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的春联里长大
2009-03-27晴天
晴 天
据说我祖家大门的一副对子是请雕工刻的,长年挂着,一到腊月底,卸下来朱漆雕版墨漆字,重髹一遍,焕然如新。联语是这么两句:“诗书继世,忠厚传家。”迁了新居,便成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有时下联也写作“大地回春”。
我最早认识的大约就是这十几个字。在上学之前,父亲总是拿这些字当教材,一个字配一个故事。多年以后,我只记得“象”的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善射的猎手,受一群大象的委托,射杀一头以象为食的巨兽。那猎手一共射了三箭,前两箭分别射中巨兽的两只眼睛,第三箭等巨兽一张嘴,正射入它的喉咙。此害一除,群象大乐,指点这猎手来至一片丛林,群象一卷鼻子拔去一棵棵树,拔了一整天,林子铲平了,地里露出几万支象牙来……
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多半是走在路上。大年下,父亲牵着我在纵横如棋盘的巷弄之间散步,经过某家门口便稍稍停下步子,看看人家的春联写了些什么。偶尔故事会被那些春联打断一走不了几步,父亲便指点着某联某字说:“这副联,字写得真是不错。”或者:“这副联,境界是好的。”
等我念了小学,自家大门口的对联换成了“依仁成里,与德为邻”。父亲解释,这是为了让邻居们看着高兴。可我观察,没有哪家邻居会注意到我家大门边写了些什么。我家与邻人素来相处不恶,应该是往来串访不多、难得龃龉之故,跟门上的春联显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父亲同我再闲步于里巷之间的时候,竟不大理会人家门上新贴的对联了。有时我会问:“这副字写得怎样?”或者:“这副联的意思好吗?”父亲才偶掠一眼,说:“这几个字不好写!”要不就说:“好联语难得一见了。”
上高中之后,我开始读帖练字,父亲从不就个别字的结体构造论长短,偶有评骘,多半是:“《张猛龙碑》临了没有?”或者:“米南宫不容易写扎实,飘不好飘到俗不可救。”那时我们已经搬人公寓武的楼房,八家一栋,大门共有。彼时我们父子俩几乎也不再一起散步了。有一年,热心的邻居抢先在大门两边贴上“万事如意,恭喜发财”,过了元宵,父亲才跟我说:“明年咱们早一天把春联贴上吧。”我猜这副联让他看得别扭。
这年岁末,父亲递给我一张纸条,上写两行:“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中间横书四字:“车马无喧”。他说:“这是曾国藩的句子,你写了贴上吧。”直到他从岗位上退休,我们那栋楼年年是这副联。
父亲退休那年腊月。我出国,到开年了才回家,根本忘了写春联这回事。这一年大门口的对联是我舅舅写的。一笔刚健道劲的隶书:“依仁成里,与德为邻”,横批是:“和气致祥”。
我问父亲怎么又用上这一副了,他笑着说:“老邻居比儿子牢靠。”我说这一副意思没什么个性,配不上舅舅的字,父亲说:“曾国藩那一联,作隐士之态的意思大些。还不如这一副——”说着又掏出一张纸片,上头写着:“放千枝爆竹,把穷鬼轰开,几年来被这小奴才,扰累俺一双空手;烧三炷高香,将财神接进,从今后愿你老夫子,保佑我十万缠腰”,横批是:“岂有余膏润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