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车记忆
2009-03-27李汉荣
李汉荣
在《辞海》的深处有它的芳名和生平,还有附图,说明它的结构、部件名称及功能。我从它的身边刚一转身,它已被潮水卷走,只在文化的深海里,占据着一个小小的、化石的位置。
然而,在深远的天空下,古中国世世代代的生活,都有纺车摇动、旋转的身影。
它嗡嗡的声音,混合着雨的声音、雪的声音、风的声音、河流的声音;也混合着蚕的声音、鸡叫的声音、檐滴的声音、家燕筑巢的声音、狗吠的声音;有时混合着远处兵戈的声音、杀伐的声音。
它偶尔被打断,但不会终止。天上的雷电,地上的暴君,都很短暂,只有一种声音如河流般绵延着涌动,听听,那就是纺车的声音,在无数个角落响起:嗡嗡嗡,嗡嗡嗡……
历史纵有千万页厚,无穷厚,你随意打开一页,都会发现,它的根部,都由素朴的线连缀、装订。
就这样,周而复始,轮回着,复轮回着,就这样,纺车是一个得道的高人,讲授着天地人生的大学问。
就这样,母亲们的手,世代摇着纺车,节奏温柔,动作稳重,使大起大落的历史,不至于晕眩和昏迷,而保持了正常的呼吸和匀称的心跳。
我记得小时候,我母亲纺线时的神态——她专注的眼神,没有语言能够形容。
她看着左手的棉芯被纺车一点点抽成白色的细线,稍不留意,线索拉断,又得从头再来。她看着棉一寸寸变成线,她目送着棉花不断地离开自己,变成线,变成布,变成衣服,变成生活的颜色和款式。
于今想来,历史的经经纬纬,都是母亲的目光织就。
她庄重的姿势,同样没有语言能够形容。
她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抽出丝线,气定神凝,面容安和。不同于虔敬,她并没有面对一个神灵或祖先,她面对的是棉和纺车,是生活本身,因此,这庄重是对生活本身的尊敬,是对这劳作过程的尊敬。
我母亲不是大家闺秀,并没有受过诗书礼乐的熏陶,但我母亲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静时如佛,动时如仙,日常生活里有着自然而然的风度和礼仪,这是为什么?
我只能说与传承了数千年的民间风情有关,也与纺车有关,与有节奏、有经纬的劳动有关。这种劳动不教唆人的贪心和轻狂,而让人变得知守常,懂规矩,有敬畏。如这纺车,有行有止,有动有静;如那棉花,由棉而线,由线而布,由布而衣,一生的路,都守着贞洁的情操和柔软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