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栋六号,平房
2009-03-26胡茗茗
胡茗茗
在北方,太行山脚,我所居住的城市,虽暴土扬尘却也万类自由,梦寐开阔。生于六十年代末期的我,对于儿时的平房,一直有着难以释怀的情结,仿佛老旧的黑白电影。“所谓高潮,就是往事历历在目”,而那铺天盖地的紫藤繁花,摇曳荡漾,香气袭人……我始终羞于表达,揣上门前最后一根艾草,我被命令出发,它见证了我的盛夏和多年来倾斜的脚步,现在,它有多么细软,露水可真苦……1975年,我向它投去深深一瞥。
那年头,厂区家属院一色的排列有序的平房,烟火气息很浓,人际关系也亲。东家能看见西家的锅碗,李家的鸡会跑到王家去下蛋。约为50平米的套间住着全家五口人甚至更多,好在门前有一场院可种植喂饲兼做厨房,这让物质生活贫乏而又有生活情趣的人们有了一点发挥的空间。我家即有一树茂盛的藤萝和一远近闻名的公鸡,它以一身火焰般的羽毛雄霸四方母鸡并能看家护院。记得弟弟三岁左右的光景,因穿开裆裤,害怕公鸡啄,每天需捂着小屁股往屋里冲,边冲边喊:爸呀!爸……那年头很讲究家庭出身,不像现在,户口都不再重要了。那时候我们家出身是“资本家”后改为“革干”,这常让我们在学校填表时感觉低人一等,大人说话很谨慎,小孩子不懂,弟弟看小人书说“阿庆嫂是坏蛋”,吓得害怕批斗的父亲把他捆起来要扔东明桥。动荡的人心动荡的年代,我出生的时辰正赶上“武斗”,年轻的母亲冒着危险到厂里去找无法回家的父亲,我的小名“豆豆”(斗斗)即得来于此。小孩子基本不知道大人的苦,傍晚是孩子们的快乐天下,几乎所有的小孩都跑出来玩,不像现在关在防盗门后的孩子只会看动画,打电玩。那时候的游戏多为集体活动,名头很多:拍电报、丢手绢、捉迷藏、扔拐、丢沙包、跳格子、撞拐、滚铁圈、跳皮筋……
集体活动多造就领袖,我西侧的领居——“孩子王”金玲姐即是。她曾率领我们偷了好几栋房人家的尿罐,埋伏在没有路灯的地方,以听人摔倒的“哎呦”声为乐。她还曾抓把炉渣偷扔进造反派头头的暖壶里,人以为是反革命投毒,送派出所检验,多年疑团未解。某日,带我藏在门后偷喝橘子酒,直喝到面红耳赤,站立不稳,母亲以为发烧,俯身贴额,发觉酒气冲天,遂挨骂数日。秋天来得出乎意料,动荡的年代造就了许多不安分的灵魂和倔强的性格。长大后金玲姐淡出了我的视线,据说她成了著名的“白鞋队”领袖,常约群架斗殴,她手下一人死于枪下,终因过于出名而上了电视剧。而她两度结婚复婚再离,终浪迹南非,富有传奇。
提到金玲姐我不能不提到另一位“女中豪杰”外号“老丫头”的女子。她在我幼年时期带给我莫大冲击与神秘。她相貌出众,野性十足,挨打逃跑是常有的事,半夜间或听得她母亲满街喊她:老丫头!回家吧!而更有众多骑自行车的坏小子围着她家转圈,按响的大转铃震耳欲聋,为家属院一景。一天我路过派出所门口,见她正被束于树下五花大绑,朝对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指指点点的人们吐唾沫,父亲拉我躲藏在身后并捂住我的眼睛。曾两次吞服敌敌畏两次获救的老丫头,终在一男子病故的当天上吊自杀成功,据说那是她真正的恋人。这在男女同学从不说话的年代无疑格外另类。
经常在早晨半梦半醒之间怀念着什么,慢慢梳理羽毛,慢慢挪,慢慢哭,然后将米喂于对方,慢慢发光……今天我开始怀念的是那时候的物价:一分钱的糖块;三分钱的冰糕;六毛钱的猪肉……那时候买肉都愿意买肥的,所有的购买都需要凭票排队。为加塞儿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父亲工资86元,母亲48元,这在当时算小康水平,但和现在相比仍属于物质贫乏。记得每到发工资的日子,我们就早早等在门口接母亲,其实是抢翻她的人造革提包,那天准会有好吃的在里面,多多少少都会让我们大呼小叫。我从小嗜酸而不得满足,维C药片、醋乃至葡萄秧子就都成了我网罗的美味。偶有山楂更是视为仙果,母藏于地窖,我每天课间操时偷溜回来只抠一颗,母发觉时大半尽失而包装未损,不解多日。
没有电视机的年代,收音机是家庭重要的成员,我爱慕的著名男播音,他就是跟着收音机学会的普通话。而每晚八点钟的《新闻报纸摘要》的声音响彻整个家属院上空,经常是刚收听完广播,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街道上马上就开始敲锣打鼓,热烈庆祝……播出评书《岳飞传》的时间段真可谓万人空巷,每天播完的时候都会看到大人小孩因怕迟到跟头咕噜往单位或学校冲。记得邻居家刚添了一台了不起的黑白电视机,正赶上敬爱的周总理逝世的日子,很多人挤到他家去看。大人们个个眼泪汪汪,我年幼不知,依旧和小朋友嬉笑被爸爸拎回家臭骂并挨墙角罚站数小时。
一定有什么是我无法表达的,比如速度比如声音比如行云流水,我看到它抓住它却无法讲述。如今我居住在140平米的楼房里,夜夜睡在人行横道之上,没有花草庭院,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可从不觉得这是自己真正的家,真正的家都在梦里。梦里的平房,有庭院供种植花草。门左石榴,门右梧桐,院内前为藤萝后为葡萄,两侧有菊与牡丹。仲春,紫藤盛开,野蜂飞舞,我和弟弟专抓马蜂挤它的蜜来吃。夏夜,置凉席于院中,听故事,数星星,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和幻想来自于此。当然还有鲜见的《儿童时代》、《少年文艺》。记得唐山大地震那年,家家都睡抗震棚,一大我若干的男孩子午睡时突然摸揉我的耳朵,我舒服得昏昏欲睡又感觉特异,从此对那男孩儿暗暗喜欢,莫非这就是最早的性唤醒?上学的时候男女生几乎不说话,一男生以不断欺负我乃至殴打的方式表示他的喜欢,这在我长大了看到他情书后方才明白。印象最深的还是高中时一帅气男孩,他因常和一女生结伴儿上学而令我嫉妒,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为异性而痛苦,毕业时他来过我家,母亲如临大敌,以在屋门口织毛衣的方式监视我们,让我难堪万分。后来结识的高干子弟,一部队大院的公子,算是真正的初恋,爱上他的真正原因或许也是因为平房?其实他家该算是别墅了,有我从没见过的浴缸、电话、双卫双厨房,这些都足以震撼当时的我,当然还有官太太的盛气凌人,自尊心很强的我自然不肯低眉顺目,多年后当她再次拉着我的手老泪双流的时候,他的儿子早已成为我心底里的一团淤泥,在井中,盖子已经锈死。我松开上帝的左手,里面有我最想要的爱情,合上右手,那些筹码,随风散落。
“我知道自己花叶已落/伸出去十指/背后是泥土/手心里是空/星辰一压再压/大地一塌再塌/这中间游走的女子/多像摔出去的铅笔/外表如常,内芯截截寸断/这些年,我教会一个孩子如何奔跑/而我学会对生活匍匐/我教会一个男子相信爱情/而我学会怀疑……”多年以后我学会了写诗,学会了在文字中表达和记录繁芜的过往,而审视和怀念始终是我顽固的主题。那些儿时的拙朴的点滴就像极富营养的老豆腐,经不起岁月的筷子轻轻一夹。
鞋子的悲哀不在鞋上的泥污,在于它被人穿起又被轻慢地放下。离开家属院已许多年,而我已经浑浊,从不敢旧地重游,我怕当年的平房荡然无存,更怕还有些许旧迹犹在,我怕自己走在当年的藤萝树下,又会看到那个下腰、劈叉、拿大顶的小女孩在等着接她的母亲回家,我担心听到自己现在的骨头“咔嚓”一声,那双自制的“的确良”布的芭蕾舞鞋还能让她直起脚尖吗……那些远去的晴朗岁月……三十五栋六号,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