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自焚
2009-03-26陈联华
陈联华
江阳城背靠长江天险要塞,历史上乃兵家必争之地。客观地说,是长江无限厚爱地孕育了她。俯瞰下去,波光闪耀的江面,仿佛无数双冷峻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这座小城千年来的荣辱变迁。
江阳的谐音不禁令人自然联想起江洋大盗。
江阳人恰以强盗著称,并引以为豪。
不过,此强盗非彼强盗。冰心文集中有所阐述,江阳人自古民风豪爽率直、英勇不屈,正好与虚伪狡诈、巧舌奸佞的贼人,形成大相径庭的反差。
更有史鉴,公元1645年,24万满清铁骑围攻江阳,文官典史阎应元揭竿为兵,率全城义民浴血抗敌81天,只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义民尽数罹难,仅剩老幼53口残存。 同年隔江对岸,武官兵部尚书史可法统帅10万大军镇守扬州,不敌3天,扬州沦陷。对比之下,江阳人把暴烈强悍的地域性格演绎到了极致。
从此,江阳强盗名震天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这座小小县城的人口已逾百万,计划生育成了重点工程。
当下,全城人乃至全国上下共同关注的柯伟一家,据考证就是那残存53口人中第四十八代传人,正宗嫡亲的强盗后裔。所以,江阳人有时干脆直呼柯伟为强盗。正是因为残留了强盗的血统,这弱不禁风的三口之家,在万般摧残之下,竟然奇迹般顽强盘踞在江阳城中心繁华的菜市口,长达近十年之久,大有再创历史悲壮之势。人们啧啧咂舌,同情中生出无限的敬意。于无声处,仿佛又见到1645年的惨烈,泣血长江,气吞残阳……
其实,这个盘踞之说根本与事实不符。柯家的祖宅就在菜市口这块风水宝地上。所以,柯伟自打出生,就在此茁壮成长。只是,那场突如其来、莫明其妙的所谓“合法拆迁”,瞬间剥夺了他们全家在此与生俱来的生存权利。于是乎,后来便由官方个别人士口中炒作出今天的盘踞之说。
不知是遗传优势的退化,抑或是命途多舛,柯伟长得瘦小,说话声音也很细弱,完全没有丝毫强盗的凶悍和伟岸。他出生不久,便遭遇到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经济萧条、物资匮乏。别说是现在讲究的均衡营养,能吃饱穿暖已是幸事。名不符实的革命教学,没能教会他什么生存技能。他只能依靠祖上留下的这爿小屋,苟延残喘,混时度日。
中国人有先成家后立业的古训。不知是应了天意,还是拦不住的缘分,居委会刘主任硬是把根红线牵进了柯家老屋。于是,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的肖岚,蓦然出现在柯伟的面前,让老屋放出新亮。
夏日里说下的媒,春节里便进了洞房,来年一个胖小子就呱呱坠地。
婚姻还真的激发出柯伟的男性责任感来。他从没有过什么鸿鹄之志,更无成就大业的念头,但现在却整天想着如何把老婆孩子养活养好。他想到了祖上传承下来的独门绝活。
自清光绪六年(1880年),柯家人便是专为宫廷制作糕点的大师。他们善用上乘核桃肉、瓜子肉、松子肉、无核枣、香血糯等优质原料,以柯氏秘方,独特工艺,精制成软糯爽口、风味独特的桂花重阳糕、百果年糕及鲜肉月饼、青团、枣泥糕等近百种糕点。柯家的糕点,因受到光绪皇帝和其宠妃们的喜爱,而名甲一方,其中马蹄酥最为有名。为了嘉奖柯氏家族,光绪皇帝曾御赐亲笔手书“亿口福”金匾一块。此事一直成为江阳人百余年传颂的佳话和骄傲,还上了县志载入史册。
可是,柯家的绝活,连同这块价值连城的金匾,在十年浩劫中被造反派作为封资修毁于一旦。
“柯伟,这可是你柯家最大的遗产,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唯一出路!”肖岚手捧着蓝皮线装本的《柯氏糕点秘笈》,激动不已,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肖岚自从进了柯家,上下左右,亲朋邻里,便认定她日后是个能拿主张的人。无论大事小非,家里家外,她都应付自如,果断里充满着睿智和执拗。背地里就有人称她为压寨夫人,当然绝无任何贬意。作为强盗的女人,这个称谓倒也十分贴切。只是不知情的人听上去,觉得有些霸气。
1991年新春,改革大潮涌入江阳。在刘主任的全力支持下,柯伟祖上的小屋正式破墙开店。繁华的菜市口,在一阵喜庆的爆竹声中,强盗的第四十八代传人开出了一家热气腾腾的“亿口福”糕团店。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只见强盗忙里忙外不亦乐乎,压寨夫人背着婴儿笑脸迎客。
虽说失去了昔日皇宫朝廷的青睐,但冲着柯家的百年传承,绝无仅有的独特风味,生意日渐兴隆。四面八方的顾客蜂拥而至。喜庆乔迁、逢年过节更是订单不绝,让人着实眼红。
强盗转眼成了勤劳致富的典型。有困难不但不向政府伸手,凭着自己的劳动自谋出路,还为政府减轻负担,解决社会就业。一时间风声鹊起,各路媒介记者都跑来争相报道。
福兮祸兮,树大必会遭风。有人开始侧目柯家的生意。
柯家老宅的后面,是机关管理局幼儿园。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地老百姓不知道管理局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私下里什么样的议论猜测都有。
于是,百姓们对这所幼儿园无形中有了几分畏惧。只有强盗对此麻木不仁,尽管他的儿子没有资格进入这所幼儿园,可幼儿园里的孩子都喜欢吃他家的糕点,那些溺爱孩子的家长也就经常光顾这家糕点店。
就这样,柯家的小本经营,稀里糊涂地度过了八个春秋。强盗做的糕点再创历史辉煌,成了江阳人家喻户晓,逢年过节,喜庆乔迁必备的馈赠礼品。
1999年江阳市的第一场高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的早了一点。
一张政府拆迁令,事先毫无征兆地突然落到了柯伟的手中,活生生将可怜的强盗从高温酷暑中扔进了冰窟窿。柯伟打着寒噤,浑身颤栗地瞪着手中的红头文件:
因机关幼儿园扩建操场之需,限定将你所居住的房屋一月内全部拆迁。根据相关政策规定,你处定性为非营业性用房,届时只能另行异地安置同等面积居住用房,请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并自行解决拆迁过度。
“我奉劝一句啊,这是政府行为,不要抱任何幻想,识时务的赶紧走,还可以多拿几个拆迁奖金。否则,只能是以卵击石,鸡飞蛋打。”送拆迁令的付科长操着一口浓重的苏北腔说道。
“付科长,你总还要让我们吃饭吧。我们全家就靠这个房子维持生活了呀!”相比之下,柯伟纯正的江阳语调显得太弱,气若游丝。“你要不给我们门面房,不就是要我们一家去死吗?”
“胡说八道,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要你去死啊。”付科长勃然大怒。“你要真想死也没人拦着你,江阳本来人口就已经嫌多,还省得搞计划生育唉,你嚇唬哪一个啊?”
“科长大人,我老公说话直不中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肖岚在一旁见状,赶紧走上前来。“你是我们老百姓的父母官,总该考虑考虑我们的活路吧。只要能让我们一家人活下去,怎么拆都可以。”
付科长觉得肖岚那不温不火的话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时语塞,思忖片刻:“你们的要求我可以代为转达局里,不过拆迁一天也不能耽误!”
付科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西斜,乱云飞渡。漫天的晚霞像一场冲天大火,烧红了天地,烧红了江阳城,烧红了强盗家的老宅。但却未能烧红强盗那张苍白的脸。如火如荼的天地间,只剩下愤怒之极、孤立无助的柯伟和肖兰。
“战,战不过也要战!”
柯伟面颊抽搐,仰望苍穹。
一个月的限期,在烈日酷暑的炙烤中,一分一秒地度过。卫生、工商、税务、城管,轮番轰炸似的对柯伟家的糕点店,进行了密集的清查。但结果却让付科长大失所望。经营了八年的糕点店,竟然没有查出任何违法违规的行为。被特意请来做反面典型报道的记者们,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付科长软硬兼施的高压策略,对强盗一家未起到任何作用。
强盗依旧,老宅依旧,“亿口福”糕团店依旧。
肖岚悄无声息地去了一趟省城,专门拜访了著名的大律师。她得知,国家早有文件规定,拆迁单位必须与被拆迁人签订保障被拆迁人合法权益的拆迁补偿协议后方可拆迁;只要合法经营一年以上的房屋,都应在拆迁时按营业性用房安置,予以不低于原面积、原等级路段偿还。省里相关部门也给了她积极的回应。
肖岚兴高采烈地带回的这个信息,就像一针强心剂,让强盗更加底气十足地坚守下去。身心疲惫的夫妻俩,终于在入夏高温以来,睡上了第一个甜美安稳的囫囵觉。可是,从未经历过官场的他们,对尘世间的险恶太无知了。
翌日,天刚麻麻亮,一阵撕心裂肺的机器吼叫声,把强盗夫妇从睡梦中惊醒。柯伟双眼睁开,翻身下床,冲了出去。
屋外早已聚集起围观的人群。高大魁梧的付科长,手持红色电喇叭,在一群穿着各式各样制服和大盖帽人的簇拥下,正亢奋地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呜里哇啦、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一台如同坦克般庞大的挖掘机,应声向强盗的老宅,缓缓的伸展出铁臂钢爪。
柯伟蜇身回屋,转瞬又冲了出来。不同的是,他的手上多了一桶汽油和一只打火机。
“你们谁敢动,我就自焚!”
说时迟那时快,柯伟振臂一举,整整一大桶汽油,顷刻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人群“嗡”的一声向后退去。浓烈呛鼻的汽油味,迅即在盛夏炽热的空气中弥漫开去。
强盗视死如归地伸出紧握打火机的右手,瘦骨嶙峋,青筋暴突。
刹那间,付科长没了主张,死灰色的脸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挖掘机也“呼哧呼哧”地熄了火。围观的百姓瞠目结舌。这毕竟是人命关天啊!
“这强盗真是拼死吃河豚了!”付科长咬牙切齿,心里暗自嘀咕。他向那群大盖帽使了个眼色,就见有人朝柯伟,慢慢围拢上去。“有话慢慢讲,凡事好商量。”付科长转眼已变成笑面佛。
现场的气氛稍稍松缓下来。老百姓开始愤愤不平,议论纷纷。
红日喷薄而出,万丈光芒把江阳城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菜市口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气温迅速向上攀升,人们汗流浃背,熙来攘往。他们焦躁不安,渴盼着强盗壮烈地按下手中的打火机,恨不能让那如豆的蓝色火苗,瞬间燃爆那已经浸满汽油、令人窒息的空气,炸出原子弹那样巨大的火球和蘑菇云,把那狗日的不是强盗胜似强盗的付科长轰上天去。
江阳人骨子里已经沉睡百年的刚直暴烈,仿佛此刻也在迫切期待着被一同点燃。围观百姓的情绪,就快达到沸点。
强盗看见机器停下,科长不再凶神恶煞,便稍有懈怠。可没等他回过神来,几个身手敏捷的法警,猛扑过去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柯伟沾满泥土的脸上,渗出一股殷红。
不知什么时候,肖岚已手牵着儿子,静静地站在一旁。
人民代表刘主任,也已一脸严肃地站在他们身后。
今天,柯伟的儿子,强盗的第四十九代传人,刚好满8岁。
随着凄厉的警笛嘶鸣,柯伟被关进了拘留所。罪名是:妨碍执行公务,扰乱公共秩序,行政拘留15天。
付科长凶悍的嗓门和机器的轰鸣再次响起。
柯氏老宅在一阵蔽日的尘土中,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颓然倒下。
江阳人的情绪终于达到了沸点。以刘主任为首的人大代表们,联名上书,严正指责机关管理局滥用权力,粗暴执法,要求立即放人。
第三天,柯伟提前走出了拘留所,原本瘦小的身材又缩小了一圈。一家三口重新团聚。祖传的古屋老宅,已成为残垣断壁,一片瓦砾。被毁去家园的三口之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们围坐在废墟堆上,欲哭无泪。他们决定就这样坐以待毙,在自家的宅基地上耗尽最后的生命。
夕阳最后痛苦地颤动了几下,倏然坠入血色翻滚的长江。夜色随之降临,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废墟上三个弱小的身影。
当太阳经过一夜的挣扎重新跃出江面,菜市口再一次聚满了江阳的百姓。柯家三口的脚下横放着一块厚实的木牌,上面赫然书写着八个血红的大字:天理何在,活路何在!
有人说,那木牌就是当年光绪皇帝御赐的金匾,上面八个血红的大字,与光绪皇帝的手笔神似。
民意不可侮。江阳强盗被逼自焚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并加以出神入化地壮烈描述。江阳城厚重的大门,再也封挡不住江潮一般消息的蔓延。
此事终于惊动了政府高官。付科长受到严厉的斥责,并被责令限期平息民愤,妥善安置柯伟全家。付科长倍感委屈,如不是顶头上司授意,自己哪来这样的魄力。牙打掉了,这会儿也得和着血咽下去,除非你不想再在单位里混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和废墟上的强盗一样,都受到了机关的算计。甚至,他还不如即将受到安抚的强盗,自己落下的只是一身骂名。
于是,事情发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戏剧性变化。
江阳百姓大跌眼镜,觉得又一次被机关管理局玩弄了。柯伟一家被立马安排进与老宅原址仅仅三米之隔的机关管理局两层门面营业房。当然,付科长没有忘记给强盗设下又一个机关。柯伟只能算是租用,每年必须支付两万元高额租金。也就是说,强盗一家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是为自己干,从今往后得累死累活地为机关管理局干。柯伟不得不与付科长签下这丧权辱家的租赁协议。强盗就这样被付科长再次强暴了,还得忍辱含垢,只为了一家人能够继续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何况还有一个刚满8岁的孩子。强盗一家面对夷为平地的老宅,重新开始了“亿口福”糕团店的经营。菜市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江阳人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匆匆过着自己的日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久未吃上美味糕点的人们,又围在了强盗新店的门前。
时光荏苒,星转斗移,弹指又是八年。
强盗老宅的原址上仍是一片荒芜。废墟上长出了蓬乱不堪的野蒿草,在江面吹来的风中摇曳,成了江阳繁华菜市口突兀刺眼的一块疮疤。
其实百姓们早就明白,所谓幼儿园操场扩建工程,只是一场精心编导的闹剧,纯属子虚乌有。如此寸土寸金的地块,一荒就是八年。不过,再荒上八年何妨?付科长的荷包里,绝不会损失一个铜板!搞不好还能多上一笔不义之财!
2007年国庆长假刚过,久违的付科长庄严地走进了“亿口福”糕团店。他好似良心发现般提出了最终彻底解决柯家拆迁遗留问题的两套方案,表示这次任由柯家决定,真正的还权于民。一是柯家把现在租用的局门面房买下;二是柯家在已被拆除的老宅原址上自己重新盖房。无论哪套方案,柯家都必须掏出一笔巨款。柯家人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这样的财力,但仍为付科长态度如此谦和,而深深感动。
这是付科长经过八年酝酿,为强盗设下的最后一个机关。这次既要把柯家血管里残留的强盗血放个精光,还要让柯家自己选择放血的方式。
人算不如天算,多行不义必自毙。付科长彻底放光强盗血的计划还未得以实施,便被检察院找了去。很快传来官方消息,付科长因利用职务之便,索贿受贿、敲诈勒索触犯刑律,锒铛入狱。
江阳人再次大跌眼镜。柯家从此不会再被付科长玩弄于股掌之中。柯氏糕点得以继续维持租房经营的现状。
强盗似乎豁然开朗,从付科长所犯的罪名中,悟出了自己八年来为何遭此灭顶之灾的真正原委。强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虔诚地祈祷苍天,永远不要让江阳再来像付科长那样的赵科长、钱科长!否则,江阳百姓的磨难永无尽头!
夏去秋来,明月当空。和煦的江风无限温柔地吹拂着熟睡的江阳,轻轻抚弄着菜市口强盗祖传老宅留下的那块丑陋疮疤。只有江面上无数双不知疲倦的眼睛,闪烁出一片美丽的银光。
党的“十七大”和全国政协、人大两会再次确定,关注民生,构建和谐社会。江阳政府随之提出“和谐江阳,幸福江阳”。
2008年,江阳荣获首届十大“中国和谐名城”称号。
〔责任编辑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