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不再为你的甜蜜而忧伤

美　丫

我在冬天的黄昏取下那个最初的棒棒糖。它看起来依然完好，但轻轻一碰，就粉粉地碎掉了，落了一地斑驳的颜色……

1

8岁，读三年级，写第一篇作文，《我的理想》。我认真地写：我的理想是开一家糖果店，名字叫“海盗船”。

为什么要叫“海盗船”已经下记得了，但现在还能想起当时心里面画好的甜蜜图画：一个色彩斑斓的小小房子里，到处摆满了糖果，有大白兔、喔喔佳佳，各种颜色的水果糖、巧克力，最好是黑色里面有白色夹心的那种，当然更少不了棒棒糖，一个一个地插在小屋的彩色墙壁上……而就在那些所有的糖果中间，坐着我，一个因为吃糖过多已经有了蛀牙的小孩，两只手满满地拿着我心爱的糖果，笑得合不上嘴。还有很多很多小孩趴在糖果店的玻璃橱窗外看着我，嘴角挂着清凉的口水……

那篇作文，老师评语不是理想，是一个馋猫的幻想。

从那天起，我有了绰号：馋猫。

一个小姑娘，有多么强大的自尊心，每天被同学叫着这样的名字，可是我又怎么去计较，在我整个少年时代，我就是那么热爱着糖，与生俱来地热爱着。

2

还是婴孩的时候，据母亲说，我是那么不好照顾，三个月大开始补充奶粉，但是，要放很多糖，对糖的分量，我有着天生的敏感，哪怕少了那么一点点都拒绝进食。是一个小孩子因为对某种物质的热爱无法被满足时的抗拒，那抗拒常常有效，即使父母理智地决定以饥饿来改变我的恶习，但是，爷爷奶奶不允许，那时他们还是家里的权威，会坚持地在奶瓶里多放上一勺糖。

为了糖所带来的那些甜蜜，我茁壮成长。

但爷爷奶奶不能总在身边，我大一点时，他们回了自己的家。生活的甜蜜立刻被打折扣，父母更担心的不是我的“绝食”，而是我的牙齿。于是，狠下心来将糖从我的生活中夺走。

最初的斗争艰苦卓绝，但最终妥协的是我，我太小，抵抗饥饿的力量并不强。但吃得很牵强，饭量明显小了，胖嘟嘟的小脸也很快瘦了一小圈。

爷爷奶奶心疼我，尽可能频繁地来。他们一来，日子自然甜蜜起来。鸡蛋羹，放糖。稀饭，放糖。奶粉，不喝，用勺子挖了吃——因为那样甜。反正有人撑腰，便无视父母的敢怒不敢言。

慢慢地，再大一些，就学会了看人吃饭。爷爷奶奶不在，给什么吃什么，盯着糖罐不吭声，只是少吃一点。他们一来，抱着糖罐不放手，吃什么都要放糖。家里的糖罐也不止一个，一千装白砂糖，另外一千装糖果，还有一个，装最漂亮的单晶冰糖。我对糖的热爱极其广泛并不断升级，只要岁的时候，已经有蛀牙。被带到医院检查，医生摇头，怎么可以给小孩子吃那么多糖?再这样下去，牙齿就保不住了。

这样的诊断，终于让爷爷奶奶不敢再做我吃糖的保护伞，那一年，家里所有糖罐都消失了，连饼干和点心也都很少能见。他们下了决心，要改变我吃糖的习惯。

那是多么痛苦的改变，晚上做梦都在舔嘴唇。但小小的我，却又那么无能为力，我常常趴在外面的小商店里看里面富足的糖果，一次次吧着口水。

没有糖的日子，一颗小小的心充满了不快乐。

3

终于上学了，每天开始有零花钱，很少，但是足够买两块大白兔或高粱饴或五块水果糖。如果能忍一天，两天的零花钱就够买一块金丝猴牌的巧克力了。

我认得所有牌子的糖果。也因此，有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糖纸。它们被我压得非常平整，放在一本本的书里。在每个女孩子都开始喜欢彩色皮筋和蝴蝶结的年纪，我只迷恋着一种味道，并沉醉其中无力自拔。

就这样长成了少女。一千收藏了数百张糖纸的少女。不好看也不难看，有点高，但并不胖——糖打消了我对其他食物的兴趣，我不太吃其他东西，甚至糕点，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独立的糖。

读到中学，零花钱多了一些，依然是买糖，只是开始有所挑剔，喜欢上了阿尔卑斯的包装和水果口味，喜欢上了德芙巧克力的高贵色彩，还有徐福记的夹心糖。有时候在我不太喜欢的课堂上，我会偷偷吃一块糖，让它一点点在口中融化，用甜蜜的味道消磨枯燥的时间。

有一次，同桌小声问我，干吗偷着笑?

我不回答，用舌尖轻柔地摩擦着已经融化成小小一粒的草莓味道的阿尔卑斯，心里充满不愿与人分享的甜蜜。

但牙齿却是彻底受伤了，最里面有两颗蛀牙已经成了小小的洞。高三那一年，最紧张的时候，开始频繁牙痛。那是一种难以忍耐又无力抵挡的痛，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在那些没有防备的夜晚或者早晨，然后不肯再离开。

试过很多方法，吃去痛片、牙痛灵，含花椒粒，含酒精棉球……最后都起不了作用。因为痛，脸都肿了起来。母亲又疼又气，从我抽屉里找出几块徐福记，一把丢到我面前，你再吃啊!却又看着我掉下泪来。

我终于感觉到了难过，为自己的任性，为母亲这么多年想改变我的无能为力。糖还是那么漂亮，带着甜蜜的诱惑，但是第一次，我对它们失去了渴望。真的太痛了，我的牙齿。在疼痛面前，甜蜜也成了一种消极的味道。

到底还是拔去了一颗牙齿，右侧靠里的倒数第二颗。在我高考前三个月。那颗小小的牙齿，已经被糖侵蚀得体无完肤。然后我拒绝了安装一颗假牙，在那个年纪，我不能接受自己年轻的身体里存在假的东西。那一处就那样一直空着，直到现在。

4

然后读了大学，一年的生活费，母亲一次打在我的卡上，是很丰富的一笔数字。终于有了足够的资金可以支配，但是我，却不得不放弃了对糖的渴望。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吃糖。疼痛也是有记忆的，它藏在我心里。还有那一处小小空缺，提醒我自知。

但有时候，走在超市琳琅满目的糖果中间，心还是会忽然地柔软起来。便停下脚步，轻轻用手抚摩它们。它们已经越来越精致漂亮，漂亮到让入不忍心去吃。像工艺品。可以被当做礼物赠送。每次离开它们的时候，也会有小小感伤，如离开曾经心爱的旧情人。在漫长的人生记忆里，真的没有什么能比糖带给我更多的快乐和梦想了。多到，可以不去计较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

我说，糖，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我曾经年少，没有学会爱的收敛，把你们的甜蜜透支了。所以现在，走在这些甜蜜中间，我只能回忆，不敢享用。

5

没想真的有人会把糖当了礼物送给我，不是情人节的巧克力，而是一个大大的棒棒糖。很大，是电影《功夫》中那个清纯的女孩子出售的那种。在那一年，这种彩色的棒棒糖，被当做一种爱情的信息，在年轻男女中传递。

自然，送这个棒棒糖的是一个男生。是我正偷偷喜欢的男生。可以想象那个棒棒糖带来的巨大的喜悦，我把它插在一只精致的小花瓶里，放在

窗边，走在下面的人，如果仰起头来，也许会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爱情的甜蜜和绚烂。

糖有多甜，爱就有多甜。很奇怪，那竟然也是个爱吃糖的男生，我们一起看电影，他买了原味的爆米花和放在小袋子里的糖果。有麦粒素、旺旺奶糖、紫色的怡口莲。他让我吃糖，我摇头，牙齿吃坏了，小时候吃的糖太多。他自嘲地笑，小时候家里穷，几乎吃不到糖，到高中时境况才好转，现在，就想把小时候没有吃过的糖都补回来。

原来是这样。我有点心疼他了，恋爱中的女子，心常常都是温柔地疼惜着。

于是把我的零花钱买了糖来送他，各种各样的，看着他吃，感觉就像小时候自己吃的时候那么甜。

但这甜蜜，还是很快融化了。像雪一样融化掉，没有了痕迹。爱屹糖的男生，甜蜜却不够安全，童年的贫瘠和物质的匮乏，在他心里烙了太深的烙印，于是带着补偿的心理豪取强夺，想要拥有所有甜蜜和美丽。送给他糖吃的女子，不止我一个。

甜蜜化掉了，余味微苦。我在冬天的黄昏取下那个最初的棒棒糖。它看起来依然完好，但轻轻一碰，就粉粉地碎掉了，落了一地斑驳的颜色，却清扫不起来，黏黏的一粒一粒，让人心烦意乱。

是那天晚上，我忽然无比地渴望吃一块糖，吃一块很甜很硬的糖，可以很久不会融化。

6

就这样又开始吃糖，在超市的糖果区，每样挑了一颗，竟然是满满的一小罐。回去坐在床上一颗一颗地剥开来吃，慢慢地，不咀嚼，等待不同味道的甜蜜在口中融化。吃了整整一个下午，吃到忽然感觉已经发不出声音。

才狠狠哭了一场。

那以后，开始在不开心时去吃糖，吃到腻得说不出话时，心情就会慢慢逃脱出来。所以又有了，各种糖罐，在里面放满糖。并不常打开，我却因为它们的存在而踏实，它们是我的堡垒，是我最后一处逃避下快乐的地方。且总能逃避成功。直到后来，我离开学校，结识了另外的男子，重新开始恋爱。

他年长我几岁，亦是在童年经历了物质的匮乏，但他，并不爱吃糖，对所有他曾经缺失的一切，他都没有奢望，更不贪婪。相反，他珍惜那些东西，理性地对待。我可以分辨得出来他内心的宽厚和阳光。

他还带着我去装上了一颗精致的烤瓷牙，他说，过错是需要修补的，只要有可能。修补了，就当没有发生。他不再允许我在不开心时吃糖，他带走了那些糖罐，有点霸道。他不允许我用那种方式侵蚀我的健康。但他送我很多蜂蜜，他依然让我甜，但不让我受伤。

我知道，我需要这样的男子来陪伴，他让我，终于不再为糖的甜蜜而忧伤。

编辑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