感到后脊梁直冒冷汗。他真的能下决心辞去村支书么?就是他下了决心辞掉村支书,群众能答应他么?村里的党员们特别是老支书刘叔能答应他么?再说,他突然不干了,一时三刻谁能接得了他的手?还有乡亲们的那些棘手事儿谁去牵头办?罗嫂等人的困难谁去想办法解决……一想到罗嫂,杨大明忽然记起,昨天曾要村里的汪会计通知今天上午开个村干部会,昨晚喝多了一点儿酒,竟然把这事差点儿忘了。他赶紧放下满腹心事,匆匆出了家门。

杨大明来到村部,隔老远就听见老支书刘叔和汪会计等几个村干部在高声大嗓地闲扯。每逢村里研究大事,杨大明都要请刘叔参加,帮着合计合计,这也是尊重老领导的意思。杨大明一进屋,汪会计就赶快殷勤地给杨大明倒茶水。见杨大明的目光正四下里扫视,汪会计马上会意地说,就差吴主任了。吴主任是村委会副主任吴天兵。杨大明把带着疑问的目光投向汪会计,汪会计一时有些慌,忙说,我昨天早就通知他了,可我早上看见他陪县计委的同学到他的农庄钓鱼去了。杨大明收回目光,过了一会儿才干咳两声,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边开边等吧。

杨大明说,这几年,保丰河的水越来越小,保丰渠也就断了水源,现在全村老小吃口干净水已成大难题了。因为吃了不卫生、不干净的水,近几年村里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得了肝病,患绝症的也多了起来。最近连那个再困难不过的罗嫂,竟也染上了肝病。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正说到这里,吴天兵赶来了。他进屋后也不看杨大明,就大大咧咧地嚷道,对不起各位,来迟了一步。汪会计开玩笑说,来迟了就得认罚。吴天兵嘻皮笑脸地说,我认罚,我认罚,说完就掏出半盒烟来给大家撒烟。汪会计眼尖,立即叫起来,呵呵,黄鹤楼烟,狗日的一块多钱一根哩!吴天兵自己并不抽烟,这盒好烟显然是刚才招待了他的计委同学剩下的。杨大明本想批评吴天兵两句,可接过他的烟,却又把溜到嘴边的话吞下去了。汪会计眼巴巴地等着抽一口好烟,不想吴天兵最后撒到他面前时烟却刚好撒光了。吴天兵故意调戏他说,把这个烟盒赏给你,别人只得了一根,你却得了一盒。汪会计很是懊恼,一把就将空烟盒掷到了窗外。

杨大明往下说道,我到县上咨询过,人家说最好的办法是打深井,吃地下水。我找人估算了一下,全村打五六口深井,钻井的费用,建水塔的费用,购买电动水泵的费用,加起来得十多万。如果还想牵水管到各家各户,那费用就更高了。一说需要这么多钱,大家都只会唉声叹气。刘叔说,这确实是件急事,拖延不得。可解决问题的钱从哪里来呢?找群众筹资吧,上面管得很紧,群众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刘叔将吸完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灭。

杨大明看了一眼吴天兵,说,天兵,你说说看。

吴天兵挂念着他的县计委同学,一直心神不宁。他干笑了几声,敷衍着说,现在做什么不是讲个“谁受益,谁负担”吗,我觉得可以找群众筹点儿资。

杨大明没好气地说,如果办一丁点儿事就找群众摊钱,那还要我们这帮村干部干什么!

刘叔也反驳说,现在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家里的,多是些做不了主的老家伙,你想筹资都不知找谁商量去。

吴天兵冷冷地说,那就只有到县里市里省里去跑钱啊。只要咱们的当家人有本事跑来个十万二十万,一切问题不就都解决啦!

吴天兵这话说得太冲,刘叔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杨大明觉得吴天兵的话像针扎在他心上,却又不好发作,就随手抓过一张省报胡乱翻看,不想一篇报道却吸引了他,就像那报道的字里行间伸出了一对钩子,一下就把他的目光拽过去了。杨大明觉得有一道亮光在脑海里一闪,忽然蹦出了一个主意。

晚上,杨大明一到家,张美慧就告诉他,莫老五刚才来过,搁下了两条黄鹤楼烟,说是听说村里准备搞水改,他想请你关照他,到时候把工程承包给他。杨大明吃了一惊,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更没想到这个精明的莫老五,居然这么早就盯上了这个工程,可这工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莫老五是本村人。十多年前,他和老婆最早跑出去打工,不想后来老婆竟和一个小老板勾搭上了,彻底背叛了他。悲愤欲绝的莫老五再也没心情打工了,就孤身一人回到家乡,拉起了一支建筑队,很快就立住了脚跟。近几年,全乡大大小小的工程几乎都被他揽去了。莫老五也因此成了全乡数得着的富户,在乡街上盖了一幢五层楼的大房子。但发富了的莫老五却一直没有再娶。原来那个老婆让他受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结始终解不开,他不敢再轻易相信女人了……

杨大明对张美慧说,那两条烟你先收好,不要乱动。

张美慧不满地答道,这还用说吗,我晓得的。说完却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杨大明,并不再说话,盯得杨大明心里一阵阵发虚。他明白那锥子似的目光的内容,那目光仿佛在质问:你不是已答应我不干了吗,怎么又忙乎起水改的事情来了呢?眼看不安抚几句,张美慧恐怕不会罢休,杨大明才讨好地笑着柔声说,强按牛头喝不进水,你得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把心态调整过来,再提出辞职。在这期间,村里的工作我还不能撒手不管。

杨大明决定跑一趟省城,找一找宋炳才。

那天在村部开会时,杨大明随手翻看一张省报,无意中看到一篇报道,讲的是某民营企业家回报家乡,给老家所在的村子捐资数十万元,用于修筑通村水泥路。当时杨大明只觉得眼前一亮,他想,这样的企业家保丰河村也不是没有啊,宋炳才不就是吗,人家的资产据说已有好几百万了。如果能争取宋炳才捐个十多万块钱,全村老小吃水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可是,究竟去不去省城找宋炳才,杨大明却颇费踌躇。

宋炳才和杨大明同年,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他俩从小在一块穿着开裆裤捏过泥人捉过迷藏,上了学堂后,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学,而且成绩都很拔尖。读到高二时,这对难兄难弟因为家里穷,再也供不起学费而一道含泪辍了学。回村呆了几年之后,两人又在村里换届时被同时选为村委会副主任。从这以后,两人的人生轨迹才慢慢显出差别,并最终变得大不相同。宋炳才是个敢说敢干的人,做副主任时曾干了一件没人敢干的大事儿,不想这事后来却办砸了。宋炳才在村里呆不下去了,才被迫灰溜溜地远走他乡。离开家乡后他辗转广东、浙江等地打工,苦自然是没少吃,黑心老板就碰到了好几个。也正是在这经风受雨的过程中,他渐渐练硬了翅膀,并最终成了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企业家。而与此同时,杨大明却一直没有跨出村子一步。在他做了多年副主任以后,老支书刘叔觉得自己年岁大了,便主动让贤,把他推到了村支书的位子上。

宋炳才很少回到家乡来,前些年他母亲在世时还偶尔回来看望几次,都是过个夜就匆匆走了。近两年他母亲过世了,他便一次也没回来过。不过杨大明一直和宋炳才有联系,只是没有以前联系得紧密了。宋炳才其实挺关心他的,在三四年前就劝说杨大明到省城去,到他公司去发展。杨大明不可能不为之动心,但因为下不了决心辞去村支书,加之其他一些原因,一直未答应宋炳才。宋炳才也不气馁,每次与他通电话时,都要耐心地提起这件事。杨大明很感动,知道宋炳才是一片好心,就像他大舅子一样,同时他又知道自己再感动也不可能答应他,所以这件事他干脆没和任何人讲,包括老婆张美慧。就因为怕宋炳才提起这件事,近一年来杨大明几乎没和宋炳才主动打过电话。如果要去省城找宋炳才,杨大明的顾虑之一就是这件事。他知道宋炳才是个说到就做到,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担心去了以后宋炳才会想方设法劝说他,让他留下来。杨大明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不知到时该如何开口向宋炳才要钱,因为他要的钱对宋炳才来说或许只是九牛一毛,但毕竟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人不求人一般大,虽然宋炳才是个富翁,但过去杨大明从未找他借过一分钱,从未求他办过一件事,所以杨大明觉得两人的关系是平等的,感情是纯洁的。现在突然跑去伸手找他要一大笔钱,尽管是为了全村群众而不是为了自己,杨大明觉得也将会破坏两人平等、纯洁的关系。如果宋炳才十分爽快地捐助了这笔钱,杨大明将会永远背上一份沉重的心债;如果宋炳才不乐意捐助这笔钱,杨大明会感到很没面子,宋炳才也会暗自烦他。总之,一旦踏上了省城之旅,两人的关系恐怕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杨大明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刘叔。刘叔担心杨大明很可能会白跑一趟,他知道宋炳才自离村外出后,一直对乡亲们很冷淡,对村里的事情也不大热心。杨大明却拿定了主意,他对刘叔说,是好是歹,我只有去试了才会知道。

出发前夜,杨大明才对张美慧说他想到省城宋炳才那儿去一趟,逛一逛,玩一玩。张美慧赞同地说,你是该出去开开眼,散散心,把自己的事情想透了,回来好辞职。当晚,张美慧主动缠着杨大明好好恩爱了一番。完事后张美慧突然问,到了省城你该不会背着我,偷偷去会你的初恋情人金芳吧?说得杨大明心里一惊,忙辩解道,哪能呢,我们一直就没有联系过。张美慧满怀醋意地说,联系没联系,你哪会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杨大明不愿过多地提及那个女人,就带着一脸愠怒低吼了老婆几句,张美慧才噤了声。

第二天上午,杨大明把莫老五送来的两条烟带上一条,赶到了县城。他先将烟换成两百块钱,买了车票,然后给宋炳才打了电话。听说他要去省城,宋炳才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兴奋,连声说欢迎欢迎,又说难怪他早上直打喷嚏呢,原来是老友在惦记他,要来看他了。

杨大明到达省城时,已是黄昏时分。宋炳才派人举着写有杨大明名字的纸牌子,在车站外等候他。等上了那人的车,杨大明才问清他叫张庆华,是宋炳才公司的办公室主任。

张庆华边驾车边说,我首先要替宋总向你表示歉意,宋总本来准备这两天在家好好陪你的,不想中午忽然得知湖南市场出了一点儿问题,他不得不亲自赶过去处理,处理完了就马上赶回来。

这么不凑巧?杨大明暗自有些狐疑。

张庆华又说,不过请你放心,宋总对我仔细交代了,说你是公司的贵宾,要我在他回来之前,把所有的工作都放下,一心一意地接待你。

第二天过去了,宋炳才仍没有回来。张庆华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怠慢他,从早到晚把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陪他看了省城的几处名胜,逛了最大的一家商城,下午又带他参观了位于省政府附近的公司总部和位于近郊的动物饲料、动物药业生产基地。张庆华把公司的发展现状、美好前景对杨大明作了详尽的介绍,好像杨大明不是一个与公司没有多大关系的局外人,而是一个即将加盟公司的高级职员,甚至是某个前来视察调研的大领导。

晚上,张庆华又约他去歌舞厅看节目。杨大明坐在一阵高过一阵喧嚣的声浪里,却显得心事重重。到省城来一天多了,却连宋炳才的人影都没见着,要办的事情也毫无进展,他感到很焦急。宋炳才手下的这个张庆华接待他倒是没话说,活动安排得周到而具体,一分钟也不肯让他闲着。但正因为招待得过于殷勤,活动安排得太具体周到,杨大明反而觉得不自然了,隐隐约约感觉这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小阴谋。宋炳才说是去湖南了,杨大明却凭一种直觉,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宋炳才可能就呆在城里,根本未走远。宋炳才为什么要躲着他?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他是找他化缘来了?那也没必要躲着呀,你说不愿帮乡亲们,那我杨大明马上掉头就走,难道还逼你掏钱不成?想到这些他很生气,却又不知对谁发作。

看罢节目张庆华又拉他去吃宵夜。张庆华已看出了杨大明的闷闷不乐,却不好劝说什么,只得频频劝他喝酒。杨大明说,你们那个宋总老是不跟我打照面,我哪有心情喝酒啊!张庆华说,我下午跟他联系过了,他说很快就回来,要你安心地在这儿玩几天。杨大明呵呵笑了两声,冷不丁地发问,老弟,你跟我说个实话,你们那个狗屁宋总其实就躲在这座城里,是不是?张庆华没提防他突然直截了当地抛出这么个问题,脸上便闪过一丝的尴尬和慌张,但他很快镇静下来,说,哪能呢,宋总有必要跟你撒这个谎吗!咱们先不说这些,喝酒喝酒。

杨大明早把张庆华刹那间的异样表情看在眼里,他态度坚决地说,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再也不喝啦!

张庆华显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拿定主意说,好吧,大哥也不是别人,我就把实情和盘托出。正如你猜测的那样,宋总确实未跨出本城半步。但他这两天不见你,完全是出于好心。你知道,他一直挂念着你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希望你能到他公司来发展,却始终得不到你的响应。这次得知你要来,他高兴坏了,便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劝你留下来。他觉得你之所以一直不愿到这里来发展,主要还是一个思想观念的问题。他便跟我商量,想借这个机会给你洗洗脑子。

洗脑?杨大明似懂非懂。

对,就是给你换换思想的意思。

噢,你这两天陪着我看这逛那的,原来还带着这么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呀。杨大明恍然大悟。

感觉怎么样,思想有触动吗?张庆华一边示意他举杯喝酒,一边问道。

杨大明笑了笑,心想,说没有触动那是鬼话。来省城后,他的心绪一直就没平静过。虽然离开老家,离开保丰河村才一天多时间,他却感觉像离开了几个月,甚至几年似的,村子的模样,村里的那些人和事,一下子竟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在省城的所见所闻,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见识和经验,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里所接触的人们的生活状况、精神状态和价值观念,跟家乡的人们有着太大的差别,让他震惊,也让他迷茫。

杨大明没正面回答张庆华,却问,这与宋炳才躲着不见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庆华说,当然有关系呀。宋总想留你多呆几天,也好有充足的时间让你换换脑筋。他知道你是个急性子,如果你一来就见到了他,最多呆一天就会急吼吼地嚷着要走。要是话不投机,甚至呆不上一天拍了屁股就得走人。所以他便决定找个借口暂不和你见面,由我陪着你先玩几天,让你尽量多走走多看看,用所见所闻把脑子先洗几遍后,他再跟你见面,水到渠成地把请你加入公司的事情谈妥。

这家伙,真是老奸巨滑,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杨大明嗔骂道,心里有些抱怨宋炳才,但更多却是感动。

第三天下午,宋炳才终于姗姗露面了。

一见面,杨大明就毫不客气地说,几年不见,你可是老板当大了,架子也跟着大了,心计也多了,竟然故意躲着不见,设个圈套让我钻。

宋炳才朗声大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说道,我还不是一番好意,你可别把好心当作了驴肝肺。几年不见,宋炳才又发福了许多,而且举手投足间自觉不自觉地带有一种大老板的派头,让杨大明觉得他有些陌生了,不像是自己所了解的宋炳才了,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毫不掺假的,是杨大明所熟悉的,这才又让杨大明感到几分亲切、几分踏实。

杨大明正犹豫着是否现在就开门见山地道出此次来省城的根本目的,宋炳才却没等他开口,就问道,考虑得怎么样?你这次既然来了,我就绝不会放你走。

杨大明半开玩笑地说,老兄,腿是长在我身上哩。

宋炳才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呀,脑子真是缺根筋。我把你当兄弟、当知己,才三番五次地劝你过来发展。可我劝了你三四年,嘴皮都磨破,就是请不动你。真不知村里什么东西勾住了你的魂!

杨大明叹了口气说,村里一千多口人让我当这个家,我哪能丢下大家不管,只顾打自己的小九九!

宋炳才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丢不下的,你在村里又干得了什么呢?别以为我回去不多,就不了解农村的状况。现在农民的觉悟和素质就那个样,人心不齐,村集体又亏空得只剩一块壳,你想办什么事都难。再说,恕我直言,以你现有的眼界和能力,也注定当不了一个称职的村支书,只能当个维持会会长。宋炳才直言不讳地说,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人做事实在,责任心强,就是致富的本领欠缺了些,连自己都脱不了贫,又怎能带领大家去奔小康?更致命的一点就是,你这人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眼光不开阔,头脑不灵光,不善于想点子、拱路子,又怎能把村里发展好?

杨大明感觉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脸上一下子就僵住了。如此逆耳之言,只有宋炳才这个直肠子的家伙才敢对他说,令他实在难以接受。但又觉得很委屈,也对宋炳才陡然产生了反感,就不服气地说,这些年我虽不敢说称职,但也是起早摸黑扑在村里,尽了最大的心,出了最大的力的。只怪条件差了,基础薄了,换谁来干,恐怕也难以干出成效来。

宋炳才仍然不依不饶地说,那恐怕不见得。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搞法。有机会我带你去北边山区的几个乡村瞧一瞧,看人家发展得有多快,你就会改变看法的。

杨大明默默地听着,没有答话。宋炳才的话戳得他心口生疼生疼,他想:这些年自己真是碌碌无为啊,而且锐气是越磨越少,干劲儿也越干越小了!

所以,我觉得你当村支书,最终是干不出什么大名堂的。你只有到我这里来,才可能真正干一番有滋有味的事业。我可以给你提供锻炼的平台,提供发展的空间。你在这里从中层职位干起,开始不适应不要紧,只要肯学肯钻,一切都还来得及。干得好,你将来可能走上公司副总的岗位,也可能会跳槽到别的地方,甚至自己出去办公司、当老板。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这里不是乡下,这里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仅就目前而言,你在我的公司干,也绝对比当村支书有成就感。现在我把话挑明了,只要你过来,我就把财务部主任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你。要知道,财务部必须用一个我信得过的人。至于待遇嘛,在省城不算高,也就年薪六万,另加补贴和奖金,我还可以先免费给你提供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另外,你老婆要来,也可以安排就业。

两人在宾馆内谈了一下午,直到张庆华进来叫他俩去吃晚餐才告一段落。坐在酒楼里,杨大明尽管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尽管感到从未有过的身心皆疲,但仍强打精神,鼓起勇气对宋炳才说,我先敬你一杯酒,这杯酒是替乡亲们敬你的。我这次来,主要还是为村里的一件事,请求你的支持。

宋炳才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找我。不过,你有事就直接讲,不要提什么乡亲们,这个让我烦。

杨大明便仔细介绍了水改的相关情况,道出了请宋炳才捐资的想法。宋炳才听后半晌无语,脸色变得有点儿难看。张庆华赶紧给他递上一根烟,并点着火。宋炳才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才慢悠悠地说,家乡办公益事业,我理应支持,但眼下要拿这笔钱,我一时还真拿不出来。你昨天参观了我的公司,应该知道公司正处在加速扩张的发展阶段,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目前我还在争取银行贷款,一时恐怕难以抽出资金来支持村里。过一段时间再看吧,如果公司形势好……

到底让刘叔不幸言中了!满怀着期待等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深深的失望掩饰不住地写在杨大明的脸上。宋炳才分明是在搪塞,分明是不愿意掏钱,杨大明为他的不讲感情和一毛不拔感到生气极了,但这气又不能冲他撒,只得闷闷地喝酒吃菜。

见杨大明脸色不好,宋炳才又劝慰道,你呀,干嘛要为村里的事那么上心,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出路吧。张庆华也跟着在一旁好言相劝。

三个人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时,宋炳才忽然眨了眨眼,狡黠地一笑,说,近在咫尺,你就不想会一会金芳?

杨大明心头猛地一颤,但嘴上却说,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见面有什么好谈的!

宋炳才说,别那么小心眼嘛!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在忌恨她呀,这又何苦呢。人家可是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一直惦记着你呢。你们都有十来年没碰过面了,还是见一见面吧。人生苦短啊,一晃都过四十了,你们过去的恩恩怨怨,也该找个机会了结了。我已和金芳联系过,她今天正忙着一个项目招标的事,实在抽不开身,她请我留住你,明天中午由她设宴招待你。

杨大明带着责怪的口气说,谁叫你多事的!

宋炳才打着哈哈说,如果你嫌我碍手碍脚的话,明天中午的宴会我就借故不参加!

杨大明挟裹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间,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感觉脑子竟出奇地清醒。他既不开灯,也不开电视,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外面昏黄的光线和嘈杂的市声便如水般泻了进来。他想:这都市的夜晚,以及这个都市,现在是与他无关的,他只是一个过客。但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成为这个都市的栖息者,并有可能最终融入这座城市。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就能带着一家子走出贫穷和困窘的阴影,就能有机会干一番像模像样的事业,那样也算不虚此生了。而他过去为什么总拿不定主意呢?一方面是因为保守和胆怯吧,更主要的则是怕辜负了乡亲们,怕大家戳他的背脊骨。可是,正如宋炳才所说的,他留在村里当支书,对乡亲们又有多大贡献?村里离了他真的就转不动?冷静下来一想,他又有些感谢宋炳才的尖刻和不留情面了,多亏宋炳才敢于直言,才让他像直面自己的伤疤一样,不得不去痛苦地面对和接受过去自己一直不愿去深想,更莫说去接受的事情的真相和本质。是的,他早就感觉黔驴技穷、力不从心了,只是不情愿、不甘心承认这一点罢了。他不干村支书就是辜负乡亲们吗,或许,他继续干才是一种更深更大的辜负啊!

可是不论将来是走是留,水改这件事情他都必须办好。既然此事刻不容缓,他又已拿在手上抓了,就不能知难而退,半途而废,否则,他心里会老长时间都不得安宁的。可是,满怀希望来求助于宋炳才,宋炳才却一口婉拒了,让他的心冷了半截。现在这事该怎么办,他一时又哪来主意呢?

还有,金芳明天中午请他吃饭,他是去还是不去呢?其实,在这几天里,他好几次想到生活在这座城里的金芳,但每次他都强迫自己赶快把念想掐断了……

正心乱如麻时,房里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给杨大明的感觉竟像平地里起了一声炸雷,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走过去正要伸手摘话筒,电话却挂了。他便骂了一声,知道这电话多半是老婆张美慧从家里打来的。杨大明把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过她,她之所以打来了又挂断,是想让他打过去,好省掉电话费。

杨大明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张美慧的声音,她说,刚才给你拨了几次电话,就不见你打过来。

杨大明说,刚才还没回屋呢,什么事这么急?

张美慧说,人家都快急死了。具体我也说不太清楚,让汪会计跟你说吧,他就在旁边哩。

杨大明不由心头一紧。汪会计在电话里和他寒暄了两句后告诉他,乡纪检组来村,调查他去年收购小麦私吞差价款的事,他们说有人举报杨大明把那三千块差价钱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汪会计迫不得已,才站出来说那钱一直就放在村里,不过另外做了一本账。乡纪检组的人说了一通不该违犯财经纪律之类的话,就有些失望地走了。汪会计愤愤地说,肯定是吴天兵那小子在背后捣的鬼。

杨大明心想,吴天兵背后只怕还有肖乡长吧,肖乡长不是早就警告过他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揩干净吗?吴天兵和肖乡长是农函校的同学,和那个县计委的什么主任又是初中同学,这样吴天兵就有一帮子当领导的同学,这也是吴天兵趾高气扬、自以为是,可以不把杨大明放在眼里的资本之一。只是肖乡长和吴天兵拿差价款的事情大做文章,却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去年小麦收割的季节,杨大明组织村组干部到各家各户收取一定数量的小麦以抵交共同生产费用。当小麦都收上来后,每斤市场价却涨了两分钱。这时吴天兵带了一个外地粮贩来找他,粮贩又带着肖乡长亲笔写的字条,上面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要杨大明把小麦卖给这个粮贩。杨大明便和粮贩单独协商,粮贩却只肯按前些天的价格收购,但暗示每斤另给他一分的回扣。杨大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就推说小麦尚未收齐,等过两天收齐了再说。当晚他就悄悄把小麦按现有市场价格全卖给了乡粮管所。所赚的三千块差价钱,他没有返还给村民,也不敢和村干部都说清楚,更不敢公开放在村里的账上,因为村里还欠着几万块钱的债,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了,讨债的找上门来,会把他的衣袖拉断的。他只是让汪会计把钱存了,另做了账,并叮嘱汪会计保密。他考虑每年共同生产费都紧紧巴巴,以后若遇上旱涝灾情严重,共同生产费不够用,就用这三千块备用金来补充,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当然他这样做就得罪了肖乡长,也惹恼了吴天兵,并让他们不得不怀疑他私吞了那三千块钱,因此乡上来查他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汪会计在电话那头说,杨支书,你快回吧。你不晓得你这两天不在家,吴天兵那小子好张狂,弄得村里乌烟瘴气的。还有些情况,电话里不方便说,等你回了再向你当面汇报。

杨大明嘴里应着好,好,心里却气愤地想:让他们去闹吧,去折腾吧,好像这村支书是个美差,咱干这活儿不知得了多少好处似的,老子还真不想干了呢。

杨大明躺在床上翻腾了一阵,迷迷糊糊地睡了。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小树林里。这不是保丰河河滩边的那片小树林吗?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是谁呀,哟,这不是金芳吗?她还是当年的样子,一头乌发就那么随意地在脑后一绾,扬着一张青春、俊俏的脸,和他在小树林里边踱步边亲热地交谈着,眼里闪烁着热忱的光芒。可是,小树林怎么变得雾气蒙蒙、影影绰绰了?金芳也是飘飘忽忽、时隐时现的,并且越飘越远,这是怎么啦?他撒开腿追赶,扯着喉咙、流着热泪呼喊她,她却一去不回头,最终像一缕晨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大明被自己的喊叫声惊醒,一摸脸上湿漉漉的,他再也睡不着了。

金芳和杨大明是一个村的,但他俩在念书时接触并不多。两人真正开始交往,还是在双双因贫辍学回乡之后。因为有着相同的经历,两人同病相怜,就经常在一起聊聊天。一来二去,杨大明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金芳了。经过一番犹豫之后,他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向金芳表达了爱意。金芳却没有应允他,反而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杨大明很失望,不明白她为什么拒绝他,但又不甘心。他是个很执拗的人,就摆出一种百折不挠的架势,对金芳穷追不舍。半年之后,金芳终于开了金口,答应和他好。到那年冬天,他俩已开始谈婚论嫁了,不想第二年春上,金芳忽然和一个在深圳的高中女同学联系上了,女同学在来信中热情地召唤她过去发展。金芳心动了,她给杨大明做工作,要他跟她一起去深圳打工。杨大明本来就不想出去,加之这时刚和宋炳才一道当选为村委会副主任,正踌躇满志呢,就一口回绝了,并劝她也不要出去。金芳不死心,在半年多时间里,反反复复地恳求杨大明,杨大明却始终不松口。金芳彻底失望了。几天后,她留下一封信,独自去了深圳。她在信中请他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她感谢他对她的爱,她一辈子都会铭记着……金芳的离去,让杨大明伤心万分,又愤恨万分。那浓浓的爱,全化作了深深的恨,积满了他的胸腔。

金芳刚出去时还给杨大明来过好几封信,他却看也不看就一把火烧了,后来就再也不见来信了,也一直没有金芳的任何消息。再后来,金芳来到了省城,和宋炳才有了联系,通过宋炳才他才渐渐了解了她这些年在外闯荡的经历。宋炳才曾告诉过杨大明,金芳到省城后一直是独身,并且仍对杨大明念念不忘,深感愧疚,也十分关心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刚去深圳时给他发的几封信,是告诉他已在那边给他找好了做工的岗位,动员他过去,那边发展的天地广阔着呢,不想却杳无回音。了解到这些情况,杨大明心里那份埋藏了多年的恨意便淡薄了一些,但他仍不能从内心深处完全原谅她。

这次到省城来,杨大明并未打算与金芳见面。但宋炳才已和金芳联系好了,明天中午金芳要请他吃饭。怎么办呢?看来只有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再说找宋炳才捐资也希望渺茫,他目前呆在这里还有多大意义呢?

晚上,杨大明从省城匆匆赶回家里,汪会计后脚就跟了进来。见汪会计那副惊惊惶惶的样子,杨大明心头就冒出一股无名火,说,你慌什么,坐下慢慢说,吴天兵那小子难道还翻了天不成!

听汪会计结结巴巴地说了情况,杨大明才感到事态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原来,这几天吴天兵不仅怂恿乡里来查他,而且在村里四处放出谣言,说杨大明早就知道自己大祸临头,早就在找退路,这次到省里,就是去给宋炳才说好话,准备投奔他。

汪会计苦着个脸说,吴天兵蛊惑人心的这一招可真毒啊,他是想把你整垮呢!

听了汪会计的话,杨大明有点儿感动地想,汪会计还真是个“忠臣”,过去没有看错他。

送走汪会计后,杨大明暗想:汪会计说得对,吴天兵费尽心机,其狼子野心就是想把自己扳倒。年底就要换届了,吴天兵利用小麦差价款和杨大明去省城这两件事大做文章,想给杨大明弄个处分,又将他的名声搞臭,他在换届时就只得乖乖下野,吴天兵依靠肖乡长的鼎力相助,便可乘机取而代之。可惜吴天兵机关算尽,这些计谋却未必能得逞,起码诬告他贪占公款,这一条就被事实给否定了。吴天兵啊吴天兵,你想做这村支书,只要村里党员、群众同意,我一定主动让位,何需还要在背后煞费苦心地捣鬼呢!再说,我也真不想干了,就去投奔宋炳才,但不是我给他说好话求他收留我,而是他给我说好话请我去呢。

这天晚上,宋炳才和张庆华都打来电话,把杨大明埋怨了一番。杨大明希望宋炳才突然说他改主意了,决定捐资了,哪怕捐少一点儿都行,但宋炳才在电话里丝毫未提捐资的事,只说金芳对他的不辞而别很伤心,还说要他当机立断,赶快到他公司来报到。杨大明感到捐资最后残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心里便很不是滋味,直骂宋炳才一点儿家乡情面都不讲。

夜里躺在床上,张美慧问,你真的要到宋炳才的公司去干?杨大明支吾着说,哪能呢,那都是别人造谣呢。他心想,我要是告诉你宋炳才答应给我年薪六万,你恐怕一宿都睡不着觉了。张美慧冷不丁又问,会到金芳了么?杨大明生气地说,谁会她呀,我就是为了躲她,才一大早坐头班车偷偷溜回来的。张美慧却叹了口气说,你呀,真是个死脑筋,你们总归好过一场,又那么多年没见过了,见见面又有何妨呢!杨大明说,你现在倒会充好人,我还不是怕你打翻醋瓶子啊!

这一晚上,耳边没了城里的喧哗,杨大明感到睡得好踏实、好安稳。他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才被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门外站着刘叔和几个过去任过村干部的老党员。杨大明把他们一让进屋,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他们已知道乡里来调查小麦差价款是吴天兵在背后捣的鬼,他们都很气愤,请杨大明不要为此生气。如果乡里还要莫须有地给杨大明弄个处分,他们就联名去县里为他喊冤。杨大明听得心里暖融融的,连忙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事,感谢大家的关心。

刘叔担心地问,村里人都在议论,说你要离开村子,到宋炳才那里去谋事做?

杨大明脱口而出道,没有的事,都是别人瞎猜的。说完他就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暗感惭愧了。

刘叔说,昨天这几个老伙计问到我,我就说你杨大明决不会做这种事,你不是那种不知轻重厚薄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看人从来就没走过眼。都怪吴天兵这家伙鬼七鬼八地乱造谣。这一席话,让杨大明听了更加觉得羞愧难当。

刘叔又说,再说,你去省里之前跟我商量过,说清楚是去办一件事的。哎,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在场的人多,刘叔也不明说究竟是什么事。

杨大明叹着气说,唉,不幸让您言中了!

就在杨大明到家的第二个晚上,张庆华竟又打来了电话。接完电话,杨大明瘫坐在椅子上,一个人直叹气。

张庆华在电话里告诉他,宋炳才在他走后情绪十分低落,当天晚上和张庆华出去吃饭,自斟自饮地喝闷酒,竟喝得酩酊大醉。宋炳才在喝酒时对张庆华说,如果杨大明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着几个村民代表来,他当场就会答应捐资的。张庆华觉得这话非常奇怪,却又不便问,因此就打电话来告诉杨大明一声。杨大明在电话这头一听,立即就全明白了。原来宋炳才不乐意捐资,并不是因为吝啬,也不是因为忘了根,而是因为他还在对往事耿耿于怀呀。在宋炳才眼里,杨大明只是他的好友,是不能代表村民的。当年发生那件事时,村民群起而攻之,杨大明却是始终冒着危险在保护宋炳才。杨大明知道宋炳才一直没忘掉那件伤心往事,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重的心病,至今都不肯宽宥村里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杨大明仍然打心底佩服宋炳才当年的胆量。那年他俩刚做了村委会副主任,宋炳才就急不可耐、雄心勃勃地要干一件事:推广一种矮秆、优米质、高产量的早稻新品种,以此来帮助村民增收。但当时的村支书刘叔和其他人都不大同意。宋炳才却一心要把事办成,他跑去找了乡党委书记。在乡里的压力下,刘叔只得勉强同意做这件事。宋炳才立即以高昂的热情行动起来,他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又到县种子公司赊来了所需的新稻种,然后赊给村民先种,等收了稻谷再还种子钱。不想当水稻长到快成熟时,才发现稻秆并不矮,而且产量并不高。村民顿时像炸了锅,纷纷找宋炳才兴师问罪。宋炳才赶到县种子公司去询问,才知道他们已发现这批从安徽进过来的种子是劣种,正在找安徽方面索赔。县种子公司也是受害者。宋炳才不想好心好意为大家办件好事,最后却变成了坏事,他伤心极了。更让他伤心的是村民们竟不问青红皂白,对他不依不饶,一味地迁怒于他。

有一天,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子把宋炳才堵在村部里,怒气冲冲地要他给大家赔偿损失。宋炳才当然答复不了,冲突就越来越剧烈,几个愣小子还挽起袖子骂骂咧咧地准备打人。当时刘叔和杨大明都在场。刘叔大声喝斥,无奈现场乱哄哄的,没人买他这个村支书的账。杨大明急中生智,抱起搁在屋角的一部其实早就废弃不用的摇把子电话,对那几个领头的小子恶狠狠地喊道,只要你们敢动手,我马上就把电话打到派出所,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几个小子不明就里,对派出所还是有些惧怕的,就谩骂了一通,悻悻地撤了。宋炳才总算躲过了一场皮肉之苦。

过了两天,一百多名村民浩浩荡荡地跑到县政府,围住了正要外出开会的县长。在县长的亲自过问下,县里成立专班,很快找安徽方面拿到了赔偿,并将赔偿付给了保丰河村的村民。获得赔偿的村民仍然罢免了宋炳才的副主任职务。这以后,宋炳才黯然离开村子,到广州的车费还是杨大明找别人帮他借的……

杨大明清楚,当年的换种事件,给宋炳才的打击和伤害是巨大的,而且至今也不见有村里人为此向他表示歉意,所以他一直无法释怀。他不能释怀,一方面说明他很要面子,另一方面也恰恰说明他是非常在乎家乡,在乎村里人对他的态度的。而现在,他因为对往事不能释怀,因为无法原谅村里的人,而不愿捐资帮助家乡,杨大明对此也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宋炳才那里没有了指望,杨大明决定退而求其次,再想想别的路子。

这天早上,杨大明开了个村干部会。会前他把张庆华第二次所打电话的内容单独告诉了刘叔,会上他只就小麦差价款问题作了自我批评,并安排了近期几项工作,就没再讲其他的话了。吴天兵在会上显得很不自在,却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在村里开完了短会,杨大明就骑着“嘉陵”赶到乡里去找肖乡长。肖乡长对他态度再不好,他也得硬着头皮去找他。他这次找肖乡长,一是为小麦差价款的事探探他的口气,尽管杨大明并未贪占那笔钱,但若要较真,仍可以以违犯财经纪律为名给杨大明弄个处分;二是向他汇报一下水改的事情,也许乡里能帮忙出出主意,跑跑路子。

杨大明进肖乡长办公室时,已作好了遭受冷遇的思想准备。不想肖乡长却出人意料地热情,给杨大明递上烟,倒了茶后,就说,我这两天正准备去找你,听说你要辞职出去?

杨大明连忙说,没有的事,村里人瞎议论的。

肖乡长说,你还是要安心干。关于乡里调查小麦差价款的事情,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查一查也有好处嘛,至少还了你一个清白,也免得有人在背后乱戳。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为这事背个处分。我过去对你也有些误解,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肖乡长这番话更出乎杨大明的意料。看来过去还真把肖乡长看低了,肖乡长并不是个完全没有原则的人,也不是个没有人情味的人。还有,吴天兵在村里渲染他跟肖乡长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看来也并非如此。从肖乡长含蓄的话音里,杨大明已隐约听出了他对吴天兵的不满。杨大明带着感激说,感谢组织上给了我一个公道。

肖乡长又主动问起水改情况,他也觉得这事不好解决,但他仍然表示将积极呼吁,帮助想些筹资的办法。

从乡政府出来,见时间还早,加之心情也不错,杨大明就决定到县上去。他准备去找县地震办的张主任,张主任是本村人。地震办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张主任大小也是个正科级的一把手,见的世面大一些,接触的领导多一些,层次高一些,或许有办法帮他找找路子,弄点儿资金。

打定主意,杨大明就折回家,拿上剩下的那条莫老五送来的烟,骑车往县城赶。到了地震办一打听,才知道张主任已退居二线了。杨大明正在院子里犹豫着是否找到老张主任家里去,却发现前面花坛边有一个老头儿好像是老张主任。杨大明走过去叫了一声张主任,那人抬起头来,杨大明一下子就确信自己没弄错人。

两人寒暄了几句,老张主任突然瞟着杨大明手里用报纸包着的烟说,你来就是了,还拿些东西干什么。杨大明本来见老张主任退了,已考虑好不把带来的烟送给老张主任了,留着今后在关键的地方用。但现在老张主任说了这话,杨大明就不好意思不把烟拿出来了,嘴上只得说,一条烟,不成敬意,可内心里却心疼得要命。

杨大明从老张主任那里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只得到了一点儿线索:通过县计委找上面争取水改项目,立了项就可获得一些配套资金。

杨大明在返回的路上既感到失望,又有一丝兴奋,毕竟还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一条烟总算没白给。可是,怎样才能请动县计委把项目争取到村里来呢?杨大明忽然想到了吴天兵,吴天兵不是有个要好的初中同学在县计委当主任吗,前些日子还到吴天兵的农庄钓过鱼的。如果吴天兵肯出面找他那个主任同学,这事就好办了。但一想到吴天兵那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的样子,想到这些天吴天兵的所作所为,杨大明真不想低下架子去商量他。杨大明带着异常矛盾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十一

杨大明考虑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是决定去商量吴天兵。他想通了,只要能为大家把这件事办成,他给吴天兵说些好话,在吴天兵面前低点架子,舍些面子,甚至受些窝囊气,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值得的,毕竟一村老小的吃水问题比他的面子要重要得多。

杨大明骑车来到河堤上,放眼往堤外河滩上一望,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偌大的果园。杨大明下到河滩上,穿过绿意葱茏的果树林,来到一幢白房子前。吴天兵的老婆正在门前洗衣服,她把杨大明让进屋子后,就去叫吴天兵。十来分钟后,她就回来了,说吴天兵正在靠南面的桔园里指挥人给柑桔树剪枝,请他稍等一下。

可杨大明等了半个多钟头,仍不见吴天兵的人影。杨大明知道吴天兵故意晾自己,却只能忍着肚里的火继续耐心等候。他想:吴天兵对他不应该是这个态度,因为当初吴天兵进村委会班子,还是他极力推荐并促成的。当时杨大明认为吴天兵有经营头脑,也有一定的技术和本领,当上村干部后可以在调整种养结构,带领村民致富上发挥很大的作用,但刘叔却觉得吴天兵私心较重,性格也不好,就不大同意。但经不住杨大明的反复劝说,加之村干部确实还缺一个人,村里一时又挑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就勉强同意了。这样吴天兵被补选进了村委会班子,后来又入了党。但恰如刘叔预料的那样,吴天兵做村干部实在不尽心,他把精力还是扑在他的果园里。

一个小时后,吴天兵终于阴着个脸回来了。杨大明努力挤出笑容,问他今年的收成。吴天兵轻描淡写地说,也就六七万块钱的毛收入。杨大明听了暗暗吃惊,心里很不是滋味。闲聊了几句,杨大明就提起请吴天兵出面找他的计委同学争取水改项目的事情。吴天兵的脸更阴了,说,这都是你这个一把手操心的事。杨大明说,你是副主任,你也有一份责任。俗话说,人熟是宝,计委主任正好是你同学,你出面去找,办成的希望就大一些。吴天兵斜睨了杨大明一眼,说,计委主任和我是同学不假,但我们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家会买我的账?我又有多大面子?话不投机,杨大明不愿再多说,沉闷地坐了一会儿,便心情沉重地告辞走了。

秋渐渐深了,杨大明的心情正像保丰渠渠干上枯萎的落叶,变得越来越糟。对水改筹资,他实在是一筹莫展了。而汪会计又悄悄到他家来了两次,告诉他吴天兵在村里和人打赌说,如果杨大明把水改搞成了,他吴天兵就从村头倒爬进保丰河里。又告诉他吴天兵四处拉拢人心,要大家换届时投吴天兵的票。听了汪会计的情报,杨大明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些天,老婆张美慧又一个劲儿地催他辞了职上大舅子那儿去,杨大明被催烦了,又狠狠地吼了她一通。张美慧就不再催了,却也不再搭理他,两人又进入了冷战状态。

这天清晨,杨大明早早地出了门,顺渠往西走。忽然一阵秋风掠过,杨大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感觉浑身发冷。他想:天只怕真要凉起来了。

杨大明来到刘叔家里。刘叔知道他心情不好,就劝慰了一番。杨大明却垂头丧气地说自己无才无能,没办法再当这村支书了。想来想去,准备辞掉村支书出去干。

刘叔的脸色陡地变了,问,闹了半天,不是吴天兵造谣,你真有到宋炳才那里去干的想法?

杨大明说,上次去省城,宋炳才就劝过我,我思想上一直划来划去,举棋不定。但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真的已不适合做这个村支书了。我占着这个位子这么熬下去,只会影响村里的发展,拖累大家。

刘叔声音严厉地说,别听吴天兵那小子乱嚼舌头,谁说你无能,谁说你不适合?我们都认可你这个人,也肯定你的工作。水改办不了,那也怪不了你一个人,你是尽了最大努力的。你别忘了,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又是我主动让贤,把你推上支书的位子的。如果你拍拍屁股就走了,叫我怎么向全村党员交代,怎么向全村群众交代?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杨大明一脸诚恳地说,你们认可我,那是你们抬举我,我很感激,但我现在有自知之明了,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我走后再选一个能力比我强的人领头,把村里发展好了,您脸上岂不是更有光彩?

刘叔说,村里哪还挑得出合适的支书人选?

杨大明说,我觉得吴天兵就行。

刘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咻咻地说,你不是开国际玩笑吧?你说这话也太不负责了。吴天兵挖空心思要把你搞臭,好让他当村支书,你不但不恼他,还认为他真能当村支书,你究竟是何用意?吴天兵想当村支书都快想疯了,我看他实际上连做个副职都不合格。如果他再不收敛些,我还要联合大伙儿把他的副主任给撸了。

杨大明说,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吴天兵变着法子挤兑我,想当村支书,无非是为了借助村支书这个位子,好发挥自己的特长,为大家做一点儿事。他图个什么呢?只要把他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组织各家各户搞水果种植,发展多种经营,咱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而且水改的工作,只要他一出面,就好办多了。

刘叔却冷冷地说,不管你怎么讲,也不管他有多能干,反正我就是无法信任他。如果你一心要辞去村支书,就算我过去瞎了眼,以后你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杨大明苦着脸从刘叔家回去后,就病倒了。

十二

半个月后,宋炳才打来一个电话,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宋炳才在电话里说,经这些天反复考虑,决定给村里捐资二十万元支持水改,但前提条件是,杨大明必须在完成水改工程后,立即辞职去他公司,财务部主任的位子一直给杨大明留着呢。

杨大明听了电话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愣。但只是愣怔了片刻,他就十分干脆地说,我答应你,同时更要感谢你。

宋炳才在电话另一头吐了口长气,说,兄弟呀,我的良苦用心,总算是没有白费!

挂上电话,杨大明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梦里,他定了定神,把刚才接电话的过程前前后后回忆了几遍,确信一切都是真的,这才放心地体会起喜悦的感觉来。兴奋了一阵,想想为水改的事情先后所费的周折,所受的委屈,又不由鼻子发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杨大明连夜赶到刘叔家,通报了这个喜讯。他问刘叔,村里有人和宋炳才联系过?

刘叔说,没听说呀。

杨大明说,这就奇怪了,没人和他联系,莫非他自己把心结解开了,已原谅了乡亲们?

刘叔说,应该是吧,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他到底也是吃保丰渠的水长大的,他的根在这儿呢。刘叔接着又问,你真的答应了他的条件?

杨大明说,宋炳才这家伙向来说一不二,不答应他怎么行!不答应他,那二十万就没戏了。再说,我自己也真想去。

刘叔叹了口气,说,上次我态度不好,你莫介意。我老啰,如今的世事已估摸不透了,村里的事情我也不想瞎操心了。你是去是留,自己拿主意吧,我就不当绊脚石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我只能保留我的意见。

杨大明就水改工程如何实施征求刘叔的意见。杨大明一句话刚出口,刘叔就火冒三丈。原来,他竟提出由吴天兵来牵头负责水改。刘叔说,你也真够胆大的,就不怕他给你把差事办砸了?

杨大明说,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考验考验他,我的心里也好有个底。如果他是真想将来当上村支书后为大家做点儿事情,那么这次就会竭尽全力把水改工程办得漂漂亮亮;如果他想当村支书是另有所图,那么这次就不会吃苦费力地来办这件事。当然,他真是抓不好水改,我在中途就会把他换下来,将来是否提名他参选村支书也要更加慎重。

刘叔拉长着脸说,你是支书,你既然都考虑周全了,还问我干什么?

宋炳才果然说话算数,二十万元现金很快就汇到了。杨大明收到钱后,立即召开了村干部会,安排水改工作。当他宣布由吴天兵全面负责时,吴天兵正在为打输了的那个赌而暗自懊恼,一时就没回过神来,待弄明白之后,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刘叔却无动于衷地垂着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汪会计正在给杨大明杯里续水,惊得差点儿失手摔了热水瓶……

过了许久许久,吴天兵才一脸庄重地、一字一顿地,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既然村里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工作托付给我,我一定会尽力办好,办得让大家都满意。

刘叔这时却蹦出一句,如果弄成了豆腐渣工程,别人能饶你,我这个老不死的也饶不了你。

吴天兵竟一点儿也不恼,说,您就等着瞧吧。我吴天兵如果不能把这事办好,就不再姓吴!

刘叔挖苦说,你就别再赌咒了!你上次还打赌说从村口倒爬进保丰河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兑现。

吴天兵尴尬万分,只能用干笑来搪塞,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当天晚上,莫老五闻讯又找到杨大明家里。杨大明要他直接去和吴天兵联系,并将上次他送来的两条烟的去处告诉了他,又指着他这次拿来的一堆烟酒说,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如果真不愿拿回去,我请你拿去退掉换成钱,去帮扶一下罗嫂一家吧,她家实在太苦寒了。

莫老五被杨大明说愣住了,沉默了片刻,才感动地说,像你这样的干部,我还真没见过哩。行,我就听你的,去帮一帮罗嫂。

十三

这天下午,杨大明前往村部去接待前来指导工作的肖乡长。“嘉陵”早就坏了,他只得步行。走在熟悉的渠道上,杨大明的心情十分复杂。水改工程已开工十多天了。第一口井就打在罗嫂家屋旁的空地上,施工队便借住在罗嫂家里,并雇请罗嫂为施工队买菜做饭。吴天兵果然尽心尽责,每天和莫老五一起泡在施工现场,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泥水。为了确保工程质量不出现任何闪失,他还和莫老五狠狠地吵过两架。由于吴天兵督办有力,工程进度很快,第一口深井不久就打出了水。采了水样到防疫站一化验,水质竟是出奇的好。这个结果让杨大明十分高兴。同时,更让他高兴的是吴天兵的出色表现。看来,自己预料的还真没错,吴天兵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干工作还是一块好料,而且也还是有心想为大家办一些事的。这样杨大明就觉得放心了。而另一方面,水改工程不断推进,也就意味着他离开村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尽管他早就盼着这个日子,但当这个日子真的快到时,他又有些失落,有些伤感,有些舍不得离开了。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他还从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离开过村子,在村里又做了十多年干部,这里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洒有他辛勤的汗水,都留着他操劳的痕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他的生命有着联系,他怎么可能轻松作别、拔腿就走啊!

肖乡长听说第一口深井已出了水,而且水质非常好,显得十分高兴。问过了水改进展,肖乡长才言归正传,提出此行的重要目的,征求杨大明对年底前即将开展的村级换届的意见。杨大明借这个机会,便把自己想辞职去省城,并推荐吴天兵接手的想法一股脑儿全端了出来。肖乡长听了却直摇头,说,大明啊,你好糊涂呀。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出去呢?前两天县长才在全县的大会上表扬保丰河村不找上级伸手,自力更生解决群众吃水问题,并点了你的名字哩。你知道么,县里准备马上评选全县“十佳村支书”呢,评上了将直接转为国家干部,这个机会多难得啊。你已在县长那里挂了号,我们乡里也会极力推荐你,到时评上“十佳”是蛮有希望的。

这个消息让杨大明感到十分意外和惊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肖乡长又说道,再说,你推荐吴天兵继任,我觉得他并不合适。

这话更让杨大明惊诧了。肖乡长不是一直在暗中支持吴天兵这个同学取代他当村支书么?吴天兵过去之所以敢放肆胡来,还不是自恃有肖乡长给他撑腰。杨大明张大耳朵,等待肖乡长往下说。

肖乡长接着说道,他这个人的确有些能力,我过去也很瞧得上他这一点。但从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看,我又发现他这个人胆子太大,又不服管束,若让他当上支书,弄不好就要闯大祸的。

杨大明辩解说,但最近让他抓水改工程,他的确干得还不错。

肖乡长不满地瞪了杨大明一眼,说,难道我不比你更了解他?

水改工程开工一个月后,第一座水塔已经竣工,同时第二、三口深井也已出水。在第一口井正式放水这天,吴天兵自己掏钱在罗嫂家里备了一桌饭菜,把杨大明、刘叔等人都请了过去。

伫立在高高的水塔下,杨大明不由百感交集。当莫老五轻轻拧开水龙头,白花花、清洌洌的水便欢快地喷涌而出。这时,站在周围等待接水的村民都开心地叫嚷起来,杨大明也跟着眉开眼笑了。吴天兵用一只茶缸接下满满一缸水,用双手端着递到杨大明面前,郑重地说,这是第一口井正式投入使用后,接下的第一杯水,这杯水只有你才有资格喝,就请你喝下吧!杨大明想谦让给刘叔喝,刘叔急忙往后躲,并说,你喝吧,你受之无愧呢。杨大明只得接过来,仰头看了看水塔,然后端起缸子一口气就把满缸水喝了个精光。真甜啊,他心想。用手一摸脸,才发现是湿的,也不知究竟是水,还是泪。

饭桌上的气氛很是热烈。刘叔告诉大家,他已和一帮老党员合计了,要在第一口井旁给宋炳才立一座功德碑,感谢他对乡亲们的一片深情。两天前打电话给宋炳才,说了这个想法,他却死活不同意,并说,他捐资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拿二十万块钱换杨大明这个人。听刘叔说到这里,吴天兵忽然霍地站起身来,眼睛红红的,要给杨大明连敬三杯酒。他说,我这敬的第一杯酒,是表示歉意的酒,过去我做了一些错事,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第二杯酒,是表示感谢的酒,感谢你心胸豁达,以德报怨,在我处处与你作对的情况下,竟然安排我负责这项工程,并极力推荐我做村支书候选人;这第三杯酒,是表示敬意的酒,我敬重你的为人。我晓得,其实早在三四年前,宋炳才就高薪请你到他公司去,可你惦挂着村里,一直不肯去。你对待乡亲们,那真叫贴心啊!远的我就不说了,就说上次你给罗嫂送了三百块钱,说是乡里给的救济款,后来罗嫂问我,我去乡里一打听,才知道乡里根本没给这笔钱,你肯定是自己掏的腰包。和你一比,我好生惭愧啊!吴天兵说到这里,叫了声“先干为敬”,就将酒全喝干了。杨大明见他喝清了,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吴天兵又说,还有件事,我本来是羞于出口的,但今天我也要豁出来,在这里露露丑。找县计委我那个同学本来是能够争取到项目款的,但我却故意一直拖着不去办,就是准备拖到换届时,好拿这事作为我当选的筹码。我老在打个人的小九九,我不是人哪!

杨大明说,只要认识到错了就好,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就不必多提了。现在你再去争取县计委的项目,也不算晚。

莫老五跟着给杨大明敬酒,也说非常敬佩杨大明,并讲出了上次给杨大明送烟酒,杨大明不收,却要他帮扶罗嫂一家的事。这时,吴天兵叫了起来,说,闹了半天,老五和罗嫂的红娘竟是杨支书呀!

杨大明不甚明白地问,我当红娘?老五和罗嫂的红娘?

莫老五慌忙摆手制止吴天兵,叫他别乱说。

吴天兵却根本不理莫老五的茬,他笑嘻嘻地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安排他对罗嫂搞帮扶,他又正好为水改工程要天天守在这里,接触多了,渐渐就对罗嫂帮出了感情,帮出了爱的火花。人家现在呀,正在热恋着呢!

杨大明望着莫老五说,没想到你老五哄女人还真有手腕,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这下子,你帮扶罗嫂可就要一帮到底啰!

莫老五转头瞅了一眼厨房那边——罗嫂正在厨房里忙着呢——才带着一点儿羞色坦白说,罗妹子这人心善得很,见她过得这般苦,起初我只是想帮一帮她,谁想不知不觉地竟陷进去了。别人都迷信,说她克什么夫,我偏不信这个邪。

杨大明嘿嘿笑了,说,你不是拿定主意不再沾女人了吗?

莫老五说,是罗妹子让我又改了主意,我过去对女人的看法是偏激了些。

吴天兵这时便趁势提议说,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来敬老五一杯,祝他早日当上新郎倌!满桌人便嘻嘻哈哈地热烈响应,气氛顿时达到了高潮。

十四

天快黑时,杨大明一进家门,张美慧就满脸喜气地迎过来。杨大明问,怎么啦?像在哪儿白捡了一捆钞票似的!张美慧说,好呀,你个狗东西,我催你到我大哥那儿去你不去,原来是早就准备要到宋炳才那儿去,还一直瞒着我,你是何居心?

杨大明说,我一直决定不下来,就没和你说。

张美慧问,去宋炳才那儿难道会比去我大哥那儿好?

杨大明就逗她说,你知道宋炳才给我开多少工资,年薪六万!你大哥能给我六万么?

张美慧惊呆了,颤着声说,乖乖,六万啊,难道宋炳才开的是印钞厂么!

杨大明说,人家肯给年薪六万,你说我该不该去?

张美慧说,怎么不去?不去是傻子。

杨大明又故意逗弄她,说道,你真的不怕我去了会和金芳旧梦重温?

张美慧哼了一声说,你即使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这个贼胆,我还不了解你这个人!杨大明就嘿嘿笑了。

杨大明又透露了县里即将评选“十佳村支书”,评上后可以直接转为国家干部的消息。张美慧已吃不消这接二连三扑面而来的喜讯了,便不停地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究竟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呢?

杨大明知道张美慧还会没完没了地嘀咕下去,也知道她今晚是没法睡安稳觉了,就催促她快去做晚饭。

吃过饭,张美慧去厨房洗碗筷的时候,宋炳才忽然打来了电话。

听到电话那头是宋炳才,杨大明立即快慰地向他介绍水改进展情况,并邀请他回来亲口尝尝那甘甜的井水。宋炳才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沉默了半晌,才用低缓的声调说,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要把一个事实真相告诉你。前两天刘叔给我来电话,说乡亲们要给我立功德碑,我很感动,也非常惭愧。无论如何,我现在该把真相说出来,再也不能骗你们了。

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杨大明听糊涂了。

宋炳才说,这个真相就是,捐那二十万块钱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金芳。

什么?杨大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炳才说,的确是金芳捐的二十万块钱。她其实并没有多少钱,但听我讲了你正在筹钱搞水改的事情后,一直就放在心里,后来她结了一笔二十万块的业务款后,立刻全部拿来交给了我,要我以自己的名义捐给村里,并一再嘱咐我不要说出真相。你知道么,金芳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乡亲们,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帮助你、支持你。还有,要你到我公司来发展,最初其实也是金芳提出来并恳请我这么做的。金芳一直在爱着你,挂念着你,想方设法地帮助你呢。

宋炳才说,现在,金芳的行动教育了我,乡亲们的举动感动了我,我已作出决定,制定一个捐资帮扶计划,也帮乡亲们解决一点儿实际问题。

宋炳才说到这里,见杨大明那头没有出声,就问道,喂喂,你还在听吗?

杨大明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回答道,我张着耳朵听着呢。

宋炳才说,兄弟,我的傻兄弟,你真让我嫉妒死了,有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女人为你牵肠挂肚!她昨天又委托我转告你:人各有志,如果你实在不愿出来,就不勉强你,那原定的捐资条件也就取消了。是走是留,还是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挂上电话,杨大明怔怔地呆坐了半天,就像一个沉默的木桩。他感觉神志有些恍惚,脑子里很是混乱,同时又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心头涌动。张美慧从厨房回到前屋,见杨大明一动不动地傻坐着,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就问,怎么啦,弄得像林黛玉似的?

杨大明醒过神来,摸了摸脸上,慌忙遮掩说,噢,刚才一个夜蚊子落眼角了,一揉,泪就下来了。

张美慧摸了一下杨大明的额头,亲昵地骂道,你该不是发高烧说胡话吧,都什么季节了,哪来的夜蚊子!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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