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记

余　雷

本来不想买新房子。

大家说，那么便宜，不买是笨蛋。为了证明自己不笨，决定买。而且买能享受的最大面积。学校搬到新校区去，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行。

本来不想卖旧房子。

大家说，卖掉卖掉，趁卖得掉，不卖是笨蛋。为了证明自己不笨。决定卖。而且要卖个好价钱。反正以后的活动重心要转移到新校区去，旧房子不会常住，卖掉更省心。

去交新房子定金回来的路上，给做房屋中介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在离家最近的房屋中介填了一张单子。正式宣布：我要卖房子了。

第一个来看房的是一个男人。他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以后就站在了我家的客厅里。他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个介绍人的名字。我没有听清是谁，也不好意思追问。反正人家来看房子，生意做成就行了，谁介绍来的无所谓。他巡视了一圈，坐在沙发上，给我先生递了一支烟，告诉我们他就住在前面几百米处。他对周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们像老邻居一样回忆附近市政设施的变化，评论房屋市场的涨落。烟吸了一支又一支。他知道了我们的工作单位，卖房的目的；我们知道了他是给大学刚毕业的儿子买房。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价格。他说中介告诉他是24万。他想给我们23万。我仔细回忆，给中介的价格是25万啊，我没说过24万。他很不高兴，认真地说，我是真心实意要买的，你要是同意了。我现在就付定金给你。说完，他留下电话号码就走了。

第二个看房人在第一个走后10分钟就进来了。一个穿深色夹克的小伙子。门口中介的老板陪他一起来的。小伙子很认真地看了房子，整个过程始终一言不发。不知道他的意见是什么，所以，他出门的时候，我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

他们走了以后，我突然反应过来，第一个来的人应该是朋友介绍来的。我连忙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果然是朋友的朋友，朋友在她的中介登记的价格是24万。她说，以为我的25万是喊价，就填写了一个实价24万。24万就24万吧，我同意。刚挂了朋友的电话，门口中介的电话来了，说，马上要带第二拨人来看房。并且，他严肃地告诉我，不要再发名片给客户，要是客户绕开他们和我们直接交易，他们就损失了。我答应了。

第三个看房人也是一个小伙子，始终面带微笑。小伙子问得很仔细，我们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每一个问题。终于说到了价钱，小伙子说，他只能给21万。我们说，不行。小伙子笑眯眯地说，我家是曲靖的，每个人都有房子，只有我没有。我家曲靖的房子在滨江花园，现在很值钱的。我说，我原来在曲靖也呆过的。小伙子说，我要回去商量一下，带家里人来看看房再说。我们说，好的。这次我们没有发名片。

第四个人是一个穿裙子的中年妇女，她指着中介的老板说，这是我的侄子。中年妇女问的问题比前面的任何人都仔细。她问我，为什么卫生间的装修没有别的地方好，为什么客厅的墙没有完全敲掉，为什么走廊不干净，为什么门口的灯不亮，为什么水电费要半年才来收一次……突然我发现我真是笨，那么多问题我都没有考虑过，竟然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但是，中年妇女看房子的眼光让我不舒服，突然替房子有些担心，担心房子落在她的手里会委屈。于是，当她再一次说，你应该修好卫生间或的顶，要不怎么卖的时候，我说，你可以不买啊。中年妇女看我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没有说话，和中介一起走了。

傍晚的时候，中年妇女又回来了。这次和她一起来的，是一个年纪比她大，穿长裤的中年妇女。穿裙子的带着穿长裤的巡视了一番，比上午我给她介绍的还要仔细。穿长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最多嗯一声表示听到了。然后，她们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讨论我的房子和她们看到的另一套房子的差别。我插不上嘴，就在旁边晾晒衣服，发电子邮件，大家好像相互都没有影响。穿长裤的终于注意到我了，很矜持地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是否方便……我鼓励地点点头。于是她说，可能有些冒昧，想要看看你的房产证。

我马上把证书放在她的手里。

两个人从第一页认真地读到了最后一页。研究了一阵房屋的图纸，然后交还给我，说，你不要告诉中介我们自己来过。我有些奇怪，中介老板不是你的侄子吗?反正你不要告诉就是了。我给你23万，怎么样?

不卖!我回答得很干脆。

这个价钱已经很不错了，你想卖多少?穿长裤的问我。

25万。

没有人给你25万的。我们对最近的房价很清楚。

呵呵，那我就不卖了。留着住。

那你挂在中介干什么?

卖啊!

给你23万你又不卖。

我要25万。

我们走了。两个人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提醒她们，门口没有路灯，但楼上和楼下都有，看得见的。她们下楼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千万不要告诉中介的小胡啊!好的，再见!我关上门，把每一间屋子的灯打开。心里说，明天她们要是再来，我坚决，坚决不开门。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看房子的人好像约好的一样，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拨，有时候好几拨一起来，有时候好几天一个也没有。想想，干脆23万卖给第一个来买房的人。省得麻烦。于是，给那个姓陈的男人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房子你还要吗?

要啊，肯定要。我不在昆明，明天回来，先给你两万的定金。余款过户的时候给你。

于是，开始收拾细软，准备第二天收到定金之后搬家。

第二天，陈先生没有来。他打电话说，在宜良。那里下大雨，回不来，周五来交钱。周五到了。陈先生杳无音信。

表姐打电话来，告诉我美容院进了新的仪器。要我抓紧去做美容。我告诉她等搬家以后就去。表姐听说房子打算只卖23万，坚决不同意。她帮我列举了房子的诸多优点，让我一定要坚持。我答应表姐，一定坚持。

胖子也在卖房子。我们在网上遇到就聊卖房子。他要30万，周六有人给他29万。我怂恿他卖，他坚决不卖。我问他理由。胖子义正辞严地说，我要学习猪坚强。我说，我也想学，但是学不像的。那头在地震中震而不死的猪，绝对没有想到在云南还有两个超级粉丝吧。

终于有一个大妈来看了两次房，说是要买给儿子结婚。但是首付是老人付，儿子还贷款。老人和中介一起跟我说，一、房价一定会跌，现在不卖，还要损失。二、他们是老人，付不出那么多钱。只能付22万。三、我要是放弃了他们现在这个机会，今年就卖不掉了。有一点动摇的时候，想起了表姐和胖子，于是有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语调平静地告诉中介：低于23万我不卖!中介愤怒地挂掉了电话。

上街的时候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我看到中介公司就进去，把房屋情况，要价，自己的电话说一遍。几次以后，我根本不需要别人询问，没有一句废话就可以把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呵呵，一定记得在下学期的教师口语课上提醒学生，口才锻炼是随时随地的啊。

买菜回来的路上，突然发现家门口新开

了一家中介，连忙狂奔进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手忙脚乱，连登记册也找不到。于是我开玩笑地问他，不是你的公司吧?呵呵，老板在门外擦皮鞋呢。他说。你自己写一下吧，他拿出一叠白纸给我。写字前，我抽空看了一眼门口，记住了那个正在让别人擦皮鞋的背影穿的衣服。我登记完的时候，那个身影兴奋地跑了进来。

电影上通常用平行蒙太奇处理这样的画面，镜头尽可能快地处理两地同时发生的事。他的眼神，估计和我的眼神一模一样。我也是来看房子的——陈先生夸张地指着墙上写着的一套房子，问店里的那个男人。男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直截了当地问：陈先生，你还要我的房子吗?

哎呀，最近房价跌得太厉害了。本来我要的，你看，我现在想再考虑一下。

呵呵，没关系的。你考虑吧，不过，我现在的价格又涨了，我登记的是25万!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中介公司。

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我要上网告诉胖子，终于做了一回猪坚强。

真是不卖不知道，一卖吓一跳。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从中介和买房人的口中跳出来，把我的房子砸得面目全非。好像不马上脱手的话，会有很多的麻烦。第一，你们的房子是规划区内的。很可能会被拆。心直口快的我连忙问，知道要拆你还买?买主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你不用管!鸡有鸡路，鸭有鸭路。第二，中介专门打电话提醒我，从8月1号开始，卖出的房屋必须是没有户口在其中的房子，卖出房屋必须出具由公安机关开出的空户证明。我们的户口都不在这里。但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我们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前面是有两家人的。中介说，你要能够联系到最早的房主才行，必须确认这个房子里没有户口。还好，楼下的邻居告诉我，前面住户的户口是公共户。这个房子里应该没有户口。中介听我说房子里没有户口，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放下心来，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不好说啊，还是早点出手好，不知道政府还有什么新规定，要不价钱合适就卖了吧。

想想反正要卖，少点麻烦最好，于是就答应了。

7月30日，中介带着合同，带着买主来了。一家三口问得很详细，最后说，我们买了，价钱呢，你们让一点。我问，让多少?他说，就20万吧。我拉开门，你们走吧，我不卖了。中介着急地说，明天过户就要证明了，你怎么办?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慢慢办!我总会有办法开这个证明的。

然后来了第三个坏消息，报纸上登了，城中村改造最高赔偿每平米只有三千元。我们的房子就在要改造的一个城中村的中间。谁也没有把握这个房子会不会当做城中村来拆掉。

接着报纸上又登了，要恢复一个名胜古迹，要拆除这一片区大概30亩范围内的建筑。我们的房子不知道在不在这个范围以内。

好像所有的坏消息在我们开始卖房的一刹那从禁锢它们的盒子里飞出来了。毕竟是赚了钱的，我们决定只要有人出到22万5就卖了，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一个蒙古口音的女人上门了，一连来了三次，她很害羞地说，没有办法，家里人要求多，每个人都提出不同的问题。她只好一趟一趟地来看，最后一趟，加她一共来了六个人。大家看完以后，很满意，我当场打电话给先生，他同意了22万5的价格。

一个小时以后，买方打电话来了，要求降价。原因是我们的卫生间屋顶漏水。我先生回答，那就算了。

两个小时以后，一个中介打电话来，有人要买我们的房子，条件是各自上自己的税。这个条件不错。我当即答应了。

三个小时以后，另一个中介打电话来，有人愿意出23万5买房子。已经答应了别人，只好拒绝了。

天无绝人之路啊!感叹之余，赶快和各自上税的这家签订了合同。看两个年轻人和我们当年一样一穷二白，决定除了大床，全部家具和电器以及窗帘都奉送。我们不用，他们看得上的都给他们。卖房子的手续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我去派出所，出示所有需要的证件之后，没有任何障碍地开出了编号为00000001的空户证明。回家的路上，我专门拿去给那个为我们担心的中介看了看，谢谢他为我们操劳了那么久。带齐证明，我们一行五个人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办好了全部手续。午饭时间到了，中介请大家吃饭，宾主尽欢。大家在饭桌上开始讨论如何搬家的问题。因为我要带孩子出去玩，他们答应一起帮我们搬家。

我们从海边回来的时候，那个家已经是别人的家了。

捶着收家累得酸疼的腰去上班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我们学校不搬到原定的校区了。

傻傻地问：那么新房子呢?

卖掉啊!要不那么老远谁去住。

只能傻笑：是啊，那么老远，谁去住啊?

马路上的落叶多起来了。天凉好个秋啊!

责任编辑贾秀莉